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灯塔血案 作者:P.D.詹姆斯 内容简介 科姆岛,一座富人用来逃避世俗生活的世外之岛。小岛戒备森严,每年只有少数人能够获准登岛,享受难得的假期。 然而,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岛上的宁静还是被打破了:脾气暴躁的作家离奇失踪。没过多久,在被遗弃的灯塔上,作家突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被吊死在灯塔的围栏上! 案件古怪离奇,就连岛民也和科姆岛一样神秘莫测:每个人都对作家怀抱怨恨,但每个人都认定作家死于自杀。很快,案件的调查陷入停滞,就连死亡带来的恐惧也被人渐渐淡忘。 直到另一场杀戮悄然发生 作者按 大不列颠的近海岛屿物种多样、景色迷人,然而本部小说的故事背景——临近康沃尔海岸的科姆岛并未位列其中。这座小岛,以及岛上发生的惨剧和故事中的所有人物,无论生死,全部由虚构而来,仅仅存在于犯罪小说家的想象之中。 P.D.詹姆斯 楔子 1 总警司亚当·达格利什已经习惯了突然被拉去参加原本不在日程安排上的会议,至于会议究竟有哪些人出席,通常也无从得知。不过,大多数会议的目的都是相似的:他敢肯定一具尸体正躺在某处等着他去调查。有时候,其中一些加急电话或者会议还是最高级别的。身为署长的常设参谋,达格利什肩负很多职责,这些职责的类型和重要性都呈现出与日俱增的态势,职责间暧昧的界限也渐渐令大部分同事望而却步,他们早就放弃了界定达格利什职责范围的尝试。然而,此次会议是由新苏格兰场七楼助理署长哈克尼斯办公室于10月23日,也就是星期六上午的10点55分致电召集的。甫一踏进办公室,达格利什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是一起谋杀案。这种奇怪的感觉并不是由那些忽然转向他的严肃面庞带来的——部门的失职或许会引发格外的关切,但是,一起非自然死亡案件往往能够催生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空气中隐隐地透露出一种信息:有些情况或许已经超出了当局的掌控。 办公室里只有三个人,出乎达格利什意料的是外交和联邦事务部的亚历山大·柯尼斯通竟然也在其中。达格利什对柯尼斯通颇有好感,在这个越来越墨守成规、政治化的政务机构中,他是为数不多的怪咖之一。柯尼斯通擅长危机处理,这种能力为他赢得了不少赞誉。在柯尼斯通的观念里,没有什么突发事件是不能够遵循先例或者既定规程解决的,不过,一旦正统的做法无计可施时,他便能立刻想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危险的、有时甚至充满了想象力的举措。按照寻常的官僚思维,这些措施最后难免会以失败告终,然而事实上它们全都奏效了。达格利什对于威斯敏斯特官僚机构中的那些门道并不陌生,所以他很早就决心将柯尼斯通的这种处事原则继承下去。柯尼斯通家族世代从戎。为柯尼斯通家族危机管理而献出生命的无名氏们数不胜数,也正是他们的尸体滋养了不列颠帝国主义早先的境外领土。就连他古怪的外表也透露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在那群同僚中,只有他像20世纪30年代的公务员,穿着一丝不苟的细条纹西装,有着坚毅、嶙峋的面庞,斑驳的双颊和枯草一样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个农夫。 他坐在达格利什的身侧,正对着一扇大窗户。会议开始的前十分钟,柯尼斯通一反常态,只是端坐在微微倾斜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出神地打量着窗外高耸的塔尖和巍峨的楼宇,神情甚是满足。一道稍纵即逝的晨光不合时宜地笼罩着眼前的建筑物。办公室里坐着四个人,分别是柯尼斯通、亚当·达格利什、助理署长哈克尼斯和一个来自军情五处名叫科林·里夫斯的新人。柯尼斯通对眼下这起案件最上心,但迄今为止鲜少开口。里夫斯全神贯注地做着笔记,丝毫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有什么丢脸,忙得根本没有工夫说话。这时,柯尼斯通挪动了一下身体,看样子似乎是要总结发言。 “谋杀案最令我们无地自容,自杀案也好不到哪里去。意外死亡案件或许比较容易处理些。可是无论哪种状况,只要出现受害者,就势必面对公众的责问,但无论怎么说,也好过处理谋杀案。眼下的问题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虽然日期尚未确定,不过首相打算将此次绝密的国际会晤定在1月初。不错的时间段。议会休会,圣诞节刚过,不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当然谁也不希望发生什么。首相似乎已经决心将地点定在科姆岛。那么……你会接手这起案子,对吗,亚当?嗯,很好。” 没等达格利什开口,哈克尼斯插了一句:“安全等级……如果真这么安排的话,安全等级一定得是最高级别的。” 达格利什心想:就算你们已经知晓了内情,恐怕也不会向我透露究竟有哪些人出于什么原因要出席这次绝密会议。不该知道的不许知道——安全通常取决于信息的保密程度。达格利什能够猜到一些,不过并没有特别好奇。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被委派调查这起暴力死亡案件,有些情况需要告知他。 不等柯林·里夫斯意识到轮到他发言了,柯尼斯通又接着说:“当然,一切都得考虑到。我们可不希望出什么岔子。几年前曾有过类似的状况。哈克尼斯,那时候你还不在任,有位政界要人想甩开保镖透口气,于是预约了两周的科姆岛行程。刚过了两天的安静日子,这位大人物就意识到,没有了文件箱,他的生活毫无意义。我本应该想到那就是科姆岛存在的作用吧,而他却没有领悟到这一点。不,我认为没必要为泰晤士河南岸的那些朋友们担心。” 好吧,至少,可以松一口气了。一直以来,一旦牵扯安保工作,情况就会变得复杂。达格利什不由得联想到,这个特勤机构同这个君主政体一样,因为公众期待更大的透明度而被迫放弃了自身的神秘性,而肩负这些机密工作的人员似乎也因此而丧失了一些半宗教式的权威感。现在,机要机构头目的姓名及照片时常见诸报端,上一任负责人甚至还著了书立了传。坐落在泰晤士河岸的总部大楼状似一座古怪的现代东方纪念碑,其设计宗旨似乎是为了引起关注,而不是抑制人们的好奇心。放弃神秘感也带来了另外一些弊端;在大众看来这个机构同其他官僚机构没有什么不同,雇用的同样是些爱捅娄子、不甚可靠的家伙。达格利什希望特勤机构这次不会出差错。事实上,军情五处代表的是中级水平,也就是说,这起发生在近海岛屿上的死亡案件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严重。 达格利什说:“我不能就这么过去吧。除了死者是谁,以及死亡地点和方式,你们还什么都没告诉我呢。跟我说说那个小岛。它的具体方位?” 哈克尼斯情绪不佳,官腔也没能掩饰他的坏脾气,不由得显露出一副滔滔不绝的势头。桌子上铺着的大地图有些歪扭。哈克尼斯皱了皱眉头,小心地拉过地图,让它与桌子的边缘对齐,然后朝达格利什的方向推了推,用食指点了点某处。 “喏,在这儿。科姆岛。靠近康沃尔海岸,位于伦迪岛西南方向大约二十英里处,距离内陆的彭特沃斯约十二英里。纽基镇是离它最近的大镇。”他望向柯尼斯通,开口道,“你最好接着说下去。细说起来,这是你的任务,不算是我们的。” 柯尼斯通对达格利什说:“我要花些时间先讲讲这个岛的历史,它会让你对科姆岛有个大致的了解。如果你不知道这些的话,或许从调查一开始你就处在了不利的位置。在过去的四百多年里,这个岛一直归属于霍尔库姆家族,尽管没有人知道这种状况是怎么形成的,不过这个家族自16世纪起就拥有这座岛屿。有可能是霍尔库姆家族中的某个人带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家丁,划船来到岛上,制定了自己的家规进而占领了这个岛。我想,当时也没有多少其他势力同他们争夺这座岛屿。一些地中海海盗曾经企图将该岛作为德文郡和康沃尔郡沿岸的奴隶贸易基地,不过被岛上的霍尔库姆家族击退了,后来亨利八世承认了该岛的所有权。在那之后,科姆岛几乎被世人所遗忘,直到18世纪,霍尔库姆家族又重新对它产生了兴趣,不时登岛赏鸟或是野餐。到了19世纪末,这个家族出了个叫杰拉尔德·霍尔库姆的人,他决意将科姆岛改造为整个家族的度假地。于是,他修复了岛上的别墅,又于1912年在岛上兴建了一幢房屋和其他一些附属设施供随从人员居住、使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霍尔库姆家的人每年夏天都会上岛住一段时间。可惜,随后爆发的战争令原来的一切面目全非。霍尔库姆家族是那种宁愿战死也不愿借战争发国难财的人家。家族中两个年长的儿子先后因为战争客死他乡,一个死在了法国,另一个死在了加利波利。只剩下了族中年纪最小的儿子亨利,他因为肺病不适合服兵役而躲过了一劫。兄长的死无疑令亨利的心灵备受煎熬,深深的无力感折磨着他,他并没有想要继承家产的强烈愿望。霍尔库姆家族的财产并不是由土地带来的,而是源自几次目光独到的投资。到了19世纪末,霍尔库姆家族的财产几近枯竭。1930年,亨利用剩余的一点家产成立了一个慈善信托基金,又找了几个资金雄厚的资助者,将小岛连同岛上的物产一并交给他们打理。他想让这座小岛成为一处休养避世之所,供那些身居要职的人士来此暂时摆脱严酷的职业生活。” 柯尼斯通破天荒地弯下腰,打开公文包,掏出一沓印着保密标记的文件,逐一翻阅,然后抽出其中一张:“我这儿有当时确切的措辞,能够清楚地表明亨利·霍尔库姆的意图:供那些在服务皇室与国家的过程中承担重要职责、从事危险和艰苦工作的男士们寻求一处安静平和的独处之地以恢复身心健康之需——无论他们服务于武装部队,还是从事政治、科学、工业又或者艺术领域的工作。这段声明极具那个时代的特征,不是吗?从头到尾没有提及过女性,当然了,别忘了,那可是1930年。然而,公认的约定俗成开始施行,‘男士’演变为‘人士’,女士也被囊括在内。小岛每次最多接待五位访客,访客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住进主宅或者任意一幢别墅。从根本上来说,安静和安全就是科姆岛吸引人的地方。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安全的地位或许变得日益显著了。需要时间静心思考的人们可以去那里,他们不用带着自己的保镖,因为他们知道在岛上他们是安全、完全不受打扰的。海边的小型港口内只有一块停机坪可供直升机起落,也就是说,客人们只能从这里进出。不速之客不允许登岛,岛上甚至禁止使用手机——说实在的,其实岛上根本也搜索不到手机信号。他们一直保持着这种低调。访客们通常需要通过私人推荐,经由基金会的信托人或者前面访客的介绍才能登岛。这下你能看出首相这么安排的用意了吧。” 听到这里,里夫斯脱口而出:“首相官邸出什么事了吗?” 其他人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目光就像是大人们迁就一个少年老成的孩子。 柯尼斯通回答:“没有。那是一幢令人愉悦的宅子,非常舒适。但是获邀拜访首相官邸的客人们通常容易引起他人的关注。他们去岛上不就是为了避免这个吗?” 达格利什接着问道:“唐宁街是怎么得知这个岛的?” 柯尼斯通一边将那页纸塞回文件里,一边回答道:“首相有一位密友最近受封了爵位,就是通过那个人得知的。此人先前为自己的商业帝国新增了一间连锁百货公司,其个人资产随之增加了十个亿,履行完这项艰巨的职责之后,他曾到科姆岛休养过一段时间。” “我猜,岛上应该有一些固定的工作人员吧。否则,那些贵客还要亲自洗洗涮涮?” “有一位干事,名叫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在此之前曾在温布尔做过事务律师,我们不得不向他透露一些信息。当然啦,我们也联系了基金会的信托人,告诉对方如果他们能在1月初安排几位重要的访客入住科姆岛的话,唐宁街十号将不胜感激。眼下虽然事情尚没有定论,不过我们已经拜托他在这个月过后就不要再接受其他的预约了。此外,岛上还有另外几位工作人员——船夫、管家和厨子。这几个人的情况我们都做过了解。因为,之前也曾有过几位重要人士入住过该岛,所以我们也曾对岛上的工作人员做过安全审查。审查工作十分审慎。岛上还有一位常驻医师,名叫盖伊·斯特维利,以及他的妻子。不过据我所知,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待在岛上,显然是忍受不了岛上枯燥无聊的日子。斯特维利曾在伦敦从事过综合医疗工作,后来流落到科姆岛。他似乎曾因为误诊导致了一名儿童死亡,后来便在岛上谋了一份差事,在那里能够发生的最糟糕的情况不过是有人坠崖,但是那就怪不到他头上了。” 哈克尼斯说:“岛上只有一位常驻人员曾有过犯罪前科,那就是船夫杰戈·塔姆林,1998年他曾致人重伤。据我了解,那起案件当时有一定程度的减罪,但想必也造成了很严重的人身伤害,他因此被判服刑十二个月。从那之后,就没再惹过麻烦。” 达格利什追问:“现在这批访客是什么时候登岛的?” “五位访客都是上个星期上的岛。其中作家南森·奥利弗,同他的女儿米兰达还有文字编辑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于上星期一抵达。曾担任过驻北京大使的德国前外交官雷蒙德·施派德尔博士,搭乘私人游艇从法国出发,于上星期三登岛。位于英格兰中部的海耶斯-斯科林研究实验室的主管,同时也是动物解放组织积极分子攻击目标的马克·耶尔兰德博士,于上星期四上岛。稍后,梅科洛夫特将为你提供更加详细的信息。” 哈克尼斯插了一句:“最好不要声张,至少要先摸清楚你要调查的是什么案件。牵扯的人越少也好。” 达格利什回答:“几乎不会牵扯什么人。我还在等人来代替塔兰特的职位,我会与米斯金督察和本顿-史密斯巡佐一同前往科姆岛。现阶段如果没有犯罪现场调查员或者官方摄影师的话,大概也能应付得过去,不过,一旦这起案件被证实是一宗谋杀案的话,我会申请支援或者交给当地警方处理。另外,我需要一位病理学家。如果能联系到基纳斯顿的话,我会先请他帮忙。不过,他很有可能外出办案,不在实验室。” 哈克尼斯说:“没有这个必要。我们会委派伊迪斯·格兰尼斯特协助你。当然了,你认识她的。” “她还没有退休?” 柯尼斯通回答:“名义上她两年前就退休了,不过,现在仍然时不时地接一些工作,大多是一些敏感的涉外案件。一过六十五岁,她大概再也无法忍受需要穿着橡胶靴蹚过泥泞田地的活儿,也受够了跟着当地的刑事调查人员到阴沟里检查腐烂尸体的工作了。” 达格利什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格兰尼斯特教授名义上退休的缘由。虽然从未与她共事过,但是达格利什对她的大名耳闻已久。格兰尼斯特教授是备受推崇的几位女性法医病理学家之一,她能够极其准确地推断出受害者的死亡时间,异常迅速、全面地完成尸检报告,为法庭提供条理清晰、极具权威性的证据。她坚持法医病理学家和调查人员的职责应被正确区分,这种理念也令她声名远播。据他所知,格兰尼斯特教授在亲自检查尸体之前,绝对不会听任何人讲述任何关于凶杀现场的详细情况,为的是确保自己在尸检时不带有任何先入之见——达格利什倒是很好奇自己与她共事时究竟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想必是外交和联邦事务部建议委任格兰尼斯特教授来参与此案的,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能够同相熟的法医病理学家合作。 他说:“你不会是不信任迈尔斯·基纳斯顿,认为他不能守口如瓶吧?” 哈克尼斯连忙解释:“当然不是啦,可是康沃尔郡基本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啊。而且,格兰尼斯特教授眼下就驻派在西南部。总之,基纳斯顿现在没有空,我们已经确认过了。”达格利什真想说,这些事对外交和联邦事务部而言可真方便啊。他们肯定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哈克尼斯接着说:“你可以到纽基镇附近的圣茅根皇家空军基地接她,他们会安排一架专机将尸体送到她的停尸间。格兰尼斯特教授会做加急处理,估计明天你就能拿到她的报告了。” 达格利什问道:“这么说梅科洛夫特一发现尸体就打电话给你了?我猜他是遵循了某种指令。” 哈克尼斯回答:“他掌握了一个绝密的电话号码,并被告知一旦岛上有任何异常情况发生的话,就打电话给慈善基金会。他已经收到了通知,得知你会搭乘直升机登岛,正午过后他就会去接你。” 达格利什说:“我想,他很难向同僚解释为什么这起死亡事件惊动了伦敦警察厅的总警司和督察,而不是由当地的刑事调查局负责处理。不过,我相信你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 哈克尼斯回答:“尽我们所能吧。当然,相关情况也通告给了郡警察局局长。在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一起凶杀案之前,讨论该由谁来负责案件毫无意义。在此期间,当地警方也会协助我们。如果这确实是一起凶杀案,而那个岛又像他们声称的那样安全的话,那么嫌疑人的数量屈指可数,调查的进度也会跟着加快。” 只有对凶杀案调查知之甚少,或者轻易就遗忘了过去那些不太成功的经历的人才会说出如此轻敌的话。虽然只有屈指可数的嫌疑人,但如果每个嫌疑人都足够机智、精明,能够保守住秘密,且能够克制住致命的冲动,在接受问询时不主动交代,他们就能够令任何调查变得错综复杂,使检举变得困难重重。 柯尼斯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我猜,科姆岛上的食物还算可口,床还算舒服,是吧?” 哈克尼斯冷冷地说:“我们没有时间关心这个。坦白讲,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本该想到的,你比我们更在意厨子的手艺和床垫的质量,但我们的关注点只在一具死尸。” 柯尼斯通接过话茬儿幽默了一番:“没错。会议结束后,我们可以去确认一下岛上的便利设施。有钱有势的人首先要懂得的就是舒适的价值。我本该早点告诉你们的,科姆岛上有一位常住居民,她是霍尔库姆家族的最后一名健在者——艾米丽·霍尔库姆小姐,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是个前牛津学者。我记得,她钻研的是历史专业。和你一个专业,不是吗,亚当——不过,你念的不是剑桥大学吗?她要么配合我们的调查,要么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如果我对学术女性估计得没错的话,她应该会是后者。谢谢你能够接手这起案件,我们保持联系。” 哈克尼斯站起身,陪同柯尼斯通和里夫斯走出大楼。达格利什将他们送至电梯口,然后转身回到办公室。首先,他需要致电凯特和本顿史密斯。那之后,还有一个更加棘手的电话要拨。他和艾玛·拉文纳姆原本计划好要一起共度今宵和明天一整天。如果今天下午她也想在伦敦过的话,那么眼下可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达格利什不得不拨通她的手机号码。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像往常一样,她或许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不会抱怨什么——艾玛从来不抱怨。他们俩时不时就要处理一些紧急情况,计划永远不及变化快,所以二人在一起的时间才显得格外珍贵。达格利什想对她说三个字,却发现很难在电话中说出口。那三个字只好同他本人一起再耐心地等一等了。 达格利什朝私人助理的办公室探了探头:“帮我联系米斯金督察和本顿-史密斯巡佐,好吗,苏西?然后,我需要一辆车前往巴特西直升机机场,先去接本顿-史密斯巡佐,再去接米斯金督察。米斯金督察的工具箱在她的办公室里,务必把它放在车上。” 恐怕没有比现在打这个电话更糟糕的时候了。连续一个月每天十六个小时的紧张工作已经令他精疲力竭,虽然还不至于压垮他,但是他渴望休息,渴望能同艾玛一起度过两天平静、幸福的时光。达格利什对自己说,他只能怪自己毁掉了这个周末,除此之外他没法怪罪任何人。无论受害人有多么重要的政治或社会地位,又或者罪案本身具有多么大的挑战性,没有人强迫他接手这起潜在凶杀案的调查工作。有些高级官员希望他能够利用已经掌握的信息占据调查的主动权,但治理一个多种族社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毒品、恐怖主义和国际犯罪集团都是需要面对的严峻挑战。曾有人提议组织一支新型的刑侦势力,站在国家的高度处理那些重大的犯罪案件,然而,计划因为一些政治因素搁浅了——最高级别的监管时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形。伦敦需要的是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依然能够游刃有余的高级官员。达格利什发觉自己正面临着一种风险,他将变得越来越官僚,变得愈加像一位委员、一位顾问、一位协调人,却再也不是一名侦探。一旦这种担忧变成现实,他还算得上是一位诗人吗?失去了调查凶杀案的肥沃土壤,丧失了一步一步揭开真相的美妙体验,不再有与人并肩作战、分担未知的危险,也再没有机会怜悯那些绝望而破碎的生命,他的诗意又能从何处迸发呢? 不过,眼下凯特和本顿-史密斯已经在路上了,还有些事情需要尽快解决——一些会议得以委婉的口气取消,有些文件需要赶紧存起来,公共关系部门也将加入进来。达格利什有一只专门用来应对突发事件的行李袋,被他放在了皇后港的公寓里,不过他很高兴自己还有机会能够再回去一趟。迄今为止,他还从未在苏格兰场给艾玛打过电话。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会明白他想说什么。她会自行安排周末活动,说不定没有了他的陪伴,她还会暂时将他从脑海中删除。 十分钟后,达格利什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破天荒地又回头望了一眼,仿佛在同一个熟悉的地方告别,像是再也不回来了似的。 2 在那间坐落在泰晤士河畔的公寓里,凯特·米斯金督察依然躺在床上。若是往常,这个时间她早就坐在办公室里了,即便是休息日,恐怕也洗过澡、穿戴整齐、吃过早餐了。早起已然成为凯特的日常习惯。究其原因,一部分是源于个人喜好,另一部分则是童年生活的后遗症。那时候,她每天都为了臆想中的灾难景象而提心吊胆、如临大敌,每天清晨一睁开眼睛,她便匆忙地套上衣服,迫切地等待着应对某场突发事故:楼下的某间公寓里着了大火无法施救,一架飞机撞毁了窗户,地震震塌了高楼,阳台的栏杆颤动着在她的手中折成几段。每当她外婆孱弱、不耐烦的喊声传来,唤她下楼喝早茶时,她总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的外婆有权不耐烦:女儿的死令她感到痛苦、蜗居在这间高层公寓的小房间里也非她所愿、抚养这个私生外孙女的责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爱的痛苦让她无法承受。但是现在外婆已经不在了,如果过去的时光不会消逝,也永远不会消逝,那么这些年来,她已经艰难地学会了承认并接受过去的一切对她的所作所为——无论那是最好还是最坏的结果。 此刻,她向外远眺,望着这个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伦敦。她的寓所位于河畔公寓大楼的一端,能够看到两个方向的景色,拥有两座阳台。从客厅望出去,泰晤士河西南方的景色尽收眼底,熙熙攘攘的河面上驳船、游艇、巡河警和伦敦港口管理局的巡逻汽艇游弋其间,游览的客轮逆流而上,停泊在塔桥旁。从卧室望出去能够俯瞰金丝雀码头的全貌,它的顶端犹如一只硕大的铅笔;还有西印度码头平静的水面以及多克兰轻轨线,轻轨线上的列车仿佛儿时摆弄的发条玩具。她钟爱这种由强烈反差带来的视觉冲击,在这里她游走在新与旧之间,从破晓到日暮,观察着泰晤士河畔截然不同的点点滴滴。每当夜幕降临,她倚靠着阳台的栏杆,凝望着眼前的城市逐渐变成一片灯海,璀璨的光芒令星辰也黯然失色,为天空着上深红的色彩。 这间寓所是她的家、她的避风港、她的安身处,经过长时间的规划和慎重的抵押贷款,她多年以来的梦想终于凝结为砖和水泥砌筑而成的实物。她从来没有邀请同事来过这间寓所,她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恋人——艾伦·斯库利很久以前就离开她,去了美国。艾伦曾经希望能够同她一起离开,但是被她回绝了,一方面是对这样的投入感到忧虑,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在那之前她已经找到了工作。而现在,是自从她和艾伦共度了最后一夜之后,第一次有人同她一起待在这间寓所里。 她躺在双人床上,伸了个懒腰。透过透明的窗帘,她看见浅淡的灰色云朵上有一片清澈的淡蓝色天空。昨天的天气预报预测,今天又将是一个时晴时雨的晚秋天。轻微而令人愉快的声响从厨房传来,水滋滋地流进水壶,橱柜的柜门被人合上,瓷器彼此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皮尔斯·塔兰特督察正在煮咖啡。自从他俩一起回到这间寓所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自己一个人待着。她回味过去的二十四小时的时候并不觉得后悔,而是有些意外——这一切竟然就这样发生了。 星期一一大清早,皮尔斯的电话就打到了她的办公室,邀请她星期五晚上一起共进晚餐。这个电话有点儿出乎她的意料,因为自从皮尔斯离开专案组、加入反恐科之后,他们还没说过话。此前,二人曾经在达格利什的特别调查专案组共事多年,互相看重,彼此之间若有似无地暗自较量着,她知道这一点刚好遂了总警司达格利什的意。二人时有争吵,虽然激烈却从未有过恶言相向。她很早就发觉——并且现在依然这么认为——在她共事过的所有男同事里,他是最性感的一个。不过,即便当时他对她表现出明显的性趣,她也不会有所回应。和一位老同事发生暧昧关系无异于拿一个人的工作去冒险,甚至他们中的一个将不得不离开专案组。而正是这份工作帮助她摆脱了埃里森·费尔韦瑟公营公寓,她可不想因为陷入这种具有诱惑性又难以收场的境遇而危及目前所拥有的一切。 她将手机收进口袋,有点讶异自己竟然立刻就接受了他的邀请,但还是想不明白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特别的用意。她猜测皮尔斯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询问她,或者要和她讨论。但似乎又不大像。警察局里爱造谣的那伙人像往常一样有效率,迅速地散布了他不满意新工作的谣言,但是男人们通常只爱在女人面前展现自己成功的一面,而不是自己的不得志。在询问过她喜不喜欢吃鱼后,他提议星期五晚上七点半在杰士奇餐厅碰面。选择这样一家享有盛誉的餐厅必定花费不菲,这本身就传递出一种微妙却又令人困惑的信息。是为了庆祝什么事吗?或者这种奢侈只是皮尔斯取悦女人的一贯方式?毕竟,在她的印象里他从不缺钱,传言中也从不缺女人。 当她抵达餐厅时,他已经等在那儿了。皮尔斯站起身迎接她,并迅速地打量了她一眼,刚好被她察觉。她很庆幸自己花了点心思,将浓密的金发仔细地盘了起来,若是平常工作的时候,她常常将头发往后梳,扎一个马尾辫或者随便一系贴着后颈。她穿了一件暗奶油色的丝绸衬衫,佩戴着自己唯一一件昂贵的珠宝——一对古式的金耳环,每只耳环都镶嵌了一颗珍珠。她饶有兴致、笑意盈盈地看着对方,眼前的皮尔斯显然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她从不记得曾经看过他穿西装、打领带,同时也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们看起来都不大一样了,不是吗?” 二人的餐桌在角落里,那是一个分享私密话题的好位置,不过类似的话题几乎没有。晚餐进行得非常顺利,无拘无束,漫长而享受。他很少提及自己的新工作,这一点在她的预料之中。二人简单地聊了聊最近读了些什么书,抽空看了哪几部电影,这些常见的话题令凯特觉得这不过是两个陌生人第一次约会时谨慎的社交闲谈。之后,他们说到了熟悉的老本行:那些他们曾经一起调查过的案件、局里最新的八卦,时不时地还透露了一些各自私人生活的小细节。 吃完主菜多佛比目鱼后,他问道:“那位帅哥巡佐最近怎么样?” 凯特心里暗暗觉得好笑。皮尔斯总是掩饰不住他对弗朗西斯·本顿-史密斯的讨厌。凯特觉得这与其说是因为本顿那张非比寻常的英俊面孔,倒不如说是因为二人相似的工作态度:克制的雄心、聪明才智、精心规划的职业路线,他们都自信自己为警务工作做出了贡献,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自己很快就能够得到升迁。 “还不错。为了让达格利什满意,或许有点儿过于焦虑了。不过亚当·达格利什带我们办案时,我们不也是这样吗?他会好起来的。” “听说,亚当·达格利什可能在考虑让他来接手我的工作。” “你之前的工作?我觉得有可能。毕竟,他的工作量还没有满负荷。高层也许还没决定如何处理专案组呢。他们可能会取消专案组,谁知道呢?他们总给亚当·达格利什安排其他更重要的案子——你一定已经听说了吧,他们计划成立国家刑事调查局。达格利什时常在一个又一个的高层会议中忙得脱不开身。” 等他们开始吃布丁时,对话已经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了。皮尔斯忽然开口道:“我不想在吃完鱼后,这么快就喝咖啡。” “或者等喝完这杯之后,不过我需要先醒醒酒。”说完这话,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儿虚伪。因为她从来没有喝到酒后失态过。 “我们可以去我的公寓,离这儿很近。” 她说:“或者去我那儿,我那儿能看到河景。” 他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邀请。他说:“那就去你那儿吧。我只需要顺路回一趟我的住处。” 他离开了两分钟,她提议留在车里等他。二十分钟后,她打开寓所的房门,同他一起走进宽敞的客厅,透过客厅一侧的玻璃幕墙,泰晤士河尽收眼底,她仿佛第一次来到这里似的审视着眼前的一切:常规的陈设,全是现代风格的家具,没有纪念品,没有任何信息能够透露主人的私人生活、父母、家庭,也没有世代相传的物品,整洁而不带一丝个人色彩,就像一间准备尽快出手的样板房。皮尔斯没有四下打量,他径直走到窗边,打开门踏进阳台。 “不难看出你为什么会选择这间公寓,凯特。” 她没有跟着他一起出去,而是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望着远处黑漆漆起伏不定的河水泛着粼粼的波光,望着高耸的塔尖和巍峨的楼宇,以及河对岸的楼群反射出的椭圆形光圈。随后,他跟着她走进厨房,她将咖啡豆研磨成粉,取出两只马克杯,又将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牛奶加热。二人坐进沙发里,一起享用咖啡,当他俯身过来温柔而坚定地吻着她的双唇时,她就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然而,难道不是从她踏进餐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了吗? 他说:“我想洗个澡。” 她大笑着说:“你可真实在,皮尔斯!穿过那扇门就是浴室。” “不一起洗吗,凯特?” “浴室不够大。你先洗吧。” 一切都是如此简单,如此自然,没有任何疑惑或者焦虑,甚至是有意识地让它发生了。眼下,她躺在床上,沐浴在柔和的晨光中,听着浴室传来的水声,回想着昨夜的种种,沉浸在甜蜜的困惑和那些语意不明的话语中。 “我以为你只喜欢那些没脑子的金发美女呢。” “她们并不全都没脑子,而且你也是金发美女。” 她反驳道:“是浅棕色,不是金黄色。” 他转过身朝向她,双手抚弄着她的秀发,这个动作是她没想到的,至少她从未想到他们之间会有这种和缓的温存。 她原以为皮尔斯是一个情场老手,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他们之间的欢愉之爱竟是如此简单而放松。两人跟随着欢笑和欲望倒在床上。事后,他们保持着小小的距离,她倾听着他的呼吸,感受着他的体温包围着自己,他躺在旁边似乎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她清楚他们之间的欢愉缓和了她的不自信、卸下了她的心防。自从麦克弗森报告出来之后,她的心头仿佛压着一块重石,令她萌生了愤恨和背叛感,而比她更愤世嫉俗、更有政治经验的皮尔斯早就丧失了耐性。 “官方调查委员会早就知道他们会找到些什么。有些不太聪明的家伙做得有点儿过头了。但因为这样的事情让你丢了工作或者毁了你的自信、搅得你心神不宁,实在有些可笑。” 老练圆滑、有时也故作缄默的达格利什劝她不要辞职。但是,她心知肚明曾经促使她从事警务工作的决心、献身精神和单纯的热忱早已经随着过去几年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消失殆尽了。虽然她仍然是一位有价值、有能力的警察,她也喜欢眼下的工作,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工作是她能够胜任或者适合她的,但是她变得害怕陷入情感的纠葛,过于自我保护,小心提防着生活的种种可能性。然而此刻,听着皮尔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发出的微弱声响,独自躺在大床上的她体会到了一份几乎已被遗忘的快乐。 她先醒过来,第一次没有察觉到儿时残余的焦虑感。她心满意足地躺了三十分钟,看着晨光逐渐变得强烈,察觉到泰晤士河发出一天中的第一个音符,然后爬起来悄悄地溜进浴室。皮尔斯被她的动作唤醒,伸出手去触摸她,然后像玩偶盒里的玩偶一样,顶着蓬乱的头发忽然坐起身。这情形让二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厨房里,他榨橙汁,她沏茶,然后他们拿着抹了黄油的热土司来到阳台,将面包皮喂给不断鸣叫着的海鸥。鸟儿们用力地拍打着翅膀,盘旋着,尖尖的喙不断地开合着。之后,他们二人再次回到床上。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浴室的水流声停了下来。现在终于到了必须起床、面对这错综复杂的一天的时候了。凯特刚一跨下床,手机就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仿佛之前从来没有听过这声音似的。皮尔斯腰间围着一条毛巾,手里端着咖啡壶,从厨房走出来。她说:“哦,天哪!果然不出所料。” “也许是私事。” “私事就不会打这个电话了。” 她将手伸向床头柜,接起电话,聚精会神地听着,然后说:“是,长官。”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她向皮尔斯解释道:“有个案子,怀疑是凶杀案,发生在康沃尔海岸附近的小岛上,也就是说得乘直升机过去。我把车留在这儿。亚当·达格利什派了一辆车先去接本顿,然后来接我,我们会在巴特西直升机机场会合。”她知道自己的语气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你的凶杀案调查工具箱呢?” 她早已经行动起来,并且动作迅速,她知道要做些什么以及按照什么样的次序进行。她在浴室里高声回答:“在办公室里。达格利什会带上车的。” 他说:“要是他派车来接你的话,我得赶紧走了。如果让开车的诺比·克拉克看见我的话,那帮司机几分钟之内就会得到消息。我可不想让我俩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几分钟后,凯特将她的帆布包扔到床上,开始迅速而有条理地整理行囊。像往常一样,她会穿上羊毛裤子和花呢夹克衫,搭配高领羊绒毛衣。即便温和的天气还将持续下去,也没有必要带上棉麻质地的衣物——因为岛上的气候不会太暖和。一双结实的步行鞋连同用来更换的内裤和文胸一起放在行李袋的底部。这些东西需要每天换洗。她又拿了一件厚一点的毛衣,折好塞进包里,然后仔细地卷起一件丝绸衬衫也放了进去。最上面放的是睡衣和羊毛晨衣。随后,她把备用的盥洗用品袋塞进行李袋,这袋子时刻待命,里面装的都是她用得到的东西。最后,她又准备了两本新的笔记本,半打圆珠笔和一本读了一半的平装书。 五分钟后,两人都已穿戴整齐,准备出发。她陪同皮尔斯走到地下车库。在他那辆阿尔法-罗密欧牌汽车前,皮尔斯吻了吻她的脸颊,说道:“谢谢你陪我共进晚餐,也谢谢你的早餐,还要感谢发生在这之间的一切。等你到了那个神秘的小岛,记得给我寄张明信片。九个字就够了——如果那碰巧是你的真实想法,九个字就足够了:愿你在此,爱你的凯特。” 她笑而不语。一辆沃克斯豪尔在他前面驶离车库,后窗的警示牌上写着“内有婴儿”。这种提示总能让皮尔斯大为光火。他从杂物箱里翻出一张手写卡片,贴在玻璃上:“内有国王。”他挥了挥手,以示告别,然后驾车离开。 凯特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直到喊出最后一声再见,皮尔斯驶上了主路。现在,一种全然不同的、简单而熟悉的情感占据了她的身心。无论这个非比寻常的夜晚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都只能等到以后再考虑了。某个地方——迄今为止在某个只能想象的地方,一具尸体正笼罩在死亡的冰冷想象中。一群人正等待着警方的到来,其中一些人怀着巨大的悲痛,大多数人则忧心忡忡,那之中一定有人同她一样既兴奋又坚决。这种感觉常常令她十分烦恼,因为在她体会到这种略带负罪感的愉悦之前,必须有人死去。而最令她享受的则是一天的调查结束后小组成员们聚在一起的时刻,亚当·达格利什、她和本顿-史密斯开始分析证据,他们挑拣、丢弃或者让各种线索归回原位,仿佛在拼凑一幅拼图。她知道这种羞愧感源自何处。尽管他们从来没有谈起过,但是她猜达格利什应该也有相同的感觉——因为每一片拼图都代表了一个个男男女女破碎的生命。 三分钟后,提着行李袋、站在公寓外的她看见车子驶上了车道。工作的日子开始了。 3 谢菲德布什西北面,弗朗西斯·本顿-史密斯巡佐独自一人住在一幢战后兴建的大楼的第十六层。楼下的十五层有着一模一样的公寓和一模一样的阳台。每层楼的阳台间几乎不留空隙,邻里之间毫无隐私可言,不过只有他很少受到邻居们的打扰。一方面是因为他只把这里当作一个歇脚处,不常回来住;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从事着一份神秘的工作,即便住在这儿的时候,出门的时间也比其他人早,到了凌晨才轻手轻脚地回家。这幢大楼早先属于地方政府,后来被市政局卖掉了,私营开发商接手后整修了一番,然后重新将其投放市场。尽管门厅修复一新,现代化的电梯完好无损,室内也重新进行了喷涂,但这幢大楼仍旧是一个令人不甚满意的地方。精明的经济规划、市民的自尊心以及对制度的遵从在这里达成了某种妥协,不过至少从建筑本身来讲还说得过去。居然有人不厌其烦地将它重新打理了一番,除了惊讶他也没别的什么情绪了。 即便阳台拥有宽阔的视野也没有什么可值得称道的。本顿极目远眺一派单调的工业化景观,除了黑色就是灰色,放眼望去尽是些直棱直角的高层公寓和毫无特点的工业建筑,顽强幸存下来的19世纪排屋坐落在狭窄的街道两侧,经过精心的改造后被一群有追求的年轻人当作了住处。西路高架桥跨过停满了大篷车的停车场,画出一道优美的曲线,过往的旅客暂时停靠在混凝土立柱下,极少出来走动。远处的院子里,皱巴巴的废弃汽车被堆得老高,这堆锈迹斑斑高耸着的废铜烂铁仿佛彰显着人类生命与希望的脆弱。但是每当夜幕降临,灿烂的霓虹灯又令眼前的景致变得虚无而神秘。交通信号灯规律地变化着,移动的汽车看起来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自动玩偶,顶着单个顶灯的高大起重机从某个角度看好似螳螂,又似怪诞的独眼巨人矗立在夜色中。飞机悄无声息地穿过深蓝色天空中的点点云团飞往希思罗机场,随着暮色逐渐加深,高层公寓楼像是响应了某种信号,灯光一层接一层地亮了起来。 无论夜晚还是白天,这都算不上是独特的伦敦景致。本顿觉得窗外的风景可以说成是任何一座大城市的。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熟悉的地标建筑——看不见泰晤士河、灯火通明的大桥、熟悉的尖塔或者穹顶建筑。不过,这幢毫无特色的公寓,乃至眼前的景致都经由他精心的挑选,也都是他所需要的。他生如浮萍,不带故土。 在加入警局的六个月后,他搬进了这栋公寓,这里同他父母位于南肯辛顿林荫大道上的家截然不同:那里有着白色的台阶、带廊柱的前门、闪闪发光的装饰和毫无瑕疵的粉饰。他之所以决定搬离那栋房子顶楼的独立小套房,是因为他觉得十八岁后仍然住在家里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无法想象自己如何邀请同事到那样的地方做客。只要一走进房子的大门就能体会到那究竟代表着什么:金钱、权势、富硕而自由的中上层阶级文化。但是,他心知肚明眼下的独立是骗人的:这套公寓连同里面的一切陈设都由他父母买单——以他目前的薪资水平还负担不起离家独居的花费。他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享用这一切,并苦笑着对自己说只有识货的客人才能猜出这些看似简单的现代化家具到底值多少钱。 不过,目前还没有同事来做客。作为一位新人,他行事十分谨慎,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试用期比以往任何一次资格临时性评估都来得更加严格、漫长。他希望,就算不是友情,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够赢得其他人的宽容、尊重和接纳。但是,他知道自己依然被审慎的目光观察着。他觉得自己周身围绕着各式各样致力于保护他种族敏感性的组织,甚至也包括了刑法,仿佛他是一个遭遇了露阴狂的维多利亚时代处女,很容易就会被冒犯似的。他希望那些种族卫士能够离他远一点儿。难道他们想让少数族裔蒙上过于敏感、缺乏安全感和偏执的污名吗?不过,他承认这样的问题有一部分是由他自己造成的,矜持是一种比羞涩更缄默、更难以交往的性格,阻碍了他与他人之间的亲近。不仅他们不了解他,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认为,这种结果不单单是由混血身份带来的。他所认识和工作的伦敦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他们各自拥有着各式各样的种族、宗教信仰和国家背景,但是,他们似乎都应付得不错。 他的母亲祖籍印度,是位儿科专家;他的父亲是英国人,在伦敦一所综合院校担任校长。他的父亲比他的母亲年长十二岁,当二人坠入爱河、结为夫妻时,他的母亲才十七岁。他们真挚地爱慕着彼此,直到现在也是这样。他从二人的结婚照上看到,母亲年轻时秀丽绝伦——现在依然如此。她为这段婚姻贡献了自己的财富和美貌。从童年时起,他就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入侵者,闯入了一个私密而独立的世界。他的双亲都十分忙碌,所以他很早便了解到父母在一起的时光是弥足珍贵的。他知道父母爱着他,他的幸福是父母挂心的事,但是每当他悄然而意外地出现在父母独处的房间时,他都能够捕捉到父母脸上失望的阴云立刻变成欢迎的微笑——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父母宗教信仰上的差异似乎从来都不是困扰他们的问题。他的父亲是位无神论者,他的母亲信奉罗马天主教,而弗朗西斯也是在罗马天主教的指引下接受教育、被抚育成人的。进入青春期后,他逐渐摒弃了这种信仰,因为这样他或许能够摆脱一部分儿时的记忆。不过他的父母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如果被他们察觉的话,他觉得他们完全有理由质问他。 父母每年都会带他拜访德里,可是在那里他依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异类。那感觉就像费力地舒展开腿、跨过旋转的球体,但是两边都找不到立足点。他的父亲特别喜欢重游印度,去那里就像回家。当地人热烈地欢迎他,他总是大笑着同对方互相逗趣儿,穿着印度服装。比起在英国同人握手,似乎行额手礼于他而言显得更加自在,每次离开印度时都要含泪告别。在幼年和青少年时期,人们见到他时总是大呼小叫、过分溺爱,称赞他漂亮又聪明,但是他只能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礼貌地交换一些恭维的话语,深知自己并不属于那里。 他曾经寄希望于通过加入亚当·达格利什的特别调查专案组,帮助他在工作中,甚至在他支离破碎的世界里寻找到归属感。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它确实实现了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很幸运;专案组的任职经历在未来升迁的过程中将是一个有利条件。他参与的上一起案件,同时也是他的第一起案件——造成了人员死亡的汉普斯特德博物馆火灾事件是对他的一次考验,他觉得自己成功地过关了。不过,下一个案子可能会有点儿麻烦。众所周知,皮尔斯·塔兰特督察是一位严苛、偶尔难对付的高级官员,但是本顿自认为知道如何同塔兰特打交道,因为对方表现出的雄心、愤世嫉俗和冷酷令他觉得仿佛是透过镜子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但是当塔兰特被调到反恐科之后,他就要在凯特·米斯金督察的手下干活儿了。对他而言,凯特·米斯金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挑战,这也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位女士。相比于塔兰特,虽然她的举止更得体,也鲜少在公共场合批评人,但是他感觉得到当他们一起工作时她显得很不自在。这同他的肤色、性别或者社会地位没有关系,他觉得她在情感上存在着一些障碍——她就是不喜欢他。原因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棘手。或许很快,他就能找到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他将思绪转到这个休息日的安排上。之前,他骑自行车去了诺丁山门附近的农贸市场,为这个周末采购了有机水果、蔬菜和肉类,其中的一些他准备今天下午给母亲送过去。算一算他已经有六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也是时候该回去露个脸了。因为疏于照顾父母,他的内心常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内疚感,但愿这能够起到缓和的作用。 晚上,他要为贝弗莉烹制晚餐。贝弗莉二十一岁,是位女演员,刚一走出戏剧学院的校门就参演了一部以萨福克郡为背景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在其中扮演一个小角色。二人在当地的一间超市相识,那里也是为那些无依无靠或者暂时缺衣少食的人群提供帮助的知名机构。当时贝弗莉偷偷地打量了他一分钟,然后率先采取了行动,请他帮忙拿一罐她够不到的番茄。她的相貌吸引了他,贝弗莉长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留着一头乌黑的直发,额前梳着刘海儿,一双丹凤眼为她平添了一丝迷人的东方神韵。而事实上,她是个精力旺盛的英国人,与他有着大抵相似的经历。若是到了他母亲的客厅,她定会觉得泰然自若。不过,贝弗莉摆脱了中产阶级细微的社交差异和腔调,考虑到职业发展的需要,她还改掉了原先有点儿土气的名字。贝弗莉在电视剧里扮演了一个乡村酒店老板的女儿,性格任性,这个人物形象引发了观众的无限遐想。有传言说,从这个角色将会发展出各种精彩的可能性——被强奸、未婚生子、和教堂的风琴手私通,甚至或许还有谋杀——当然了,不是谋杀她或者她的孩子。她告诉本顿,观众不喜欢看到婴儿惨遭谋杀的情节。在流行文化那片绚丽而短暂的天空中,贝弗莉正在成为一颗明星。 贝弗莉喜欢花样百出、持久的性爱,即便麻烦也十分注重卫生,每次缠绵过后,她都会练习瑜伽。本顿则撑着胳膊靠在床上,以充满迷恋和宠溺的目光抚摸她异常柔软的身体。每当这样的时刻,他深知自己即将陷入危险的爱情,但是他不指望这段关系能够持续下去。贝弗莉像是个历经苦难的传教士一般,直言不讳地道出滥交的种种危险,她更喜欢接力赛式的固定伴侣制,只不过对于每一个伴侣都有一个明确的时间限定。她解释道,一段关系通常会在六个月后归于无聊,而他们已经在一起五个月了。虽然贝弗莉尚未开口,不过本顿从没指望自己的床上功夫或是厨艺能够帮他赢得更久的时间。 这会儿,他还忙着拆包装,整理冰箱,把采购回来的物品逐一安置好,就在这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每天晚上,他都要把手伸到床头柜上摸索一番,只有确定手机还在原处他才能放下心来。每天清晨,当他动身前往警察局,奔赴他的临时工作时,他会将手机塞进口袋,期待着铃声响起的时刻。眼下,他砰的一声甩上冰箱门,生怕铃声消失一般,飞奔着冲去接电话。手机那端传达了一条简短的命令,他回复了一声:“是,长官。”然后就挂断了电话。而这一天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 像往常一样,他的行李包始终保持着整装待发的状态。电话还通知他要带上照相机和望远镜,而他的这两样东西远比组里其他人的先进。这样看来,他们是要靠自己了,除非必要,否则不会有增援,也没有摄影师或者犯罪现场调查员。案件的神秘性令他愈加兴奋。现在,最紧要的是赶紧拨两个电话,一个打给他母亲,另一个打给贝弗莉。他猜想她们或许都会感到些许不快,但应该不会难过。一想到即将要面对的挑战正在某个未知的近海岛屿上恭候着他,一种既兴奋又紧张的情绪油然而生。 第一卷 近海岛屿上的死亡 1 前一天早上七点,在科姆岛的大西洋别墅,艾米丽·霍尔库姆腰间围着一条毛巾,从浴室里走出来,开始往胳膊和脖子上抹润肤乳。自她过完七十五岁生日后,这个习惯在过去的五年间已经成为她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不过,除了暂时缓解岁月的摧残,她从没指望这还能带来什么更大的益处,而且也不是很在意。在青年和中年时期,她鲜少注重自己的外表,时常认为这种耗时的繁文缛节既没有意义,又有失体面,因为除了让自己高兴,这取悦不了任何人。然而,她又想取悦谁呢?她总是那么端庄,有些人认为她漂亮,但也不是那种柔弱的美。她有着高高的颧骨,直眉下是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小巧的鹰钩鼻和一张唇形优美的大嘴,这张轮廓分明的脸赋予了她极佳的气质。一些男人对她望而生畏;另一些——其中不乏一些聪明人——则被她带刺的才情和潜在的性感所折服。她所有的恋人都为她带来了快乐,没有谁曾令她痛苦,而她为他们带去的痛苦她也早已不记得了——即便当时,她也丝毫没觉得自责。 现在,在燃烧过所有的激情之后,她又回到了这座儿时挚爱的小岛,回到了悬崖边那幢石头别墅,并打算定居在此,了此余生。她从没想过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南森·奥利弗在内——会从她手中夺走小岛。她尊重身为作家的他,毕竟,他是全世界公认的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但是她没想到才华、甚至天赋会令一个男人变得如此自私、放纵,而其程度远比他的大多数同性更甚。 艾米丽戴上手表。等她回到卧室的时候,劳特伍德应该已经撤下了晨间茶的托盘,通常晨间茶会在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呈上。餐厅里应该也已经摆好了早餐,一般是自制的什锦麦片和柑橘酱、无盐黄油、咖啡以及热牛奶。当艾米丽经过厨房门时,他才会动手烤面包。一想到劳特伍德,除了满意,她的内心对他还有些许的情分。她认为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如此。劳特伍德曾经是她父亲的司机,也是家族仅存的成员,还记得那时她正在埃克斯穆尔附近的家族宅子里,同拍卖商敲定最后一些细节,挑选几件她想要保留的物品,他提出要同她谈一谈: “我知道您打算搬回小岛定居,夫人,我想应征成为您的管家。” 家族成员和仆人们一直称科姆岛为“小岛”,而岛上的科姆别墅一般简称为“大宅子”。 她站起身,说道:“我要管家做什么,劳特伍德?从我祖父那辈起,我们家就没有管家了,而我也不需要司机。除了为别墅送食物的专用小汽车,岛上不允许出现其他车辆,这你是知道的。” “我用‘管家’这个词,只是一个泛指的术语。我心里想尽的是一个私人仆人的职责,之所以用这个词是想说明我侍奉的是一位有身份的人,即便不太恰当,但是‘管家’这个词似乎更贴近我想表达的意思。” “伍德豪斯的小说你看得太多了,劳特伍德。你会做饭吗?” “虽然我的水平有限,夫人,但是我想结果会令您满意的。” “哦,好吧,也不需要会做太多东西。大宅子会提供晚餐,我会在那儿预订。不过,你的健康状况怎么样?坦白说,我可不太会照顾人,无论我还是其他人生病,我都没有什么耐心。” “我已经二十年没去看过医生了,夫人。如果您不介意我提起的话,我比您年轻二十五岁。” “正常情况下,可以预料我会比你先走一步。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没法再待在岛上了。我可不希望你到了六十岁还无家可归。” “那不是问题,夫人。我在埃克塞特有一所房子,目前连家具一起短期出租,通常租给大学生。我打算退休后回那里生活。我很喜欢那座城市。” 为什么喜欢埃克塞特?艾米丽心想。在劳特伍德不为人知的过去里,埃克塞特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她猜想,能够引发他强烈情感的并非那座城市,而是住在其中的某个人。 “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试试看。我得先咨询其他的信托人。因为这样一来信托机构必须为我准备两间别墅,最好彼此相邻。我想我们都不希望跟对方共用一间浴室吧。” “我当然希望能够分开住,夫人。” “那我再想想还需要安排些什么,我们可以先试行一个月。如果不合适的话,就平静地放弃这个提议。” 转眼,十五年过去了,他们依然还在一起。事实证明,他不仅是一位出色的仆人,还是一位出人意料的好厨子。越来越多的时候,她会留在大西洋别墅里享用晚餐,而不是回大宅子去。劳特伍德每年休两次假,每次刚好十天。她不知道他假期会去哪儿,也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而他也从来不向她提起。纵然这里是个宜居的好地方,她也一直认为长期住在岛上的人都是为了逃避些什么。以她自己为例:噪声、手机、蓄意破坏、酗酒的蠢人、政治的矫枉过正、缺乏效率以及将卓越定义为是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虽然她清单上的这些名目已经被她那代的不满分子普遍接受了。比起劳特伍德为她父亲开车的时候,她现在对他并没有更多的了解,而那时他们很少有机会见面。劳特伍德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国字脸,眼睛时常被司机帽的帽檐遮住一半,有着在男人中并不常见的金黄色的头发,而粗壮脖子上的头发又被仔细地修剪成半月形。他们之间养成了一种对彼此都适宜的默契。每天傍晚五点钟,两人会在她的别墅里坐下来一起玩拼字游戏,然后喝一两杯红酒——只有这时他们才会一起吃东西。之后,他就要回自己的别墅为她准备晚餐了。 他已经成为岛上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她察觉得出,他很少加班的特殊待遇已经在其他工作人员中产生了一种不满情绪,只是大家心照不宣。他有着自己不成文的岗位职责,但即便遭遇很罕见的紧急情况,他也不会提供帮助。大家都认为,他将她视为霍尔库姆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只专心侍奉她一个人。她觉得不可能,也不希望是这样。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对她而言,劳特伍德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或缺。 艾米丽走进卧室,这个房间有两扇窗户,既能俯瞰大海又能纵览小岛,她走到面向北方的窗户前,推开窗扉。昨天夜里狂风大作,不过眼下已经转为和煦的微风。前廊外不远处有一块地微微隆起,一个身影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生了根的雕像:南森·奥利弗正凝视着这幢别墅。他站在大概只有六十英尺远的地方,她知道他一定已经看见她了。艾米丽从窗口退开,但是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就像他看着自己那样。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磐石一样的身形与那头被风裹挟着肆意舞动的白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不是这种沉默太令人错愕,他看起来就像是《旧约》里被驱逐的先知。他的目光紧紧地胶着在这幢别墅上,眼神中充斥着强烈的渴望,在她看来其中的情绪已经超出了他申请上岛时的理性——他总是在女儿米兰达和文字编辑丹尼斯·特雷姆利特的陪同下拜访科姆岛,并要求住在相邻的别墅里。大西洋别墅,是岛上唯一一幢半独立式别墅,也是岛上最称人心意的住处。莫非他也想像她一样住在险峻的崖边,聆听三十英尺的悬崖下海浪日夜拍打崖壁的呼啸吗?毕竟,他在这幢别墅里出生,并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然后无缘无故地离开了科姆岛,从此踏上了成为作家的孤独旅程。但那是问题的关键吗?莫非他开始相信离开这个地方会令他江郎才尽?他比她小十二岁,难道他已经预感到他的事业又或者是他的生命即将消耗殆尽,除了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否则他再也找不到灵魂的栖身处? 她第一次被他的意志力震慑。她无法摆脱他。在过去的七年间,他每三个月就要上岛一次,每次不多不少地停留两周,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即使他没能把她赶走——他怎么可能成功?但是他频繁地出现在科姆岛依然搅扰了她的安宁。除了不合理的事情,她很少被什么事吓到。奥利弗的纠缠是否代表了一种不祥的征兆,某些更加令人不安的事情即将发生?他是不是疯了?他又站了五分钟,终于转身越过坡地,只留下心烦意乱的艾米丽站在原地,迟迟不愿意下楼吃早餐。 2 南森·奥利弗在伦敦过着极其有规律的生活,即便在每个季度拜访科姆岛时,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在科姆岛,他和他的女儿同其他游客一样,享受相同的待遇。通常情况下,米兰达会通过电话与女管家伯布桥夫人沟通,再由她将要求转述给厨师,每天上午,根据米兰达的指示,丹·帕吉特会送来一份清淡的午餐,一般有汤、冷盘和沙拉。晚餐可以在别墅吃也可以去大宅子,不过奥利弗更喜欢待在游隼别墅享用米兰达的手艺。 星期五上午,他会花四个小时同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一起工作,编辑他最新完成的小说。南森喜欢在排完版的手稿初校稿上做修订,虽然他的出版商能够接受这种古怪的创作习惯,不过这还是为后续的工作带来了些许不便。他会做大量的修订,有时候甚至会改变故事情节。他直接将改动写在排好版的纸页背面,然后交给特雷姆利特,特雷姆利特需要将他草写的笔直小字字迹清楚地重新誊抄一遍。下午一点钟,两人会停下来吃午餐,两点钟之前,享用过简单的餐食后米兰达会洗涮干净,然后将餐具放在外面门廊的架子上,等人稍后过来收走。而特雷姆利特会先行离开,到工作人员的餐厅同他们一起用餐。随后,奥利弗通常会小憩一下,下午三点半米兰达会叫醒他喝下午茶。而今天,他决定放弃午睡,步行去港口看看,在他走到那里时,船员杰戈刚好发动汽艇。他忧心忡忡地安慰自己,前一天由乔安娜·斯特维利采集的那份血液样本现在已经安全地送到了医院的病理科。 下午两点半,米兰达将双筒望远镜挂在脖子上离开了别墅,说要去西北海岸赏鸟。没过多久,他仔细地将两份校稿放进书桌的抽屉里,没有锁门就离开了别墅,然后沿着悬崖边,朝通往港口的陡峭石板路走去。米兰达一定走得很快——他环顾了一圈灌木丛林,已经完全见不到她的踪影了。 结婚那年,他三十四岁。当初决定结婚与其说是出于生理需要或者心理冲动,倒不如说是为了证明自己。那时总有人觉得,一个异性恋总是堂而皇之地不结婚定然是有某种怪癖,而另一种说法则更令人羞愤,那就是他没有能力觅得一个合适的伴侣。然而,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准备慢慢来。毕竟,他的追求者众多,他也无意遭受被人拒绝的羞辱。不过,他不抱热情的规划进展得竟出奇地迅速而直接。只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在同进晚餐、偶尔去不显眼的乡村旅社过夜后,他确信悉尼·贝林杰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她也明确地表示过自己对他也抱有相同的看法。作为一位杰出的政治记者,她已经崭露头角;她奇怪的名字偶尔会令人觉得困惑,但也成为了一种优势。如果她演员般精致的面容得益于金钱的投入、老练的化妆技巧和不俗的衣着品位,而并非天生丽质的话,他也不能再要求什么了,当然更不会要求浪漫的爱情。虽然他在性爱方面很克制,且不受欲望的驱使,但是他们共度的夜晚还是为他带来了诸多欢愉,而那正是他期望从一个女人身上获得的。她提出结婚,他默许。在他看来,对方觉得二人的条件势均力敌、适合结婚,而他也认为这种想法是合乎情理的;最成功的婚姻往往建立在配偶双方都认为已经为自己争取了最有利条件的情况下。 虽然他从未奢望过二人能够白头到老,但如果不是米兰达的出生,这段婚姻或许能够一直持续到现在。关于这点他承认自己要负主要责任。三十六岁时,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萌生了一种荒唐的渴望:他想要个儿子,或者至少有个孩子——对于一位坚定的无神论者而言,孩子至少令他对生命的延续有了寄托。毕竟,生儿育女是人类存在的绝对真理之一。他的出生不是由他决定的,死亡更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很可能会同出生一样令人难受,但是性爱或多或少还在他的掌控之下。剩下的就是生孩子了。身为一位小说家,若是不能参与到赞颂人类这一普遍活动中,难免会为人生经验留下一段空白,还可能会对他的创作构成制约。生孩子的过程是一场灾难。尽管住着昂贵的护理病房,但是分娩时间过长且处理不当,最后的产钳助产令悉尼体会到了难以忍受的痛苦,麻醉也没有发挥她预期的效果。第一眼看见女儿黏糊糊、血淋淋的肉体时,他的内心微弱地唤起了发自本能的柔情,然而很快就消逝了。他怀疑悉尼甚至从未萌生过那样的情感,也可能是因为婴儿立刻就被送进了特别护理室,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探望她时,他问道:“你不想抱抱孩子吗?” 悉尼枕着枕头,烦躁地扭头:“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休息一下!如果她跟我一样感受到血淋淋的过程,肯定也不希望被人粗鲁地抱来抱去。” “你想给她起什么名字?”这个问题他们之前从未讨论过。 “米兰达。她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一个血淋淋的奇迹,我创造的,我觉得血淋淋这个词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明天再过来,好吗,我现在想睡觉。告诉他们我不想接待任何探视。如果你想拍张全家福——妻子坐在床上,抱着可人的新生儿,全身笼罩着母性的光辉,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我现在就告诉你,这种罪我不想再遭第二次。” 她是位很不称职的母亲;不过,当她和孩子住在切尔西的家里时,她对孩子的关爱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可惜她经常出国。现在他有钱了,他们的共同收入足够雇用一位保姆或是管家帮忙料理日常的家务。他的书房位于房子的顶楼,不允许孩子进入。每当他走出书房,女儿就像只小狗似的远远地跟在他身后,鲜少说话,但看起来很是满足。然而好景不长。 米兰达四岁那年,有天悉尼回家时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需要跟其他孩子一起玩。有些学校能接收三岁左右的孩子。我会让朱迪思去了解一下。” 朱迪思是她的私人助理,也是一个工作效率极高的女人。这个任务不仅验证了她的高效率,更体现了她那令人意想不到的善解人意。朱迪思收集了不少宣传册,进行了实地考察,然后反复比对。最后,她设法让他们夫妻二人坐到一起,手握报告,为他们汇总了情况:“奇切斯特附近的高树学校似乎是最佳选择。校舍很舒服,还有个大花园,离海也不远。我去考察的时候,孩子看上去很开心,我参观了厨房,后来还跟年纪比较小的孩子们一起在被他们称之为育儿园的地方吃了一顿饭。那里很多孩子的父母都在海外工作。相比于学习成绩,女校长似乎更看重孩子们的健康和快乐。你们强调过米兰达没有显现出学习的天赋,那或许无关紧要。我想她在那里会过得很开心。如果你们想见见校长、参观一下学校的话,我可以安排。” 悉尼紧接着说:“我可以抽出下星期三下午的时间,你最好一起去。如果让人知道我们打算把她送进学校,可父母双方却只有一个人在意她要去什么地方,显然不太好看。” 于是,他们一起去了那里,却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保持着距离,看起来仿佛两个执行公务的督学似的。悉尼极力地扮演了一位关爱女儿的好母亲。她头头是道地分析着女儿的需要,表达着他们夫妻二人对孩子的期望。他恨不得立刻回到书房,把她说的都记录下来。那里的孩子们看起来确实无拘无束、幸福快乐。于是,没过一个星期米兰达就被送了进去。除了正常上课期间,学生假期也可以留在学校,在为数不多方便她回家度过部分假期的日子里,米兰达似乎更思念在高树学校的生活。从高树学校毕业后,米兰达又被送进了一所寄宿学校,那所学校不仅能提供良好的教育,还能给予学生母亲般的关爱,这刚好称了悉尼的心意。教学的目的是通过普通中等教育考核,但是奥利弗觉得米兰达很难考进切尔滕纳姆女子学院或是圣保罗女子学校。 米兰达十六岁时,他和悉尼离婚了。离婚时,悉尼滔滔不绝数落着他的缺点,那种热忱令他讶异。 “你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男人,自私、粗鲁、乏味。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是怎么吞噬别人的生活、利用他们的?米兰达出生的时候,你为什么想待在医院里?流血、麻烦都与你无关是不是?你待在那儿根本不是为了我。你看到的不过是我身体上的不舒服。你只是觉得说不定哪天你或许会写到分娩,而你也确实写了。所以你不得不待在那儿,对吗?你必须仔细地听,认真地看,好好地观察。只有当你弄清楚了生理细节,你才能剖析深层次的心理,谈论人性什么的。《卫报》的评论员是怎么说的来着?我们或许窥见了当代的亨利·詹姆斯!你当然有你的说法,是不是?我会让你说的。然而,我也有我的说法。我不需要你的才华,不需要你的名声,不需要你的金钱,更不需要你在床上偶尔表现出的热情。我们最好和平地分手。我不热衷于到处宣扬失败的婚姻。好在我在华盛顿发展得不错。未来三年都不成问题。” 他说:“米兰达怎么办?她马上就要毕业了。” “是你这么说的。那孩子几乎不跟我交流。她小时候还跟我说说话,如今完全变了。天知道你要怎么安排她。在我看来,她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 “我觉得她喜欢鸟。她剪了好些鸟的图片,贴在房间里。” 他内心涌出一股自得的情绪。因为他留意到了米兰达的一些事,而悉尼对此根本毫无察觉。他的话证明他尽了为人父母的责任。 “好吧,华盛顿没有鸟。她最好还是留在这里。跟着我能做什么呢?” “跟着我又能做什么呢?她应该跟妈妈在一起。” 听了这话,悉尼笑了:“哦,得了吧,你肯定能做得更好!为什么不让她帮你主持家务呢?你们可以去你出生的那个小岛度假啊。那里肯定有足够多的鸟能让她开心。而你也能节省下雇管家的薪水。” 于是,他就省下了那笔薪水,而科姆岛确实有很多鸟,虽然长大成人的米兰达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对赏鸟抱有那么大的热情了。十六岁毕业时,她只有一张平淡无奇的成绩单。米兰达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技能,不过,至少学校教会了她烹饪。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她像一个管家似的同他生活在一起、陪他出行,能干、顺从、安于现状。至于每个季度例行的切尔西与科姆岛之间的迁徙,他从来不觉得有必要同她商量,也不会征询特雷姆利特的意见。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自愿依附于他的才华。假如受到质疑——然而从未有过,又或者受到别人称之为良心的内心拷问——他已经准备好了答案:是他们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报酬优厚、吃住不愁。每次出国,他还会带上他俩一起享受奢侈的旅行。对他而言,二人似乎不会奢求什么,又或者说,这对于他们而言足够了。 七年前,他第一次重返科姆岛。当他跨出汽艇踏上岸边的那一刻,一股无以名状的欢欣忽然充盈了他的胸膛,这种感觉令他分外惊诧。带着一个男孩的浪漫想象,他沉浸在这种狂喜中,仿佛一位征服者占领了一块来之不易的领地,仿佛一位探险家终于登陆了传说中的海滨。那天夜里,他站在游隼别墅外,眺望着远处的康沃尔海岸,他知道回来是正确的决定。在这片被大海围绕的宁静之地,无情的生理衰退或许会得以减缓,灵感会重新涌现。 但是,他也深知自他再次踏上这座小岛,就一定要得到大西洋别墅。这幢石屋仿佛是从险峻的绝壁上长出来的一般,他在这里出生,也将从这里离去。这种势不可挡的需求不单单源自空间和便利上的考虑,它还受到某种自然力量的驱使——流淌在他血液中的某种情愫无时无刻不在应和着潮汐的律动。他的祖父曾是一名水手,最后葬身海底。他的父亲曾是科姆岛上的一位船员,十六岁之前他一直同父亲住在大西洋别墅里,那年他终于有机会摆脱父亲醉酒后不知何时会爆发的脾气和伤感,离家独居,后来慢慢成长为一位作家。在那些艰辛、漂泊、孤独的岁月里,一回想起科姆岛,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只是一个暴烈、危险的地方,一个不会再涉足的地方,一个被过去忘却的创伤奴役着的地方。眼下,他正沿着悬崖朝港口走去,心里感叹着,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感受啊,再次回到科姆岛竟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3 时间刚过三点,鲁珀特·梅科洛夫特正坐在科姆别墅二楼的办公室里拟定下一个财务年度的预算。远处墙边,艾德里安·伯伊德坐在一张类似的办公桌前静静地审核着截至9月30日那个季度的账目。手头的工作都不是他们中意的,两个人默默地干着活儿,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纸页沙沙作响。梅科洛夫特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放任目光穿过长长的弧形窗子。不合时宜的温暖天气还在持续。空气中只有几缕微风拂过,天空万里无云,泛着微波的大海如同盛夏时节那般湛蓝。右手边凸起的岩石上矗立着那座古老的灯塔,白色的墙壁闪闪发亮,顶端围栏内的红灯现在已经不再发光。灯塔象征着过去对男性生殖器的崇拜,虽然被妥善地保存了下来,其实毫无用处。有时候他觉得这种象征意义令人很不舒服。转向左侧,他能瞥见海港入口的柔和曲线以及悬挂港口灯标的低矮塔台——正是眼前的景致和这间办公室才促使他下决心来到科姆岛。 即使现在,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八个月后,他依然会为自己登岛这件事感到惊奇。他年方五十八岁,健康状况良好,据他自己判断,精神状况也运转正常。过去,他从事着村镇事务律师的工作,如今提前退休了。两年前,妻子的突然离世令他仓促地促成了这个决定。正如所有恶性事故一样,那场车祸突如其来,没有任何预兆和提醒。当时,她正驾车赶往邻近的村子参加一个读书俱乐部会议,她从温布尔出发,驾轻就熟地沿着一条狭窄的乡间小路飞速行驶。高速转弯时,她那辆梅赛德斯牌汽车迎头撞上了一辆拖拉机。事故发生后的几个星期里,烦琐的丧葬事宜令他内心尖锐的痛苦逐渐变得麻木:验尸、出殡、回复无穷无尽的慰问信、儿子和儿媳迟来的吊唁、商议如何安排他今后的生活,有些时候,他会觉得他本人似乎根本不在现场。妻子去世两个月后,悲痛再次无声无息地吞噬了他,他惊异于它的力量,也对它的猝不及防大感意外,悲痛中还交织了懊悔、内疚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科姆岛基金会曾经是他的客户。基金会最初的信托人视伦敦为阴谋诡计的黑暗中心,那里的人专门坑骗天真的外地人,所以他们更乐意从当地选择一位具有多年经营经验的合作伙伴。事务所一直为基金会代理法律事务,原驻岛干事退休后,他得知自己可以在新继任者上任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暂时填补岛上的空缺,于是他看住时机辞去了原事务所的工作。正式退休让这次补缺变成了常驻。抵达科姆岛两个月后,他被告知如果他愿意的话,这份工作就是他的了。 他很庆幸自己能够逃离原来的生活。温布尔当地的主妇们大部分曾是海伦的朋友,她们善良的意图冲淡了乡村生活的乏味无趣。他默念着简·奥斯汀的台词:凡是拥有房产和可观收入的鳏夫必定需要一位太太。这本是出于善意的考虑,但是自从海伦过世后,这种善意让他无法喘息。每个星期按时到来的午餐或者晚宴邀请令他心生畏惧。他放弃工作,来到这个与世隔绝之地的真正原因莫非仅仅是为了逃避当地寡妇们令人生厌的求爱?每当自我反省之时——就像眼下这样,他承认或许确实如此。意欲接任海伦的女子们似乎都属于一个类型,很难将她们区分开:年纪和他差不多大或者稍微比他年轻一点,面容和蔼,其中一些称得上漂亮、温柔,穿着打扮一丝不苟。她们很寂寞,以为他也如此。每次宴会他都担心自己遗忘了谁的名字,或者问一些曾经问过的问题,还假装很感兴趣地聊关于孩子、假期或者爱好诸如此类不痛不痒的话题。他想象得出宴会女主人精心地算好时间焦急致电时的样子:你和鲁珀特·梅科洛夫特进展得怎么样了?他跟你聊得好像挺开心的。他给你打过电话了吗?他从未给谁打过电话,但是他知道,有一天当他被绝望、寂寞或者脆弱吞没的时候,他会打的。 当初,他决定放弃事务所的合作关系暂时搬到科姆岛时,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众人对此深感惋惜。他们不断地重复着自己会有多么思念他,他在这里多么举足轻重,但是直到现在都令他深受打击的是,竟没有一个人曾试图劝阻他。或许,那些长期合作的客户对他还有一丝舍不得,他安慰自己至少大家还敬重他——他的大多数客户都是从他父亲手里接过来的。他们将他视为传统家庭事务律师的代表,一位可靠的朋友、秘密的守护者、保护人和法律顾问。他帮助他们起草遗嘱,井井有条地处理产权交易,当他们因为争抢停车位或是超速行驶诸如此类的小过错被地方行政官传唤的时候,他会代表他们前往,所有的地方法官他都认识。在他的记忆里,最严重的事件是当地一位牧师的妻子入店行窃的案子,这起丑闻当时在教区内被人津津乐道了好几个星期。在他的求情下,这起案子被从轻处理,出具了医学报告、交了一笔数目不多的罚金了事。他的客户们会想念他,不过怀旧的情绪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梅科洛夫特、福布斯和麦金托什事务所将会扩张,招募新的合作伙伴,装修新的办公地点。明年才能获得资质的小麦金托什已经提交了计划,他和海伦唯一的儿子对此表示完全赞成。他本人现在供职于一间伦敦金融城律师事务所,该所拥有四十多位律师和高度专业化的尊贵客户群体,并占有相当可观的市场份额。 他已经在科姆岛待了十八个月了。令他觉得讽刺的是,自从隔绝了那些曾经支撑他内在自我的乏味日常,他竟然发觉现在自己更能处于平和的状态,也更愿意扪心自问。起初,这座小岛曾经令他困惑不已。像所有美好的东西一样,它尽管能给人以慰藉,但扰人心神。它蕴含着一种超凡的力量,迫使你反思自己,虽然结果并非全都惨淡抑郁,不过也足够令人不安。在过去的五十八年里,他的生活平淡无奇、舒适自在:管教甚严的童年、精挑细选的预科学校、十八岁之前一直就读于一所小有名气的公立学校,并如愿获得了牛津大学的二级甲等荣誉学位。他选择跟随父亲的职业脚步,并不是出于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如今想来,当初甚至没有经过谨慎的考量,不过是出于一种做子女的对父母泛泛的敬意,同时他也知道这是一份有保障的工作。说起来,他的婚姻也称不上是源自激情,不过是从温布尔网球戏剧俱乐部一小群适龄的姑娘中挑了一个。他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艰难的决定,或是为了某个选择举棋不定,也没从事过任何危险的运动,除了工作从来没有取得过任何其他的成就。他不禁怀疑,这一切是否是一个独生子被珍爱、被过分保护的结果?回想童年,他最常听到的话就是母亲说的:“别碰那个,亲爱的,危险。”“别去那儿,宝贝儿,你会摔跤的。”“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好的,亲爱的,她不适合我们。” 他认为自己在科姆岛头十八个月里的表现可圈可点,没有人会对此抱有异议。不过,他承认自己还是犯了两个错误,这两个错误都跟新雇员有关,现在想想不免有些欠考虑。2003年6月末,丹尼尔·帕吉特和他的母亲来到科姆岛。帕吉特曾给他写过信——虽然没有署名,向他询问岛上是否缺少厨师和勤杂工。那时候,原来的勤杂工刚好要退休了,而且那封信写得很不错,颇有说服力,还附上了介绍信,而且来得正是时候。虽然岛上并不缺厨师,但是普伦基特夫人曾经委婉地暗示过最好能添个帮手。聘用他是一个错误。那时候,帕吉特夫人已经病入膏肓,只剩几个月可活,每次游览彭特沃斯时,她都像个孩子似的站在岸边遥望着这片梦幻的香格里拉,显然她打定主意要在科姆岛上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大部分时间里,帕吉特都在照顾母亲,乔安娜·斯特维利会帮他,女管家伯布桥夫人偶尔也会帮上一把。虽然,她们两个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但是梅科洛夫特明白她们是在为他的愚蠢买单。丹·帕吉特是一位出色的勤杂工,不过他一直试图让别人知道他并不喜欢待在岛上,虽然他从未说出口。梅科洛夫特曾无意中听见伯布桥夫人对普伦基特夫人说:“他当然不是一位真正的岛民,既然他的母亲已经过世了,我想他也不会在这儿待太长时间。”“他不是一位岛民”,在科姆岛这可是一句致命的控诉。 另一个错误则跟十八岁的米莉·特兰特有关。她是由船员杰戈带上岛的,当时杰戈看见她无家可归,在彭特沃斯乞讨,就打电话问他是否能让米莉先随船回科姆岛,直到她找到去处。显然,如果不这样的话,就只能把她留在原地等着被某个爱欺负弱小的男人掳走,或者把她交给警察。于是,米莉就这样被带到了科姆岛,得到了一间位于马厩区的宿舍,和一份协助伯布桥夫人打理布草、给普伦基特夫人帮厨的工作。她做得不错,但是米莉和她的未来成为科姆岛挥之不去的忧虑。孩子是不允许上岛的,虽然从法律意义上来讲米莉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但她有着孩子般的不可预测以及固执任性。她不能无限期地留在科姆岛。 梅科洛夫特望向坐在远处的同事,对方有着一张敏感的长面孔,皮肤苍白,似乎从未受过风吹日晒的侵扰,前额贴着一缕深色的头发。那是一副学者的面孔。梅科洛夫特来的时候,伯伊德已经在岛上待了好几个月了,他之所以来这儿也是为了逃离原来的生活。伯伊德是在伊芙琳·伯布桥夫人的引荐下来到科姆岛的。作为一位牧师的遗孀,伯布桥夫人依然同教区保持着联系。虽然梅科洛夫特从未直接询问过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不过他知道——而且他猜岛上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曾是国教牧师的伯伊德之所以辞去原来的公职不是因为信仰的丧失,就是因为酗酒,又或者二者皆有。不过,无论因为其中的哪个原因,梅科洛夫特都表示难以理解。对他而言,饮酒是一种享受,不是非喝不可,而过去每个星期日他和海伦一起去教堂只是为了履行一个英国人应有的行事作风和一种虽然缺乏宗教热情却欣然接受的义务。他的父母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宗教热情,任何威胁到他们正统观念的狂热宗教改革都会被他母亲归纳为:“我们信奉的是英国国教,亲爱的,我们不会做那种事。”令他觉得蹊跷的是,伯伊德的辞职或许是源于近来人们对教会教条的质疑,根据一些主教发表的公开言论来看,对教会教条丧失信任触发了英国国教牧师的职业危机。不过,教会的损失却成全了他。现在,他无法想象若是缺少了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的艾德里安·伯伊德,他该如何面对科姆岛的工作。 他回过神时,不免有些羞愧地发现自己望着窗外已经看了五分多钟。他毅然决然地转回视线,将心思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可惜,他的意图没能成功。随着房门“砰”的一声响,米莉·特兰特闯进了进来。她很少来办公室,不过每次出现都是这样,还没等他听见敲门声,她就冒出来了。 她难掩兴奋地说:“梅科洛夫特先生,港口出大麻烦了。奥利弗先生让你马上过去一趟。他很生气!丹把他的血液样本掉下船了。” 米莉似乎一点儿也不怕冷。眼下,她穿着一条紧绷的低腰牛仔裤和一件勉强能遮住她贫瘠胸部的短T恤。腹部裸露着,肚脐上戴了一个金脐环。梅科洛夫特认为他有必要同伯布桥夫人谈一谈米莉的着装问题了。诚然,不管她穿成什么样,上岛的游客们几乎没有机会看见她,不过他想若是他的前任见到米莉把肚子露在外面也不会放任不管。 他问:“你去港口干什么,米莉?你不是应该帮伯布桥夫人处理布草吗?” “完成啦,不是吗?她说我可以先离开一会儿。所以我就帮杰戈卸货了。” “杰戈自己能做好他的工作。我觉得你最好回去帮伯布桥夫人。米莉,那儿肯定有活儿需要你。” 米莉翻了个白眼,什么都没有争辩,离开了办公室。梅科洛夫特说:“为什么我总像个校长似的跟那孩子说话?你觉不觉得如果我有个女儿的话或许就能更好地理解她?你认为她在这儿开心吗?” 伯伊德抬起头,微笑着说:“我才不担心呢,鲁珀特。伯布桥夫人认为她能帮得上忙,而且她们相处得很好。岛上有个年轻人挺好的。等米莉待腻了,她自然会离开科姆岛。” “我猜杰戈对她很有吸引力。她总是待在海港别墅里,我不希望她惹出什么乱子来。科姆岛可不能少了杰戈。” “我想杰戈应付得了。如果你担心杰戈引诱她,或者她勾引杰戈的话——在我看来后者的可能性反而更大——那么大可不必。不会发生那种事的。” “不会吗?” 艾德里安轻声说:“不会,鲁珀特,不会的。” “哦,好吧,那我就能松一口气了。我想我也没必要担心那么多。我怀疑杰戈是否有那个时间和精力。毕竟,恋爱是需要耗费时间和精力的。” 艾德里安问:“需要我去一趟港口吗?” “不,不用。还是我去吧。” 原本可以安排伯伊德去处理的,可是伯伊德是最不适合面对奥利弗的人。想到这些,一瞬间不免令梅科洛夫特有些烦躁。 步行去港口是他最热衷的事情之一。通常,他总是心情愉悦地穿过大宅子的前院,沿着狭窄的鹅卵石小路踏上石阶,从悬崖走向码头。此刻,脚下的海港宛如故事书中的一幅彩色图画:狭窄入口的两侧各耸立着一座低矮的塔台,上面悬挂着港口灯标,杰戈·塔姆林整洁的小屋前安置着一排用来栽种夏季天竺葵的陶土大花盆、一卷绳索和几根一尘不染的系船柱,港口内水波不兴,而港口外则是汹涌的大海和逆流而上的激浪。偶尔,趁着汽艇将要入港的时间,他会离开办公室来到港口,体会着世代流淌在岛民血液中的原始快乐,仿佛等候一艘期盼已久的船只,静静地期待着它的抵港。但是此刻,意识到他是被人叫来的,梅科洛夫特放慢步履,缓缓地踏下最后几级台阶。 奥利弗直挺挺地站在码头上,怒气冲冲。杰戈正忙着卸货,对他毫不理会。帕吉特面如死灰,紧靠着船舱,仿佛面对着要枪决他的行刑队。 梅科洛夫特问:“出什么事了?” 愚蠢的问题。死寂的沉默和奥利弗苍白的脸色都暗示着帕吉特犯了不小的过错。 奥利弗说:“嗯,告诉他,你们俩谁来说!别光站着,告诉他。” 杰戈面无表情地说:“伯布桥夫人从图书馆借的书,帕吉特夫人的一些鞋子和手袋——丹原本打算送去乐施会的,还有奥利弗先生的血液样本,全部掉进水里了。” 奥利弗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但怒火还是令他的话变得断断续续:“请注意顺序。伯布桥夫人从图书馆借的书——显然,当地公共图书馆遭受了一笔不可挽回的损失。一些领抚恤金的穷光蛋本想在慈善商店里找一双便宜的鞋子,现在恐怕也得失望了。相比这些大灾难,我不得不重新抽一次血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杰戈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奥利弗指着帕吉特嚷道:“让他说,他不是小孩子了,那是他犯的错。” 帕吉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他说:“我将血液样本和其他东西装进一只帆布袋子里,挂在肩膀上。就在我斜倚着栏杆往水里瞧的时候,袋子滑下来,一下子掉进了水里。” 梅科洛夫特转头问杰戈:“为什么不停船?不能把袋子捞上来吗?” “因为那些鞋子,梅科洛夫特先生。那些鞋子非常重,一转眼就沉下去了。等我听见丹的喊声时,已经来不及了。” 奥利弗说:“我要跟你谈谈,梅科洛夫特。现在就谈,我们去办公室。” 梅科洛夫特转头对帕吉特说:“我晚点儿找你谈。” 又是一副校长的口吻。他本来还想说,不用太担心,但是又怕这种安慰的语气只会进一步地激怒奥利弗。帕吉特脸上恐惧的神色不免让他有些担心。显然,这算不上是什么大罪过。图书馆的藏书丢了可以赔钱;鞋子和手袋丢了除了帕吉特自己会有些伤感和遗憾,并没有造成什么大损失。或许,奥利弗不幸患有病理性晕针的毛病,不过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要在岛上采集血液呢?内陆医院可能有更先进的拇指采血疗法。这令他回想起四年前他妻子验血时的经历,那时她因为一次长途飞行患上了深静脉血栓症而不得不接受治疗,但在这种不恰当的时刻冒出的记忆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安慰。奥利弗的脸苍白而僵硬,突出的骨头就像是坚硬的岩石,面对着这样的脸,想起和妻子一起坐在医院门诊处候诊的情景更令他觉得不合时宜。要是海伦在的话,她一定会说:“勇敢地面对他。你是负责人,别被他吓倒。他又没有什么大损失,也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再抽一次血又不会要了他的命。”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刻,他却荒谬地认定那么做或许会害死他呢? 两人沿着小径默默地往大宅子走,梅科洛夫特不时调整步幅以适应奥利弗的速度。两天前,他刚刚见过这个男人,当时他们在梅科洛夫特的办公室里谈论了有关大西洋别墅的事情。梅科洛夫特低头瞥了他一眼,他细长的脑袋只到梅科洛夫特的肩膀处,一头牢固的花白头发被微风吹起,梅科洛夫特不免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即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看得出奥利弗明显又老了。有些东西——是自信、骄傲还是希望?——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他艰难而费力地走着,那颗被曝光过许多次的脑袋相比于他矮小、衰弱的身体显得有些过于沉重。这个男人怎么了?他才六十八岁啊,按照现代人的观念,不过刚过了中年而已,可是他看起来好像八十多了似的。 一进办公室,伯伊德站起身,梅科洛夫特朝他点了点头,伯伊德便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奥利弗坐下来,他双手叉腰,隔着办公桌站在梅科洛夫特的对面。他克制着自己的语气,试着心平气和地说话。 “我只有两件事,我会长话短说。在我的遗嘱中,我已经将财政部恩赐给我的财产平均分成了两份,一份留给我的女儿,另一份则留给科姆岛基金会。我没有其他的家眷,没有慈善意向,或者任何帮助国家履行其对弱势群体所负义务的愿望。我出生在这个岛上,我相信它存在的意义——或者说它的用处。除非我得到保证,无论我什么时候上岛都会受到欢迎,并且能够得到一个符合我工作需求的住处,否则我就更改我的遗嘱。” 梅科洛夫特说:“对于一起明显的意外事件,你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激了?” “这不是一起意外事件。他是故意的。” “当然不会。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是粗心又笨手笨脚,但是那不是有意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是故意的。帕吉特原本就不应该获准带着他的母亲上岛。那时候,他的母亲显然已经病入膏肓了,但是他误导了你,让你误以为她身体健康,有能力工作。不过,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跟你讨论帕吉特或者教你怎么干活儿。该说的我已经说了。除非这里的局面能够改变,不然一回到内陆我就会更改我的遗嘱。” 梅科洛夫特谨慎地措辞:“当然,那是你的决定。如果你觉得我们让你失望了,我只能为此表示抱歉。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有权上岛,基金会的条文明确地注明了这一点。任何在科姆岛出生的人都享有这样的权利,而据我们所知你是唯一适用于这一条款且依然在世的人。从道义上讲,艾米丽·霍尔库姆有权占用大西洋别墅,如果她同意搬出去的话,那么那座别墅就是你的了。” “我建议你让她知道,她要为自己的顽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梅科洛夫特问:“就这些吗?” “不,还没完。我说了我有两件事。第二件事是,等到完成必要的准备工作,我打算永久地定居科姆岛。当然了,我需要一个合适的住处。在等待大西洋别墅归属决议的同时,我建议在游隼别墅添加一些物品,至少得让它暂时具备适合长期居住的条件。” 梅科洛夫特希望自己没把沮丧写在脸上,他说:“当然,我会转告给基金会。我们必须研究一下基金会的条文。我不确定除了那些工作人员,常驻居民是不是符合条文的规定。当然,艾米丽·霍尔库姆的情况是合规的。” 奥利弗说:“条文的措辞是任何在岛上出生的人都不能被拒绝上岛。而我就出生在科姆岛。关于停留时间没有限制。我认为你会发现我的提议从法律层面讲是可行的,而且不必更改基金会条文的条款。” 说完,他扭头就走。奥利弗一关上房门,梅科洛夫特就瘫软在椅子里,深深的沮丧感仿佛千钧重担一般笼罩在他的心头。这可真是一场大灾难。他之所以从事这份工作,是因为这是一种轻松的临时选择、一段平静的休息时光,能够让他接受丧妻之痛,回顾过去、思考未来,莫非这份工作就要在失败与屈辱中宣告终结了吗?基金会的信托人们知道奥利弗很难相处,不过,梅科洛夫特的前任还是应付过去了。 他没有听见艾米丽·霍尔库姆的敲门声,只是忽然看见她穿过办公室朝他走过来,她说:“我刚刚在厨房同伯布桥夫人谈话。米莉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码头出了什么问题。显然是丹把奥利弗的血液样本掉进水里了。” 梅科洛夫特说:“奥利弗刚刚还在这里抱怨,他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我试图为他解释这只是一起意外事件。”他知道他的沮丧——没错儿——还有他的不自信全都写在了脸上。 艾米丽说:“一个古怪的意外,我想他可以再采一次血,他那贫瘠的血管中应该还有些血的。你不会也觉得事态很严重吧,鲁珀特?” “这还不是全部。我们有麻烦了。奥利弗威胁说要把基金会从他的遗嘱中删掉。” “这是有点儿麻烦,但还算不上灾难性事件。我们还没穷得要等人救济。” “还有另外一个威胁。他想永远地住在这里。” “嗯,不可以。这是不可能的。” 梅科洛夫特迷惘地说:“或许,并非不可能。我必须研究一下基金会的条文,我们可能没有办法从法律层面阻止他。” 艾米丽·霍尔库姆朝房门走去,又转过脸对他说:“无论合法还是不合法,都要阻止他。如果其他人没有胆量这么做的话,那么还有我。” 4 米兰达·奥利弗和丹尼斯·特雷姆利特发现的这个藏身处宛如一个意想不到的小小奇迹:那是低崖上一块长满青草的洼地,位于一座古老的石砌小教堂南侧大约一百码的地方,距离四十英尺落差的陡峭悬崖不足三码,下方是波涛汹涌的小海湾。洼地四周环绕着高大的花岗岩石块,先爬上高大的岩石,然后沿着布满卵石、灌木丛生的陡峭斜坡滑下是进入这里的唯一途径。灌木丛的树枝方便抓握,就算对于跛脚的丹尼斯而言爬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不是特意寻找秘密藏身处的话,这地方很难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有站在悬伸的崖边向下窥探才有可能看见他们。情绪高昂的米兰达排除了这种可能性——欲望、兴奋和乐观的信心令她沉醉其中,在她看来,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显然没必要理会,也不必担心。丹尼斯试图分享她的自信,极力伪装出积极的语气,他知道这正是米兰达的期望和需要。在她看来,距离危险的悬崖越近,他们的避难所就越不容易被发现,同时又为他们的私会增添了一丝情欲的意味。 此刻,他们紧贴着彼此躺在一起,仰望着静谧的湛蓝天空和舒展的白云,各自思索着心事。比以往更加炽热的秋日阳光将周围的岩石晒得热烘烘的,二人半裸着上身。丹尼斯套上了牛仔裤,但还敞着拉链,米兰达的大腿上皱巴巴地盖着她的灯芯绒衬衫。她其余的衣服胡乱地团成一团,撇在旁边,衣服堆上面扔着她的双筒望远镜。眼下,随着最急迫的生理需要得到了满足,丹尼斯的其他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像往常在岛上时一样,他的耳膜被一阵阵嘈杂的声响鼓动着:汹涌的大海声,波涛的轰鸣与旋流声和一只海鸥不时发出的野性尖叫。他能闻见被碾碎的草皮散发出的味道和更为浓烈的泥土气息,还有一种模糊、无法辨认的气味,又酸又甜,来自一丛被花岗岩银色光泽映衬出亮绿色的球茎阔叶植物,除此之外,还有海水的气味和温暖的肉体与爱欲散发出的浓烈汗味。 他听见米兰达心满意足的小小叹息,不由得触动他内心翻涌起一股柔情和感激。他转过头凝视着她平静的侧脸。每次欢爱过后,她看起来总是这样,洋溢着满意而神秘的微笑,神情舒展,看着好像年轻了好几岁,仿佛有一只手拂过她的肌肤,魔术般地抹去了初入中年带给她的细微印迹。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她还未经人事,不过两人之间的缠绵没有任何犹豫或是被动。她向他敞开心扉,仿佛这一刻可以补偿过去所有麻木的岁月。情欲的满足不仅释放了她肉体上的需要,更回应了她对爱的渴望。在偷偷私会的时间里,除了满足最重要的生理需求,他们还在一起聊天,有时候只是漫无目的地闲聊,更多时候是对难以纾解、压抑已久的愤恨与不幸的宣泄。 他对她和她父亲的生活多少有些了解,因为十二年来他一直看在眼里。假如他对此抱有任何惋惜的话,恐怕也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情绪,并非出于对她的爱意。很多时候,她只是将他视为一位仆人,而不是她父亲的机要秘书。她显著的工作成效令人生畏,矜持冷淡的气质毫无吸引力可言。大多数时候,她甚至无视他的存在。他安慰自己说她是她父亲的孩子。一直以来,奥利弗都是一位苛刻的雇主,在他进行海外巡回宣传时尤为如此。丹尼斯常常在想他为什么要如此费心——因为从商业角度考虑或许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面对舆论,奥利弗一直宣称,和公众见面、同读者们交流、以签售这种形式小小地回报读者对于一位作家而言至关重要。不过,丹尼斯怀疑还有其他的原因。这样的巡回宣传能够满足他对受到公众尊重,甚至公众崇拜的渴求,对他来说这种感觉才是最值钱的。 但是,这种巡回宣传中尽是些琐事和麻烦,而这些也只有他的女儿和特雷姆利特才有机会看到。米兰达把自己弄得很不得人心,她总是指手画脚又有诸多要求,而她的父亲从来不会直接出面。她会亲自检查她父亲住的每一间酒店客房,帮他放好洗澡水,她觉得那些控制热水、冷水、淋浴和澡盆的装置对她父亲而言太复杂了,她要保证父亲在空闲时间里不会被这些琐事所累,还要确保他能随时吃到自己喜欢的食物,即便在不方便的时段也是如此。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古怪的癖好。米兰达和陪同的宣传小姐必须确保那些想获得签名的读者向他提供用大写字母清楚书写的名字。他会迫使自己耐着性子,好脾气地熬过漫长的签名环节,不过一旦他放下笔,他就绝不会再接受书店工作人员或者他们的朋友提出的签字请求。而米兰达则会巧妙地收集起他们的书,带回酒店,并许诺第二天早上那些书一定会签好名字。特雷姆利特知道她被旁人视作是巡回宣传旅程中一个令人恼火的附属品,米兰达蛮横专断的处事风格同她声名远扬的父亲心甘情愿卖力工作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特雷姆利特总是被安排住在酒店的下等客房。而他们父女则奢侈得多,对此他早就习以为常,也从不抱怨。他猜想,如果不是米兰达承袭了奥利弗这个姓氏,而她父亲也需要她住在隔壁的话,恐怕她会享有跟他一样的待遇。 眼下,他静静地躺在她身边,回想起促成这段关系萌发的契机。当时是在洛杉矶的酒店。漫长而紧张的一天结束了,晚上十一点三十分,米兰达终于服侍她父亲睡下了,丹尼斯看见她站在客房的门前,低垂着双肩,倚靠着房门,看起来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将房卡插进门锁里。他一时心血来潮,从她手里接过房卡,帮她打开门。他看见她一脸的筋疲力尽,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似的。他本能地搂住她,把她扶进房间。米兰达紧紧地贴着他,几分钟后——现在他也想不起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们的嘴唇碰在了一起,一边热情地亲吻着对方,一边语无伦次地低喃着爱的话语。他迷失在混乱的情绪中,突然苏醒的欲望席卷了一切,二人顺理成章地移向了床边,仿佛一直就是一对情侣那般自然。不过,主动权掌握在米兰达手中,是她温柔地从纠缠中挣脱出来,拿起电话。她为他们二人点了一瓶香槟并吩咐服务员“请马上送过来”。香槟送到时,也是米兰达指示他躲进浴室里,然后在房门外挂了一块“请勿打扰”的警示牌。 眼下,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她坠入了爱河。特雷姆利特唤醒了她,赋予她新生命,她会牢牢紧抓住这种长久以来一直被剥夺的生命,永远不会放手,这也意味着她永远都不会放他走。特雷姆利特告诉自己,他不想走。他爱她。如果这不是爱的话,他又能把它称之为什么呢?同样地,那种骇人的情感也唤醒了他:男性占有欲的胜利,感激他能够给予并接受这么多快乐、柔情、自信,摆脱掉对孤独的恐惧——他曾以为那就是他将拥有、能够拥有或者注定拥有的一切。 此刻,他躺在这里,带着缠绵过后的些许疲惫,焦虑再次涌上心头。恐惧、希望和对未来的规划像彩票机里的彩球般不断地在他的思绪里翻滚。他清楚米兰达想要什么:婚姻、属于她自己的家和孩子。他对自己说,那也是他想要的。米兰达乐观地希冀着,但是对他而言,那却是一个遥不可及、难以实现的梦。当二人谈及此事时,他总是倾听着她的规划,尽量不去戳破她的美梦,可是内心却无法予以认同。随着米兰达倾吐出一连串幸福的畅想,他越来越沮丧地意识到她从未真正地了解过自己的父亲。虽然她是奥利弗的女儿,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陪他走遍世界各地,可是她对于这个在她生命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的男人的了解还不如这个只跟了奥利弗十二年的家伙。他知道自己赚得很少,受尽剥削,除了一起修改小说的时间,自己从未得到过奥利弗的信任。不过,即便如此,这份工作还是带给他不少好处:令他摆脱了曾经在市中心一所综合院校教书时所遭受的嘈杂、暴力和羞辱,以及后来他担任兼职文字编辑时所面临的不稳定性和微薄收入;参与创作令他备感满足——无论发挥的作用多么微乎其微又得不到认可;他见证了一大堆彼此不相干的灵感相互融合,最终形成一部小说的过程。特雷姆利特一丝不苟地做着文字编辑工作,每一个工整的符号、每一个段落的增添或者删减都能带来身心的愉悦。奥利弗拒绝接受出版商的编辑,丹尼斯知道自己的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文字编辑的定义。所以奥利弗永远都不会放他们走。永远不会。 特雷姆利特琢磨着,是否有可能继续维持眼下这种状态呢?他们可以小心地延长私会的时间。这种隐秘的生活令其他的一切变得可以忍受。偷食禁果的感觉让私会变得更加刺激。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即便只是想想,也背叛了她的爱与信任。忽然间,他回想起一句遗忘已久的话,那是出自约翰·但恩的一首诗:谁又像我们这样安全?除了我们两人中的一个,谁也不能对我们做叛逆之事[1] 。即使依偎着她温暖而赤裸的身体,背叛依然像是一条蛇蜿蜒潜伏进他的心绪,盘绕在他心头,昏昏欲睡却难以驱离。 米兰达抬起头,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是一些关于爱情却令人恐惧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已经奉上了能够开启自己心思的钥匙,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荡其间。 她说:“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你在担心。别担心。没有必要担心。”她用一种几近固执的语气坚定地重复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他需要我们,他依靠我们,他不会放我们走的。他不会允许我们的幸福搅乱他的整个生活——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和工作模式。我明白对于某些人而言,这算不了什么,但是他不行。他无法改变,这会毁掉他的创作生涯。” 米兰达撑起手肘,看着他说:“可是,亲爱的,那也太可笑了。就算他不得不放弃写作,这件事就那么严重吗?有些评论家早就说过,他的创作巅峰已经过去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不是不管他了。我们可以住在你的公寓里,起码开始时这样,然后每天去看他。我会找一个可靠的管家住在切尔西的别墅,这样即便到了晚上也有人陪着他。这种安排或许更适合他。我知道他很看重你,我想他对你也有好感。我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会希望我过得快乐。我爱他,他也爱我。” 他没有勇气亲口告诉她真相,最终只是缓缓地开口:“我不觉得除了他自己,他还会爱谁。他就像一根管道,所有情绪只是从他身上流过。他能够描述,却无法感同身受,体会不到任何人的情感。” “亲爱的,这不可能。想一想那些人物——各式各样,性格丰满。所有的评论家都这么说。如果他不了解他笔下的角色,无法体会他们的情感,就写不出那样的文字。” 他说:“他确实能够体会那些人物的情感。他就是他们。” 米兰达舒展身体俯在他上方,低头看着他的脸,下垂的乳房几乎要碰到他的脸颊。紧接着,却僵直了身体。他看见她抬起头,脸色像花岗岩一般苍白,布满了赤裸裸的恐惧。他紧紧地抓着牛仔裤,笨拙地从她身下挣脱出来,然后也抬起头。片刻间,头晕目眩,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一个人影,黑漆漆的轮廓,一动不动,诡秘地站在悬崖的边缘,遮住了光线。随后,现实彰显了它的权威。那个身影变得愈加真实、熟悉起来。站在那儿的正是南森·奥利弗。 5 这是马克·耶尔兰德第三次拜访科姆岛,同前几回一样,这次他也要求住在位于东南海岸最北端的海雀别墅。它修建在狭长的山脊上,相比于大西洋别墅,虽然距离悬崖稍远,却拥有科姆岛上最棒的视野之一。两年前第一次抵达科姆岛时,一踏进那片用石头围砌起来的宁静,他就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能够让他在两个星期的时间内将危险生活中日复一日的焦虑暂时搁置,心平气和地反思自己的工作、人际关系和生活——那些无论在实验室还是在家都无法静下心来思考的问题。这里令他暂时摆脱了那些等待他决断的或大或小的难题。在这儿,他不需要安保人员,也不需要时刻保持警戒的警察。晚上,他可以开着门睡觉,也可以敞着窗户任由自己融入天空与大海。这里没有尖叫声,没有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孔,没有因考虑到危险而不能打开的邮件,更没有会威胁到他的生命和他家人安全的恐吓电话。 他于昨天抵达科姆岛,随身携带了尽可能少的生活必需品以及精心挑选的唱片和书籍,这些东西只有当他在科姆岛时才有时间欣赏。别墅相对独立的环境是他所中意的,前两次造访时,在整整两个星期里他没有同别人说过一句话。只要留下手写的指示、空罐子和热水瓶,就会有人送来餐食;他也没有兴趣同其他访客们一起去大宅子享用正式的晚餐。孤独给人以启示。过去,他从未意识到与世隔绝能够带给他如此大的满足感和治愈感。记得第一次登岛时,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忍受这种环境,虽然孤独会迫使人自省,但是它并不会令人感觉痛苦,反而带来一种释放。当他再次回归到职场的痛苦生活时,有些东西却发生了连他也无法解释的变化。 像前几次来时一样,他委派了一位能干的副手主管。按照内政部管理条例的规定,必须始终有一位执照持有者或是代理执照持有者待在实验室或随叫随到,而他委派的副手既有经验又值得信赖。危急的状况肯定会出现——因为它一直存在,不过,他一定能够撑过两个星期。除非发生了极端紧急的情况,否则他的副手绝不会打电话到海雀别墅。 马克刚把书从行李里取出来,就发现了夹在头两本书之间的信,信上署了莫妮卡的名字。这会儿,他从桌面上拿起信,又看了一遍,缓慢而仔细地揣摩每一个字,好似那背后还有什么隐含的意义,只有字斟句酌才能够领悟。 亲爱的马克: 我以为我有勇气能够跟你面对面地谈一谈,或者至少在你离开前亲手把这封信交给你,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或许,幸好如此。这样你就能够心平气和地阅读这封信,不用装出一副很在乎的样子,而我也不需要为了一个本该在多年前就做出的决定费力辩解什么。等你从科姆岛回来时,我已经离开了。如果写“回娘家”的话,难免有一种令人觉得羞辱的矫情,可是不管怎么说,那就是我的决定——一个明智的决定。她那儿有很多房间,孩子们一直很喜欢那间老游戏房还有那座花园。既然我已经决定结束我们的婚姻,那么最好赶在孩子们上中学前就这么做。当地有一所不错的学校能够马上接收他们。我肯定他们会很安全。我无法解释这对于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不认为你能够真正地体会我每天所经历的恐惧——不仅仅是我,还有苏菲和亨利。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放弃你的事业,我也不会要求你那么做。我知道我跟孩子们从来都不在你优先考虑的清单上。没关系,我有我自己的轻重考量。我再也不想牺牲苏菲、亨利或者我自己去成全你的追求。不用急着办理正式的分居或者离婚手续——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不过,我认为等你回来后我们最好商量一下这个问题。等我安顿下来,我会把我律师的名字发给你。不必费心回复。祝你有一个愉快的假期。 莫妮卡 第一次读这封信时,他为自己能够如此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决定而感到惊奇,也惊异于自己对于她蓄谋已久的计划竟然毫无察觉——的确是蓄谋已久,她和她的母亲携手谋划了这件事。新的学校已经找好了,孩子们也准备好搬家——所有这些一直在默默地发生着,而他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察到。他不禁怀疑他的岳母是不是也参与撰写了这封信。这种就事论事的连贯语气似乎更像是她母亲的风格,而不是莫妮卡。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她们并排坐在一起修改第一份草稿时的情景。比起失去这段婚姻,失去苏菲和亨利更令他感到难过,这一点不禁让他苦笑起来。对于他的妻子,他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怨恨,只希望她能够挑一个更好的时机,至少能够让他在度假时不必遭受这种额外的烦恼。不过,渐渐地,一种冷酷的愤怒开始侵蚀他,仿佛某种有毒的物质侵蚀了他的心智,腐化、摧毁了他的平静。而他知道这股不断发酵的怒火究竟因谁而起。 刚巧,南森·奥利弗也在科姆岛,更巧的是,先前他在码头遇见鲁珀特·梅科洛夫特时,对方说岛上还有其他访客。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改变计划,打电话给管家伯布桥夫人,询问对方今晚都有谁在大宅子预订了晚餐。如果南森·奥利弗也在其中的话,那么他会破例前往大宅子。他有些话要对南森·奥利弗说。只有说出来才能缓和他内心滔天的愤怒和苦涩,然后独自回到海雀别墅,让科姆岛发挥它神秘的治愈疗效。 6 他站在面朝南侧的窗子前,背对着她望向窗外。当他转过身时,米兰达看见的是一张僵硬、死气沉沉的脸,犹如一张面具。只有不时抽动的右眼暴露了他极力克制的愤怒。她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她还期望能够从中看到些什么呢?一丝理解,还是怜悯? 她说:“我们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你发现。”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个字都饱含着怨恨:“当然没有。毫无疑问你们打算在晚餐后向我解释这一切。你不需要告诉我你们的关系持续了多久。在旧金山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终于找了个人私混。我承认,我没想到你竟然沦落到要找特雷姆利特的地步——一个瘸子,一贫如洗,还是我的手下。都到这个年纪了还像个冲动的小女生似的,跟他在灌木丛里乱搞,真让人倒胃口。究竟你是只有这么一个送上门来的男人可选,还是故意让我难堪?你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毕竟,你有这样的资本。你是我的女儿,这一点就很有分量。除非我更改遗嘱,否则等我过世后,你就会变成一个相对有钱的女人。操持家务你也是一把好手。如今想找一个好厨子都不太容易,更别说留住了,这些都是你的资本。” 她早料到这场对话会进行得很艰难,但是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也没想到等待她的竟是汹涌的怒火与怨恨。米兰达原本还寄希望于他或许会通情达理,他们或许能够好好商量一下如何安排对双方都有利,如今这些希望全都湮灭在绝望之中。 她说:“爸爸,我们彼此相爱。我们打算结婚。”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她的心揪成一团,充满恐惧,她知道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在讨糖吃。 “那就结吧。你们俩都到结婚的年龄了。你不需要征得我的同意。我想特雷姆利特也不会有法律上的阻碍吧。” 现在,那些话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了。他们不可能的计划和幸福的想象,甚至连同她的话语,都像绝望的小鹅卵石般一颗颗地砸向他僵硬的面庞,砸向他的愤怒和憎恨。 “我们不会离开你的。什么都不会改变。白天我会去探望你——丹尼斯也会。我们可以找一个可靠的女人接替我照看房子,这样到了晚上也有人陪你。等你巡回签售时,我们还像往常一样陪你一起去。”她又重复了一遍,“什么都不会改变。” “这么说你白天过来?我不需要女佣也不需要夜间护士。如果我真需要的话,毫无疑问只要报酬够高都雇得到。我想你不会是在抱怨自己的薪水太低了吧?” “您一向非常慷慨。” “那特雷姆利特呢?” “我们从来没有谈过钱的问题。” “因为你们想当然地以为可以继续依靠我,日子也可以过得像原来一样舒适。”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我没有意愿雇用一对已婚夫妇。” “你的意思是丹尼斯被解雇了?” “你听见我的话了。既然你们已经详细地讨论过你们的计划,也为我的未来做了安排,我能否询问一下你们以后打算住在哪儿吗?” 她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们想住在丹尼斯的公寓里。” “当然了,不过,那不是特雷姆利特的公寓,那是我的。因为他全职为我工作,所以我买来安顿他的。他连同家具一起租下了那套公寓,根据一份法律协议中某项可笑的条款,我有权提前一个月通知他终止租赁合同。当然了,他也可以按照现在的市场价格,从我手里买下它。反正,我也用不着了。” “可是那套公寓现在的价格比你1997年买下它时已经翻了一番了。” “那就是他和你的不幸了。” 她想反驳几句,却无法组织起语言。愤怒,还有更加强烈的悲哀像是令人作呕的痰液哽住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米兰达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他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房间里鸦雀无声,耳边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忽然间,大海嘈杂的海浪——那原本无处不在的声响,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然后,她使劲儿地咽了口唾沫,突如其来、不计后果地开口道: “你确定你可以没有我们吗?你是否真的了解在你巡回签售期间我为你做了多少事情?检查酒店房间、帮你放好洗澡水、替你申诉任何达不到你要求的细节、帮忙组织签售会、维护你身为一位天才作家的声望——你太出名了,不想被读者们打扰,还要确保你随时能吃到你喜欢的食物、喝到你喜欢的酒?至于丹尼斯?没错,他是你的秘书和文字编辑,但是他为你做的远不止这些,不是吗?你凭什么可以自诩你的小说不需要编辑?那是因为他已经帮你编辑过了——不仅仅是誊抄,还有文字上的修改。你甚至可以违心地欺骗自己,不承认他对你有多么重要。勾画情节不是你的强项,不是吗,至少最近几年不是?你用了丹尼斯多少个创意?他为你做了多少次参谋?谁还能像他一样付出那么多,要求那么少?” 他没有转过身,但是即便背对着米兰达,他的话语依然清晰可辨,只不过那种语气令米兰达觉得十分陌生: “你最好同你的情人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计划。如果你决定投奔特雷姆利特的话,那就越快越好。我不希望你再搬回伦敦的房子,如果特雷姆利特能够尽快交出那套公寓的钥匙的话,我将不胜感激。在此期间,不许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我说得够清楚了吗?跟谁都不许说。虽然这个岛不大,但也有足够的空间能保证我们在接下来的二十四个小时里互不干涉。然后,我们就可以分道扬镳了。我又在这里多预定了十天的行程。我可以去大宅子吃饭。我会为你俩预订明天下午离岛的船,希望到时候你和你的情人能准时登船。” 7 梅科洛夫特一点也不期待星期五晚餐时间的到来。事实上,无论岛上的哪位访客预订了晚餐,他都鲜少对晚餐抱有期盼。导致这种焦虑的原因并非由于访客们显赫的身份,而是他必须以主人的架势尽职尽责地带动客人们互相交谈,确保晚餐能够顺利进行。可是,正如他妻子过去常说的那样,他并不善于寒暄小叙。做律师时养成的谨慎性格使他不愿意掺和进那些喋喋不休的闲谈之中——无论是小道消息还是色情八卦。他尽量,有时候甚至极力地避免落入询问客人们科姆岛之行的感受或者讨论天气的陈词滥调之中。他的客人们都是各自领域中的杰出人士,毫无疑问关于各自的专业他们都有一肚子的逸事可聊,而梅科洛夫特也乐于洗耳恭听,不过,这些人之所以来到科姆岛不就是为了暂时逃避工作的吗?偶尔,晚餐的气氛特别融洽,大家暂时将戒备心搁置一边,自在地聊着,热情满满。大多数时候,他们相处得还不错。超级富豪和著名人士不一定总是互相抱有好感,不过考虑到各自在权威领域的地位,相处得也还算愉快。但是,梅科洛夫特不禁怀疑今天晚上的这两位是否能彼此交好。自从奥利弗在他的办公室里发了一通脾气,再加上早些时候的威胁言论,眼下一想到还要招呼他吃一顿三道菜的正餐就令梅科洛夫特心神不宁。此外,还有马克·耶尔兰德。虽然这已经是耶尔兰德第三次来科姆岛了,但是此前他从未预订过晚餐。或许有很多无可厚非的理由能够解释他的举动,例如他想享用一顿正式的晚餐,但是梅科洛夫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对着大厅的镜子最后整理了一下领带,然后从主楼的套房乘坐电梯下到藏书室,着手准备常规的餐前酒。 盖伊·斯特维利医生和他的妻子乔安娜已经在那儿了,医生手里端着雪莉酒酒杯,站在火炉旁,乔则优雅地坐在一张高背扶手椅上,旁边的桌子上摆着她的玻璃杯,还没有动过。乔总是不辞辛劳地为了晚餐费心打扮,尤其是在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她衣着得体,妆容精致,女人味十足,似乎是为了提醒众人她又回到科姆岛了。今天晚上她穿了一套丝制长裤套装——一条窄腿长裤搭配束腰短上衣。颜色很微妙,是一种淡青金色。如果海伦在的话,她一定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颜色,甚至还能说出乔是在什么地方买的这套衣服,花了多少钱。如果海伦能陪他一起出席今晚的晚餐,就算奥利弗在场,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畏惧。 门应声而开,马克·耶尔兰德走了进来。虽然客人们可以预约车子接送,不过他显然是从海雀别墅一路走来的。他脱下外套,随手把它搭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乔·斯特维利,梅科洛夫特为二人做了介绍。距离晚餐鸣锣还有二十分钟,不过他们交流得还算融洽。在风度翩翩的男人面前,乔总是表现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聊着聊着,斯特维利医生竟然发现他和耶尔兰德曾经都就读于爱丁堡大学——虽然不在一个时间段。斯特维利发现两人之间有足够的学术话题、相似的经历和共同认识的熟人可以聊,使得对话一直持续下去。 时间接近八点,梅科洛夫特暗自希望奥利弗已经改变了主意,不过就在锣声响起的那一刻,门开了,他走了进来。奥利弗点了点头,简短地对众人打了个招呼,说了声“晚上好”,然后脱下外套,挂在耶尔兰德衣服的旁边,同众人一起走到门口。随后,大家一起前往楼下的餐厅。电梯里,奥利弗和耶尔兰德谁也没有开口,只是微微地朝对方点了个头,好似两个遵从礼仪的对手般为了接下来的比赛节省话语和力气。 像往常一样,菜单依然是伯布桥夫人手写的,笔迹隽秀。头盘是蜜瓜球搭配柑橘酱,主菜是珍珠鸡配烤蔬菜,甜品则是柠檬舒芙蕾。第一道菜已经摆在桌子上了。奥利弗拿起汤匙和叉子,皱着眉看着自己的盘子,似乎对竟然有人愿意浪费时间把蜜瓜修成球状有些生气。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普伦基特夫人和米莉推着手推车,将珍珠鸡和烤蔬菜送进餐厅。该吃主菜了。 马克·耶尔兰德拿起刀叉,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的手肘支在桌子上,高举着餐刀,仿佛手里拿着的是一把武器,然后看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南森·奥利弗,平静的语调中透出一丝危险:“你明年即将出版的那本小说里有个实验室主管的角色,我猜就是在影射我吧。你竭尽全力把他塑造得又自大又冷酷,全然不管那样的人物形象是不是合理、可信的。” 奥利弗盯着自己的盘子,头也不抬地说:“自大,冷酷?如果舆论就是那样评价你的,我想公众或许会产生一些联想。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联想。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也不认识你——更没有兴趣认识你。我不会照搬现实生活。我只是需要为了我的作品和我自己找一个活生生的样板。” 耶尔兰德放下刀叉,依然紧盯着奥利弗:“莫非你想否认你曾经接触过我手下的一个初级职员,还向他打听我实验室里的状况?顺便问一句,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弄到他的名字的?我猜是通过动物解放组织的那些人吧,那些家伙严重地扰乱了他和我的生活。毫无疑问,你利用自己的名声向他施加压力,然后向他打探他如何看待这份工作的有效性,又如何证明自己做的事情是正当的,以及这些灵长类动物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最后,再添油加醋地写进书里。” 奥利弗云淡风轻地说:“我做了必要的研究。我想了解关于实验室机构的某些事实——人员编制、动物的生存环境、动物们如何进食、吃些什么、这些动物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的。我从不过问任何私人问题。我研究的是事实,并不是个人情感。我需要知道人们是如何做的,不需要了解他们的感受。我清楚他们的感受。” “你知不知道你这话听起来有多么自大?哦,我们确实有自己的感受。我们是为身患帕金森症和囊包性纤维症的病人们感同身受。这就是我和我的同事们花时间致力于寻找治愈方法,并牺牲个人生活的原因。” “我以为牺牲品是那些动物。它们承受折磨,你们享受荣耀。如果你能够率先发表研究成果的话,莫非你不乐于见到一百只猴子以痛苦的方式死去吗?为科学荣誉而战同商业市场竞争一样残酷。你又何必装腔作势呢?” 耶尔兰德说:“你对动物们的关心并没有为你的日常生活带来多少不便。你似乎很喜欢吃珍珠鸡,身上穿着皮革制品,无疑一会儿还会往咖啡里加牛奶。或许你应该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群动物身上——据我所知,数量庞大——就是那些被杀掉吃肉的动物。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的实验室里那些动物死得更安乐,也更有意义。” 奥利弗小心地切着盘子里的珍珠鸡:“我是个肉食主义者。各个物种之间相互捕食,这似乎是自然法则。我当然希望我们能够以更人道的方式屠宰我们的食物,但是吃的时候我不会怀有丝毫愧疚。不过,在我看来这跟以实验为目的利用一只灵长类动物有着巨大的差异。即便智人天生就优于其他物种,可以随意地剥削它们,但这么做对它们没有任何益处。我知道内政部确实在监管,并试图将疼痛程度控制在许可范围内,通常还会征求所用镇痛剂的详细说明,不过,我认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缓和措施罢了。可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搅乱你生活的那些组织中的一员,也不是他们的支持者。自打先前那些利用动物实验获得的研究成果让我受益之后,我就改变了原先的立场,当然我也乐于享用未来的研究发现。顺便问一句,我猜你应该没有信奉什么宗教吧。” 耶尔兰德简短地回答:“没有。我不信奉任何超自然的信仰。” “这倒是出乎我的预料。我还以为你是以《旧约全书》的观点看待这些问题的呢。你应该会很熟悉,我猜,那是出自《创世纪》的第一章:神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这是神的戒律,我们一直毫不费力地遵从着。人类是伟大的捕食者,至高无上的剥削者,掌握着神的许可,主宰着生与死。” 梅科洛夫特没滋没味地咀嚼着珍珠鸡,好像嘴里含了什么油腻腻的东西似的。这真是场灾难,这场争论透着些古怪。与其说是一场争辩,倒更像是一场交替发言的辩论赛,只不过只有耶尔兰德这么一位参赛者表现出了真正的热情。无论奥利弗在为什么事情担心,都和耶尔兰德毫无关系。梅科洛夫特注意到乔那双明亮的眼眸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穿梭,似乎在观看一场难得一见的网球拉锯战。她用右手掰开面包卷,看也不看,没涂黄油就直接塞进嘴里。梅科洛夫特觉得是时候该说点儿什么了,可是坐在旁边的斯特维利却一声不吭,神情越来越尴尬。梅科洛夫特开口道:“如果我们或者我们的孩子患了神经系统疾病的话,或许我们就有不一样的体会了。也许只有他们有权利讨论这些实验是不是符合道德标准。” 奥利弗说:“我也不想代表他们发言。这场争论不是由我挑起来的,我没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强硬观点。就算我塑造的人物有自己的看法,不过那也要另当别论了。” 耶尔兰德说:“那是你逃避的借口!是你让他们发声,有时候还发表了一些危险的言论。你假装出一副只对常规背景资料感兴趣的样子,那是很虚伪的做法。那个男孩透露给你的都是他无权对外公开的事情。” “我没法控制别人选择告诉我些什么。” “无论他对你说了些什么,现在他都后悔了。他辞掉了工作。那孩子曾是我手下最能干的年轻人之一。他已经失去了参与重要研究课题的机会,或许也彻底失去了从事科学工作的机会。” “那么你或许应该质疑他承诺的真实度。顺便说一句,我小说里塑造的科学家似乎比你理解得更富有同情心,内心的情感也更加复杂。也许你没能充分地阅读、理解校稿。当然了,或者你可能将你自己的性格强加在我塑造的人物身上了,又或者你害怕别人把这个人物看成是你。而我感兴趣的是你是怎么得到那些校稿的。那些校稿的分发应该受到我出版商的严格控制。” “控制得不够严格。出版社和实验室一样,总有几个搞破坏的。” 乔觉得现在是时候该插句话了,她说:“我想我们中没有谁愿意利用灵长类动物做实验。猴子和猩猩长得太像人类了,总令人觉得不太舒服。或许你们可以用老鼠做实验,大家对老鼠不会有什么同情。” 耶尔兰德怔怔地望着她,似乎在考虑这么无知的话究竟值不值得回答。奥利弗依旧紧盯着盘子。耶尔兰德说:“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实验是利用老鼠完成的,也确实会有人同情它们。比如研究人员。” 乔执意说:“尽管如此,一些抗议者一定是出于真正的同情心——我指的不是那些诉诸暴力的家伙们,他们不过是为了找乐子而已。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其中一些人是真心痛恨虐待动物的行为,想要阻止它。” 耶尔兰德冷淡地回答:“我很难相信这种话,因为那些人一定知道他们的暴力和威胁会迫使英国放弃这项工作。只有在那些没有动物保护法的国家,这项研究才能得以进行下去。我们遭受的不过是经济上的损失,可是动物们却要经历更多的折磨。” 奥利弗吃完了他的珍珠鸡。他仔细地将刀叉摆在盘子的两侧,然后站起身说:“我觉得今晚的安排十分精彩。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一步。我还得步行回游隼别墅去。” 梅科洛夫特从椅子上半欠着身子问:“需要我为你叫车吗?”他知道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讨好奥利弗,甚至还有点儿低三下四,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嫌恶。 “不用了,谢谢。我还没老得走不动路。对了,请你记得我订了明天下午的船。” 奥利弗没有同众人打招呼,径自离开了餐厅。 耶尔兰德说:“我必须道歉。我不该挑起这个话题。这不是我来科姆岛的目的。我也是到了这儿之后,才知道奥利弗也在岛上。” 普伦基特夫人端着一托盘舒芙蕾走进餐厅,然后开始收拾众人的餐盘。斯特维利说:“他的情绪有点儿古怪。显然,发生了什么令他心烦意乱的事情。” 餐厅里,只剩下乔还在吃东西。她满不在乎地说:“他总是一副心烦意乱的模样啊。” “可是,也不像现在这样。他要订明天下午的船,那是什么意思?他要走,还是别人要走?” 梅科洛夫特说:“我由衷地希望是他要离开。”他转过头问马克·耶尔兰德:“他的新小说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会造成一些麻烦,源自他的影响。这件事对于动物解放运动而言是个福音。我的研究将面临严峻的风险,我的家庭也一样。毫无疑问,他所谓的虚构出来的主管肯定会被人视为是对我的写照。当然了,我也不能起诉他,他清楚这一点。我最担心的是他会进行大肆的宣传,但他被告知的那些信息都是他无权获知的。” 斯特维利轻声问:“难道那些事情我们也没有权利知道吗?” “如果它们被用来危及拯救生命的科学研究或者落入无知的蠢货手里,当然不行。但愿他真的打算明天离开科姆岛。显然,这里无法同时容纳我们两个人。请见谅,我就不等咖啡了。” 说完,他扯下餐巾,扔在餐盘上,然后朝乔点了点头,匆忙地离开了。电梯门合上时的声响划破了餐厅里的沉默。 梅科洛夫特说:“对不起。真是场灾难。不管怎么说,我本该劝阻他们的。” 乔一边兴致勃勃地吃着她的舒芙蕾,一边说:“不用道歉。鲁珀特,你也不必为岛上发生的所有麻烦事儿负责啊。马克·耶尔兰德之所以预订晚餐,完全是为了见南森一面,而南森不过是在应付他。快点儿吃吧,你的舒芙蕾就要塌了。” 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拿起勺子。忽然,外面响起一阵轰鸣声,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炮火一般,火炉里的木头轰的一下烧得更旺了。乔·斯特维利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今晚又要起风了。” 8 当妻子待在伦敦的时候,盖伊·斯特维利一点儿也不喜欢狂风大作的夜晚:刺耳的呻吟、哀号和啸鸣太像是一个让人害怕的家伙在为自己的不幸恸哭。不过,眼下和乔待在一起,肆虐在海豚别墅石墙之外的狂风暴雨反而更衬托出房间里令人宽慰的舒适与安全。到了午夜,狂暴的风雨终将过去,科姆岛又将沐浴在朗朗星空之下。他望向两张单人床的其中一张,乔双腿交叠着坐在床上,粉红色的低胸缎面睡袍紧贴着她的乳房。她时常穿得极具挑逗性——偶尔甚至有些没羞没臊——似乎从没意识到那么穿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是每次亲热过后,她反而像个维多利亚时代的新娘似的羞怯地遮住自己赤裸的身体。结婚二十多年来,这是她众多怪癖中的一个,盖伊·斯特维利倒是觉得这举动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可爱。他多么希望他们能够睡在一张双人床上,这样他就能够拥着她,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沉醉于她无条件的性感之中。她回到科姆岛已经四个星期了,像往常一样,她回到这里就像她从未离开过似的,就像他们拥有过一段正常的婚姻关系似的。盖伊·斯特维利对她一见钟情,他既不是一个容易动心的男人,也不是一个容易变心的男人。他永远不会再爱上别人了。他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不同的。结婚的那天早上,在他们离开公寓前往婚姻登记处之前,她就申明了自己的原则,她的观点不可能被社会风俗所理解。 “我爱你,盖伊,我想我会一直爱你,但那不是爱情。我认为爱情是一种折磨、一种羞辱和一种警告。所以现在我想同一个我尊敬又非常喜欢的人共度一生,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那时,这似乎是一项相当不错的交易,现在依然如此。 眼下,她故作轻松地开口道:“在伦敦的时候,我去了一趟诊所,见到了马尔科姆和朱恩。他们希望你能回去。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有登招聘广告找人接手你的工作,也不打算这么做,至少现在不会。当然了,他们加班加得很辛苦。”她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的那些老病人们也问起你来着。” 他没有吭声。乔继续说道:“那个男孩的事情早已经成为陈年往事了。他们一家也搬离了那个区。我想,这对大家而言都是一种宽慰。” 盖伊·斯特维利想说,不要用“那个男孩”来称呼他,他有名字,叫温斯顿·柯林斯。虽然他经历了非常悲惨的生命历程,但是他拥有我从未在哪个男孩脸上见过的最幸福的笑容。 “亲爱的,你不能永远生活在内疚之中。那是医学上常有的事情——说实在的,每家医院都发生过,且一贯如此。我们是人,我们也会犯错,判断失误,计算偏差。一百个失误中有九十九个都被掩盖过去了。以现在这种工作量你还能指望些什么?我们都知道,那孩子的母亲是个过于杞人忧天又苛责的讨厌鬼。如果不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叫你出一些不必要的诊,她的儿子很可能还活着。而你并没有向调查小组陈述这一点。” 他说:“我不想把责任推到一位伤心欲绝的母亲身上。” “好吧,只要你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就行。如果他是个白人,如果不是因为种族问题,对你的指控也会不一样。如果不是那些种族主义者一直抓着这件事不放,这件事早就平息下去了。” “我也不想把这些区别对待的种族主义指控当作借口。温斯顿死于腹膜炎。在这个时代,这是不可原谅的失误。他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应该去的。这也是你学医时首先要了解的一件事——永远不要在孩子身上碰运气。” “这么说你想永远待在这里,放任南森·奥利弗陷在忧郁症里,等着某个跟杰戈学攀岩的新手从悬崖上摔下来?临时工作人员在彭特沃斯都有自己的全科医生,米莉从来没有生过病,看样子能活到一百岁,至于其他访客,如果他们觉得身体不舒服的话,就不会来这儿了。凭你的医术,你留在这儿究竟能为谁看病?” “这是目前我觉得自己唯一可以应付的差事。你呢,乔?” 他还没问她独自一人回到他们冷冷清清的伦敦公寓里,她又该如何发挥自己的护理技能。公寓里究竟有多冷清?还有蒂姆、马克西和库尔特呢?这些都是她偶尔提及却不予解释、说起来又毫无愧疚之情的名字。她会简略地谈一谈自己参加了哪些派对,看了哪几幕戏剧,听了哪几场音乐会又吃了哪几家餐馆,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些他想问又不敢问,也害怕听到她回答的问题。谁陪她去的,谁买的单,谁看见她回公寓了,谁上了她的床?他觉得很奇怪,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出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的纠结。 此刻,她云淡风轻地回答:“哦,不在这儿的时候我都在工作啊。上一次去了圣裘德的A区和E区。那里每个人的工作压力都很大,于是我就做了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过只是兼职而已。我的社会责任感有限。如果你想见识一下处于野蛮状态下的生活,不妨试试星期六晚上去那里瞧瞧——酒鬼、瘾君子、头破血流的家伙还有张口就来的脏话。我们十分仰仗外国工作人员的帮忙。有些事情真是不可原谅——那些管理人员们舒舒服服地满世界游荡,招募各个国家最好的医生和护士,可是那些国家本身比我们更需要那些医护人员。这么做真是太可耻了。” 盖伊·斯特维利想告诉她,他们并非全是招募来的。他们来这里不过是为了赚到更多的钱、过上更好的生活,谁又能因此而责怪他们呢?不过,他太困了,无法招架这样的政治讨论。于是,他漫不经心地问:“奥利弗的血液样本怎么了?你肯定也听说了,他在港口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因为那个笨手笨脚的丹把他的血液样本掉进水里了。” “你说过了,亲爱的。奥利弗明天早上九点会过来重新抽一次血。他不希望这样,我也不希望。奥利弗憎恶针头。他应该感激我专业的手法,上次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他的静脉。我都怀疑你能不能一次成功。” “我知道我不行。” 乔说:“我曾经见过一些医务人员抽血,场面很不好看。反正,奥利弗也不一定会来。” “他会来的。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贫血,所以,希望能够做个检测。为什么你觉得他不会来呢?” 乔一抬腿,跨下床,转过身背对着他褪去睡袍,一边伸手去拿睡衣,一边说:“如果他真的打算明天离开这里的话,那么他或许更愿意等回到伦敦之后再做检测。这样才更合乎情理啊。我也不知道,不过就是一种感觉罢了。如果明天早上九点没能见到奥利弗的话,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9 奥利弗花了点儿时间才回到游隼别墅,自从意外撞见米兰达,遍布在周身的愤怒一直像是着了魔似的。他处于自我辩解的亢奋中,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从愤懑的高岭跌入绝望和沮丧的泥沼。他需要独处一会儿,需要驱散这种亢奋,但危险充斥着愤怒与自怜的骚动。他迎着一阵阵骤风,烦躁不安地在悬崖边来来回回地踱步,花了一小时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眼下早已经过了他平时上床睡觉的时间了,不过他想等到米兰达卧室里的灯熄了之后再回去。刚刚同马克·耶尔兰德的争辩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比起女儿和特雷姆利特的背叛,那场争论不过是语义上的你来我往罢了。耶尔兰德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终于,他悄悄地穿过别墅未锁的大门,又轻轻地在身后关上了它。如果米兰达还没睡的话,也会小心地避免同他碰面。通常,晚上他很少独自一人出门,偶尔碰见这样的情形,即便米兰达已经躺在床上了,她也会留心大门的动静,直到听见门闩咔嗒一声锁上,才能放下心。她不仅会为他留一盏微弱的灯,还会下楼为他倒一杯热牛奶饮料。然而,今天晚上的客厅漆黑一片。他一面设想着如果没有了米兰达悉心的照料,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一面又说服自己相信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到了明天,她就会明白过来。特雷姆利特必须离开,只要他走了这件事就此打住。如果别无他法,没了特雷姆利特他也能想办法对付过去。米兰达会想明白的,她无法放弃安全、舒适的生活,奢侈的海外出访机会,以及作为他独生女儿的荣耀和未来的继承权。跟着特雷姆利特这种下流又没什么本事的家伙,无疑只能出入伦敦肮脏、危险的街区,住在一间只能摆下一张床的昏暗、狭小的公寓里。特雷姆利特不可能攒下什么钱。而米兰达也只能仰仗着他,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们俩谁都没有能力谋得一份工作,满足他们在伦敦市中心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嗯,米兰达会留下来的。 他拉上窗帘,脱下衣服准备上床睡觉。像往常一样,奥利弗在两幅窗帘之间留了半英寸的缝隙,这么一来房间里就不至于漆黑一片。他裹紧被子,静静地躺着,沉醉于窗外呼啸的风声,一切比他的担心来得更快,他感觉自己忽地一下从平稳的意识中跌落下来。 伴着一声微弱的尖叫,他猛地惊醒过来,他知道那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一道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间倾泻下来,将漆黑的窗子剖成两半。他伸出手,摸索到床头灯,扭开开关。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恢复到令人安心的常态。他摸索着够到手表,看了一眼,眼下正是凌晨三点钟。风暴已经平息下来,他躺在床上,四周围充斥着一种反常、近乎不祥的平静。年复一年地,他从同一个噩梦中惊醒,床铺已然成为恐惧的滋生处,有时候那个噩梦屡次现身,不过更多时候又难得一见,这也令他逐渐开始遗忘它的威力。那个噩梦始终都是一个样子。梦里,他跨着一匹高大的斑纹马,高高地驰骋在海面上,马背既没有佩马鞍又十分宽阔,以至于他的双腿根本使不上劲儿,也夹不紧马肚子,随着它高高跃起,腾入星光之中,他猛烈地摇晃着,左右摆动。没有马缰绳,他只能拼命地双手扒住马鬃,努力不让自己摔下去。他能清楚地看见那匹畜生亮晶晶的眼角,还有从它嘶鸣的口中飞溅出的唾沫。他知道自己的坠落是不可避免的,也清楚他迟早会掉进平静、漆黑的海面下那无法想象的恐怖之中,他无助地胡乱挥舞着双臂。 有时候,当他醒来时竟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不过今天晚上被褥依然紧紧地裹着他。偶尔,他惊醒时发出的叫声会吵醒米兰达,她会走进房间,平淡又令人心安地询问他有没有事,需不需要些什么,是不是要和她一起喝杯茶。他总会回答:“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一个噩梦而已,回去睡吧。”但是,今天晚上,他知道她不会过来了。没有人会过来看他。此刻,他躺在床上,凝视着从窗口倾泻而下的光,抛开恐惧,慢慢地挪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口,推开窗扉,望着漫天的星辰和波光涌动的海洋。 他感觉自己极其渺小,仿佛他的精神与身体都在收缩,他独自一人站在这颗不断旋转的星球上仰望着无边的浩瀚。星星遨游在天际,遵循着物质世界的法则运转着,然而它们的星光只存于他的精神和他的双眸之中——一种逐渐无法维持的精神以及一双再也无法清楚审视万物的眼睛。他才六十八岁,可是他的光芒却无情地一点一点地黯淡着。他感觉异常孤独,仿佛这世上已经不存在其他的活物。这颗星球给予不了他任何帮助,那些被幻影光辉环绕着的、不停旋转的死寂星球也无法给予他任何拯救。就算他顺应内心无法抑制的冲动,朝这个无情的夜晚放声大叫,也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呼喊。不要夺走我的灵感!还给我! 10 塔楼顶层的卧室,梅科洛夫特睡得很不安稳。每次醒来他都要打开灯,瞥一眼床边的时钟,希望黎明能够早一点到来。两点十分、三点四十分、四点二十分。一度,他很想爬起来,给自己泡杯茶,打开收音机听一会儿《国际广播》节目,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强迫自己再多睡一两个小时,可惜却毫无困意。十一点左右,外面起风了,那并不是持续不断的狂风,只是一阵一阵飘忽不定地刮着,烟囱也时不时地跟着呼啸两声。风平息下来的间隙非但没有叫他松一口气,反而显得静得吓人。在来到科姆岛的十八个月里,他经历过比这猛烈得多的暴风,也都睡得安安稳稳。通常,大海永不休止的奔流声会抚慰他的思绪,可是眼下这砰砰的声响充斥了整个房间,仿佛在为呼啸的风声做着低音伴奏。他试图整理思绪,不过每次醒来都伴着同样的焦虑、同样不祥的预感以及汹涌而至的风声。 奥利弗威胁说要永远留在的科姆岛的话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是如此,怎样才能通过法律手段阻止他呢?信托人会不会认为他需要为这场变故负责呢?还有没有其他途径能够更好地应付这个男人呢?显然,他的前任在处理奥利弗和他的情绪方面很有办法,为什么他却如此力不从心呢?还有,奥利弗为什么要订今天的船?他无疑是打算离开科姆岛。这个念头立刻令梅科洛夫特感到一阵欢欣鼓舞,可是如果奥利弗就这么心怀愤怒和怨恨地离去,势必会为未来埋下不愉快的种子,而这个过错也会算到他的头上。虽然刚上岛两个月他的任命就被确定了,不过他仍然觉得自己还处于试用期。他可以提前三个月提出辞职,或者被辞退。他将这份工作视为是自我反省的平静期,如果把这么一份几乎可以看作闲职的差事搞砸了,无论在他还是其他人看来都是不光彩的。梅科洛夫特毫无睡意,只能伸手拿了一本书。 《巴塞特的最后纪事》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突然惊醒过来。他摸索着找到手表,沮丧地发现已经八点三十二分了,今天起得有点晚。 等他打电话叫早餐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九点,过了半个小时,他搭乘电梯下楼,往办公室走。此刻,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为昨晚搅得他不得安宁的焦虑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只不过它依然留下了些许不安,并逐渐滋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即便在享用每天予人安慰的早餐时,这种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尽管他今天迟了些,普伦基特夫人还是在他致电后的五分钟内送来了早餐:一小碗干梅子、煎得脆而不硬的培根——这正合他的心意、用培根油煎过的面包片以及面包片上摞着的一枚煎蛋、一壶咖啡和掐准时机端上桌的热土司,还有自制的柑橘酱。他虽然咀嚼着,却辨不出滋味。这顿堪称完美的早餐似乎故意在提醒他科姆岛舒适的物质条件和协调的作息规律。他不准备从头开始,也畏惧独立寻找房子、组建家庭所要面临的麻烦和周折。不过,如果奥利弗真的永久定居在科姆岛的话,最终他也不得不面对那些他所担心的问题。 一进办公室,梅科洛夫特就看见艾德里安·伯伊德坐在办公桌旁,奋力地敲着计算器。看到伯伊德星期六还在工作不免令他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又想起来伯伊德曾提过他要花几个小时完成增值税退税和季度报表的工作。即便如此,这一大早依然显出一丝不同寻常的迹象。两个人互相问了声早安,接着又陷入沉默。梅科洛夫特朝对面的办公桌望去,却忽然觉得对面的人如此陌生。是他的错觉吗?艾德里安看起来略有不同,脸色紧绷、苍白,眼睛里满是焦虑的神色,身体局促。梅科洛夫特又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这位同事始终盯着一份文件,动也没动过。莫非他昨天晚上也没有睡好?还是他也有不祥的预感,觉得会生出什么祸端?梅科洛夫特忽然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信赖伯伊德:这个人虽然不声不响却很有效率,工作时心照不宣地陪伴着彼此,拥有直觉判断力——这似乎是最可贵也最有用的优点,以及既不自卑也不谄媚的谦逊态度。他们从来没有打探过彼此的私生活。那么,他为什么会有一种对自己的迟疑和对妻子的感伤终于被人理解和接受的感觉呢?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妻子了,可现在忽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思念。他从未认同过艾德里安的宗教信仰,所以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对方是一个好人吗? 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部源自乔·斯特维利,某次她一时冲动说了出来,不过此后就再没有提起过。“有次举行圣餐礼时,这个可怜的家伙喝得烂醉如泥,直挺挺地摔了个嘴啃泥。有位虔诚的老妇人,嘴唇上还贴着圣餐杯呢,吓得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酒洒了一地。顿时尖叫四起,大家惊慌失措。一些天真的会众还以为他死了呢。我相信教区和主教能够容忍他的一些小缺点,不过这次他喝得太多了。”她说。 然而,最后却是乔拯救了他。伯伊德在科姆岛待了一年多,从没喝醉过,直到某个可怕的夜晚,他又故态复萌。三天后,他离开了科姆岛。为了逃避岛上枯燥乏味的生活,乔定期会回伦敦小住,那次刚好带上他,乔把他安顿到一幢偏远的乡村别墅里,帮他戒了酒,然后在梅科洛夫特上岛前,又将他送回了科姆岛。虽然此后这件事再没有被提及,不过伯伊德可以说是欠了乔一条命。 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转眼已经九点二十五分了。梅科洛夫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呆坐着神游。乔怒气冲冲地问:“你看见奥利弗了吗?他有没有跟你在一起?他本该九点钟到诊疗室再抽一次血的。我猜他是不是决定不过来了,但是他至少应该打个电话通知我一声吧。” “他是不是睡过头或者忘记了?” “我给游隼别墅打过电话了。米兰达说她听见奥利弗在七点二十分左右出门了。当时她待在自己的卧室里,他们没有说话。所以米兰达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昨天晚上他也没跟她提过今天要来抽血的事。” “他会不会跟特雷姆利特在一起?” “特雷姆利特在游隼别墅呢。为了赶一些工作,八点刚过他就到了那边。特雷姆利特说从昨天开始他就没见过奥利弗了。当然了,奥利弗或许想散散步再到诊疗室来,所以很早就出门了,不过,即便如此,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出现呢?而且,他也没有好好地吃早饭。米兰达说他给自己泡了茶——她到厨房的时候茶壶还是热的呢——但是,他只吃了一根香蕉而已。也许,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耍我们,可是米兰达很担心。” 这么说他的预感应验了。麻烦来了。奥利弗不太可能遭遇什么不幸。如果他仅仅想通过爽约来制造不便,然后自己外出散步的话,召集一个搜救队确实是一件令人徒增恼火的事情,而且理由正当,因为科姆岛的宗旨就是给游客们以清净。但是,他已经不是年轻人了。迄今为止,奥利弗已经无缘无故地失踪了近两个小时。假如他突发中风或者心脏病,这会儿正躺在某个地方的话,作为科姆岛的负责人他又如何为自己的失职开脱呢? 他说:“我们最好马上开始找他。你通知盖伊。我给其他人打电话,让他们到这儿来集合。你最好待在诊疗室里,如果他来了的话,请立刻通知我。” 梅科洛夫特放下听筒,转身对伯伊德说:“奥利弗失踪了。他本该九点去诊疗室抽血的,可是没去。” 伯伊德说:“米兰达一定很担心。我来通知吧,然后再去岛的东北角找找。” “艾德里安,那就你来打吧。如果你找到他,可别对他发牢骚。要是他真因为害怕抽血才玩消失的话,恐怕最不想见的就是搜救队了。” 五分钟后,一群人接到电话后赶到大宅子前集合。劳特伍德像往常一样不予配合,他告诉艾德里安,他很忙,没有时间帮忙,不过斯特维利医生、丹·帕吉特和艾米丽·霍尔库姆都来了,艾米丽·霍尔库姆九点十五分到诊疗室接受了一年一度的抗流感注射,所以也得知了这件事。杰戈已经接到了通知,只不过还没有露面。众人看着梅科洛夫特,等待着他的指示。梅科洛夫特振作起精神,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安排。 紧接着,科姆岛如往常一样忽然变了脸,岛上起雾了,有些地方不过是被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薄纱,而有些地方却笼罩着湿重的浓雾,不仅遮住了蔚蓝色的大海,就连大宅子高大的塔楼也只留下一个朦胧的轮廓,若隐若现,浓雾还隐去了灯塔的塔身,只剩下最上方红色的圆顶,仿佛一个古怪的飘浮物悬浮在半空中。 雾越来越浓,梅科洛夫特说:“浓雾散去前不必走得太远。我们去灯塔瞧瞧,别的地方先不用去。” 众人一起动身,梅科洛夫特打头阵。刚开始,他还能听见身后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渐渐地,众人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地隐没在迷雾之中,说话声也越来越弱直到完全听不见。忽然,灯塔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巍峨的高塔一直延展进虚无的浓雾之中。他抬起头向上望去,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可即便如此也不敢用手撑一下灯塔闪闪发亮的外壁,生怕这个如梦似幻的宏伟建筑化为碎片,融入迷雾之中。门虚掩着,梅科洛夫特小心翼翼地推开厚重的橡木门,摸索到灯的开关。他没做停留,一口气爬上第一截楼梯,穿过燃料室,又爬到第二截楼梯的半途,呼喊着奥利弗的名字——起初他还不敢放开嗓子喊,像是害怕打破雾气缭绕下的沉寂。尔后,他抛却了这种徒劳无功的喊法,站在台阶上朝着黑暗大声地呼喊。没有任何回应,他也看不见任何光亮。于是,他走下楼,站在门口朝着浓雾喊道:“他好像不在这儿。你们就站在那儿吧,别过来了。” 还是没有人回应。梅科洛夫特不假思索,漫无目的地绕到灯塔面向大海的那一侧,依靠着防波堤抬头仰望,不由得感激这坚硬的花岗岩还能支撑他瘦弱的脊背。 就在这时,浓雾开始散去,如同它降临时一般神秘莫测。缥缈的薄雾掠过灯塔,聚在一处又消散开来。渐渐地,形状和颜色都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神秘和缥缈又幻化为熟悉和真实。于是,他看见了。他的心猛地一沉,又怦怦地狂跳起来,全身发抖。他一定失声叫了出来,可是耳边除了一只海鸥凄厉的鸥鸣,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令人惊栗的惨状逐渐显露出来:起初还蒙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薄纱,尔后便清清楚楚地现于眼前。色彩也跟着恢复了,不过似乎比他记忆中艳丽得多——闪闪发亮的外墙、高耸的红色塔灯、白色的围栏、一望无际的蔚蓝色大海和盛夏般清澈的晴空。 一具尸体高悬在灯塔上,紧贴着洁白的外壁:红蓝相间的登山绳紧紧地缠绕着围栏,尸体的脖子一片斑驳,被拉扯得好像一只秃火鸡似的,尸体的头部出奇地大,向一侧耷拉着,双手掌心向外,仿佛在拙劣地模仿祝福的手势。尸体还穿着鞋子,然而有那么神志迷乱的一瞬间,梅科洛夫特仿佛看见尸体的双脚无力地垂着,赤裸地晃荡着。 几分钟过去了,他感觉时间仿佛停滞了似的。然后,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敲响了他的耳膜。他转过头,才发现杰戈和米莉站在他的右边。米莉瞪着眼,盯着奥利弗,连续不断的尖叫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眼下,搜救队已经聚拢在灯塔周围。梅科洛夫特分辨不出人群在说些什么,空气里似乎充斥着乱糟糟的悲叹、抽泣、惊叫、呻吟和呜咽,低沉的恸哭、米莉的尖叫和海鸥突如其来的狂鸣让一切变得阴森可怖。 [1] 节选自《艳情诗与神学诗》,傅浩译。——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第二卷 壁炉里的灰烬 1 时间将近一点,鲁珀特·梅科洛夫特、盖伊·斯特维利和艾米丽·霍尔库姆私下进行了自尸体发现以来的第一次密谈。应梅科洛夫特的请求,艾米丽从大西洋别墅回到了大宅子。早些时候,艾米丽一直试图安慰、劝解米莉。不过她却发现,尽管自己费尽唇舌,但这事实上反而会令对方变本加厉地哭闹不止,于是只得宣布既然她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先回去,等需要她的时候再让她过来。通常,米莉会抓住一切机会痴缠着杰戈。不过这会儿她被好言相劝了几句,然后又被转交给伯布桥夫人照料。伯布桥夫人给她倒了杯热茶,又悉心地劝慰了她一会儿。渐渐地,一切似乎恢复了常态,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该打的电话都打了,工作人员也都安抚了。梅科洛夫特知道自己异常冷静地完成了那些工作,可是具体说了些什么以及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他完全记不清了。杰戈返回了港口;普伦基特夫人还有活儿要干,已经离开去准备午餐和三明治了;乔安娜·斯特维利去了游隼别墅;留在梅科洛夫特身边的盖伊面色灰白,说话走路都像个机器人似的,也没法给予什么实际的帮助。 在梅科洛夫特看来,时间已经支离破碎。刚刚过去的那两个小时就像一段不连续的时间轴,由一个又一个生动、被拆解开的场景拼凑而成,每一幕都仿佛一幅一瞬即逝却不可磨灭的照片。艾德里安·伯伊德站在担架旁,低头凝视着奥利弗的尸体,然后缓缓地抬起似有千斤重的右手,艰难地画了一个十字。梅科洛夫特带着默不作声的盖伊·斯特维利走到游隼别墅,将这个噩耗转达给米兰达,一路上他都在心里默默地预演着一会儿要说的话。能想到的措辞似乎都不够恰当,乏味、伤感或者单调得有些残忍:上吊、绳索、死者。普伦基特夫人面色铁青地端着一只硕大的茶壶倒着茶,梅科洛夫特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只茶壶。在出事地点一直表现得很理智的丹·帕吉特却忽然为自己辩解起来,说那不是他的错,奥利弗先生不是因为丢失了血样或者他自己的过激反应才自杀的。“别傻了,帕吉特。一个聪明人不会为了要再抽一次血就自杀的。那都算不上是手术。不管你做了什么或者做错了什么都没有那么重要。”梅科洛夫特看见帕吉特转身走开,抽搐的脸上布满孩子气的泪水。病房里,斯特维利用床单严严实实地遮住奥利弗的尸体,梅科洛夫特站在病床旁绝望地紧盯着墙壁,第一次注意到威廉·莫里斯壁纸的花纹。在众多片段里,最生动的一幕仿佛有聚光灯打在灯塔的外墙上一般,悬空的尸体、拉长的脖子以及悲凉地耷拉着的赤裸双脚——然而大脑告诉他那并不是一双赤脚。梅科洛夫特知道,奥利弗的死会以这样的画面永远地留存在他的记忆之中。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整理一下思绪,同他认为有发言权的几个人商讨一下警方即将介入调查的相关事宜。选择在梅科洛夫特私人套房的客厅里讨论这件事并非刻意的决定,而是出于众人心照不宣的共识。他说:“在警察赶来之前,我们必须谈一谈。换个地方说话吧,免得被人打扰。我会让艾德里安留在办公室里,他能够妥善地应付需要处理的工作。打进来的电话都不必理会。”他转过头,询问斯特维利的意见,“是去你的别墅,还是去我的房间,盖伊?” 斯特维利说:“留在大宅子不是更方便吗?这样一来,等警察到的时候,我们就在这儿。” 梅科洛夫特嘱咐伯伊德打电话给普伦基特夫人,拜托她送一些汤、三明治和咖啡到他的房间。说完,几个人一起往电梯的方向走。他们一言不发地搭乘电梯来到塔楼的顶层。 一进客厅,梅科洛夫特随手关上房门,众人各自落座,艾米丽·霍尔库姆和斯特维利并排坐在双人沙发上。梅科洛夫特拉过一把炉边椅,面对二人坐下。眼下的场景本该代表着闲适的家庭生活,然而现在有了一丝不祥的意味。在这个令人不安的时刻,即便是他的客厅——这个他们仨常常相聚的地方,也变得跟陌生酒店的临时休息室没有什么两样。整间客厅里陈列的都是梅科洛夫特从亡妻房间里搬来的旧物:铺着印花棉布的舒适椅子和沙发、与之相配的窗帘、椭圆形的桃花心木桌子、桌子上嵌着他和妻子的结婚照以及两人儿子照片的银色相框、精致的瓷人和一幅一看便知是出自业余爱好者之手、他妻子祖母所画的湖区水彩画。当初之所以带这些东西来,想必是为了重现他和海伦共度的那些宁静的夜晚。然而此刻,他才惊讶地意识到一直以来他有多么反感房间里充斥着的充满女性气息、杂乱廉价的家居摆设。 看着坐在对面的同事,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不懂交际的男主人般笨手笨脚。盖伊·斯特维利僵直着身体坐得笔直,看起来像是个陌生人似的,生怕自己的造访给主人带来任何不便。艾米丽一如既往地舒服自在,一只手臂伸展着搭在沙发的靠背上。她穿着黑色的裤子和靴子,上身是宽松的淡黄褐色细羊毛针织套衫,搭配了一对琥珀色长耳环。让梅科洛夫特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不辞劳苦地换了衣服,不过,毕竟他和斯特维利也换了,某些残存的理念告诉他星期六不拘礼节的穿着在死亡面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他勉强用和蔼的口吻询问道:“你们想喝点什么?这儿有雪莉酒、威士忌、红酒,一些寻常的饮品。” 为什么,他狐疑地想,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他们很清楚都有些什么喝的啊。艾米丽·霍尔库姆要了一杯雪莉酒,斯特维利出人意料地点了杯威士忌。梅科洛夫特忽然发现手边没有现成的水,他咕哝了一声抱歉,然后跑进小厨房里取了一些。回来后,梅科洛夫特为另两个人倒了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梅洛葡萄酒,接着说道:“十二点半,员工餐厅会供应热午餐,吃得下的人可以去吃,不过我建议我们最好在这儿吃点儿东西。三明治应该很快就到。” 普伦基特夫人已经预料到了他们的需要。几乎同一时间,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斯特维利打开门。普伦基特夫人推着一辆手推车走进客厅,上层摆着盘子、杯子和杯子碟、水壶和两只大热水瓶,推车底层的架子上摆着两碟餐巾纸。梅科洛夫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三个人恭恭敬敬地看着普伦基特夫人把食物和餐具一件一件地摆好,仿佛在参加什么宗教仪式似的。梅科洛夫特差一点以为她会在门口行个屈膝礼再退出去。 梅科洛夫特走到桌子旁,从盘子里抓起湿巾:“看起来大部分都是火腿,如果你们不喜欢吃肉的话,还有鸡蛋和水芹。” 艾米丽·霍尔库姆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没有胃口的了。为什么一起暴力死亡事件会让一个人这么饥饿?或许‘饥饿’这个词不太恰当,应该说是想吃东西——想吃一些美味可口的餐食。三明治可满足不了这种食欲。热水瓶里盛的是什么?我猜是汤,也可能是咖啡。”她走过去,拧开一只热水瓶的瓶盖,闻了闻:“鸡汤。没有创意,不过倒是很有营养。没关系,不着急。当务之急是先决定我们要怎么玩。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玩?”梅科洛夫特心想那可不是游戏,不过并没有说出口。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措辞有些欠妥,艾米丽解释道:“需要决定我们要如何应对达格利什总警司和他的团队。我猜会来一组人。” 鲁珀特说:“应该是三个人。大都会警察局打电话来说他会带一位督察和一位巡佐过来,就这些。” “不过,这可是相当高级别的干预啊,不是吗?一位大都会警察局的总警司和一位督察。为什么不委派本地的警力呢?想必他们一定有什么理由。” 这个问题鲁珀特也想过,所以早有心理准备:“我想是因为死者的身份,信托人出于谨慎,希望尽可能不要走漏风声。不管达格利什怎么做,都不太可能引发混乱或者公众的关注,换作本地警察可就难说了。” 艾米丽说:“鲁珀特,这个回答还是无法令人满意。大都会警察局是怎么得知奥利弗的死讯的呢?想必是你打的电话吧。为什么不通知德文郡和康沃尔警察部队呢?” “艾米丽,因为我得到指示,如果岛上发生了任何意外或者麻烦的话,我必须同一个伦敦的号码取得联系。我认为这是既定的应急程序。” “哦,但是这是什么号码?谁的号码?” “我不知道是谁的。我得到的指示就是汇报情况,其他的不必多说。对不起,艾米丽,这是很久以前就安排好的了,我必须遵守这个规定。我也确实遵守了。” “很久以前?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 “很可能是因为以前没有出过这么大的风波。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应急程序。你最清楚我们客人的身份有多尊贵了。制定应急程序的宗旨是为了能够最有效、最迅速地应对任何的意外事件,与此同时还需要保证最大限度的谨慎。” 艾米丽说:“我觉得达格利什会把我们召集到一起进行问询,我指的是所有人,访客和工作人员都在内。” 梅科洛夫特说:“我完全没有概念。我猜可能会先叫到一起,然后再分开单独盘问吧。我已经通知了工作人员,安排他们在大宅子里随时等候召唤,这么做似乎比较明智。最好安排在藏书室进行。当然了,总警司或许也会问询访客们。我觉得现在最好不要去打扰米兰达·奥利弗,她和丹尼斯·特雷姆利特还在他们的别墅里。米兰达曾明确地表示过,她想一个人待着。” 艾米丽说:“特雷姆利特大概不在这个范围内。顺便问一句,米兰达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我猜是你和盖伊透露给她的吧,你是科姆岛的负责人,万一对方受到冲击引发任何身体上的不适,盖伊都能应付。考虑得还真周全。” 梅科洛夫特暗自寻思着,她的语气里是不是隐含着一丝嘲讽的意味?他瞥了一眼斯特维利,可惜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他说:“没错儿,我俩一起去的。没有我预想的那么痛苦。当然了,她被父亲突如其来的死讯震惊了,不过并没有精神崩溃。她异常镇定——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坚忍。特雷姆利特反而情绪更加激动。他强打起精神,不过看起来悲痛欲绝。我还以为他会晕过去呢。” 斯特维利小声说:“他吓坏了。” 梅科洛夫特接着说:“有件事相当古怪。据我观察,今天早上奥利弗出门前似乎烧掉了一些文件。客厅的壁炉里有一堆灰烬和一些没有烧干净的残余纸片。” 艾米丽说:“米兰达和特雷姆利特提起这件事了吗?你问他们了吗?” “没有,那个时候似乎不太合适开口,而且他们也没有提。” 艾米丽说:“我怀疑警方是否能准许他们这么沉默寡言。” 盖伊·斯特维利未置一词。几秒钟后,梅科洛夫特对艾米丽·霍尔库姆说:“奥利弗小姐坚持要看尸体。我曾试图劝阻她,不过我觉得自己没有权利不准她看。于是我们仨一起去了病房。刚开始,盖伊只将盖尸体的床单拉到下巴那里,这样她就看不见脖子上的瘀痕了。可是奥利弗小姐坚持让盖伊再往下拉一点。她目不转睛地看了看那道勒痕,然后说了声‘谢谢’,就转身离开了。她没有触碰尸体。盖伊重新盖好尸体,我们就离开了。” 艾米丽说:“警方或许会认为你应该更强硬一点儿。” “毫无疑问。他们有那样的权利,但是我可没有。我赞同你的观点,如果我能够劝阻她的话当然更好,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劝阻她。她看上去……嗯,你也知道她看上去是什么样子。艾米丽,你看见了。” “只是草草地瞄了一眼,谢天谢地。我想知道的是我们应该如何应对警方的质询。显然我们应该实话实说,但是说到什么程度呢?假如达格利什总警司问起米兰达·奥利弗是否真的为父亲的死感到悲恸,我们该怎么回答?” 说到这里,梅科洛夫特觉得自己的立场更加坚定了:“我们不能代表其他人说话。他肯定会亲自询问她。达格利什会有自己的判断,他可是位侦探。” 艾米丽说:“就我个人而言,我想不明白,这怎么可能呢?依我看,那姑娘就是她父亲的奴隶——特雷姆利特也一样,只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稍微有点儿复杂。他原本的职责只是一位文字编辑和私人秘书,但是我觉得他做的要比文字编辑多得多。奥利弗的上一部小说《掘墓人的女儿》叫好不叫座。南森·奥利弗差不多已经过了创作的巅峰。他完成那本书的时候,特雷姆利特是不是在住院,当时他们想帮他治腿?对了,他的腿怎么回事儿?” 斯特维利简短地回答:“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所以腿瘸了。” 梅科洛夫特转头问艾米丽·霍尔库姆:“你的意思是那些小说是特雷姆利特代笔的?” “当然不是,确实是南森·奥利弗写的。我是说特雷姆利特在奥利弗的生活中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远不止文字编辑那么简单。他谨小慎微,还要处理奥利弗的书迷写来的信件。有传言说奥利弗拒绝出版商校订他的作品。他需要吗?他有特雷姆利特啊。那奥利弗自己呢?显然我们没有必要假装他是一位和蔼可亲或者受欢迎的客人。我甚至怀疑科姆岛上是否有谁真心希望他还活着。” 盖伊·斯特维利刚刚始终不置一词,此刻他开口道:“我想我们最好等乔来了之后再接着讨论,她应该马上就到了。艾德里安会告诉她我们在这儿开会。” 艾米丽·霍尔库姆说:“我们为什么要等她?这应该是常驻岛民间的会议,工作人员没必要参加。乔可算不上是位常驻岛民。” 盖伊·斯特维利小声说:“她是我的妻子。” “也只有一部分时间履行了你妻子的职责。” 斯特维利灰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在椅子上不自然地扭动了几下,似乎想站起来,但是一瞥见梅科洛夫特恳求的目光,只好又坐回到椅子上。 梅科洛夫特轻声说:“如果我们在警察来之前一直这么吵个不停的话,恐怕很难讨论出什么结果。是我请乔过来的,艾米丽。我们再等她五分钟。” “她现在在哪儿?” “在游隼别墅。我知道米兰达说她想一个人待着,但是盖伊和我都认为或许她还是希望有位女士能陪着她。说不定一会儿她又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毕竟乔是一位训练有素的护士。等我们讨论完,如果她觉得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的话,她会直接回游隼别墅去。米兰达也许想留她在那边过夜。” “睡在南森的床上?我可不这么认为!” 梅科洛夫特执意道:“不应该让米兰达自己一个人待着,艾米丽。盖伊和我去找她的时候,我就建议她搬到大宅子这边住。我们还有两间套房空着呢。不过,她强烈地否决了这个提议。这是个问题。她或许会同意让乔留下来。乔也说了如果能帮上忙的话,她不介意在客厅的椅子上委屈一晚。” 艾米丽·霍尔库姆将玻璃杯递过来。梅科洛夫特起身去拿雪莉酒的醒酒器。“感谢你没有指名要我去给予她女性的关怀。因为我认为这座岛——也是我最关注的问题——如果没有南森·奥利弗周期性的搅扰将变得更加宜人,所以我很难表达出礼节性的问候。”艾米丽说道。 梅科洛夫特说:“我希望你不要如此直率地向达格利什总警司表达这样的观点。” “如果他真如外界声称的那般聪慧的话,我自然不必说得这么直白。”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打开门,乔安娜·斯特维利走进房间。在梅科洛夫特看来,她总是散发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性感魅力,极具感染力,而不是令人不安。她用一条蓝色的丝绸领巾将浓密的金发扎起,晒成棕褐色的面庞显现出一种天然去雕饰的质朴。一条蓝色的牛仔裤紧紧地包裹着她结实的大腿,上身搭配一件牛仔外套,敞着怀,露出被T恤紧裹着的胸部。相比于她的生命力,她的丈夫看起来就像个丧失了勇气,一把年纪的老人;就连艾米丽英气十足的面庞与之相比也像骷髅般嶙峋、瘦削。梅科洛夫特忽然记起乔回到科姆岛时艾米丽说过的话:“真可惜我们没有业余戏剧演出。乔简直就是金发碧眼、心地善良的酒吧女招待的原型。”乔·斯特维利确实善良,至于艾米丽·霍尔库姆,他可就没那么确定了。 乔一屁股坐进扶手椅里,伸直双腿,舒了一口气。她说:“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那可怜的孩子其实并不想让我留在那里,那她干吗非要我留下来呢?似乎我们都不认识彼此。我给她留了两片安眠药,嘱咐她睡觉前用温牛奶送服。她还保证自己不会离开别墅。那是你平常喝的梅洛葡萄酒吗,鲁珀特?快给我倒点儿,好吗,亲爱的?我正需要那个。” 梅科洛夫特倒了一杯葡萄酒,递给她,然后说:“我刚刚还说,今天晚上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待在别墅里。” “她不是一个人。她说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会搬过去陪她。她睡她父亲的床,特雷姆利特睡她的床。” 艾米丽说:“如果她想这样,这也不失是一种解决方案。眼下这种情况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 乔听了,哈哈大笑:“他俩之间还谈什么规矩!他俩好上了。别问我他们是怎么搭上的,反正他们就是好上了。” 斯特维利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刺耳:“你确定吗,乔?他们告诉你的?” “他们根本不需要说。只要跟他俩在一个房间里待上五分钟你就明白了。他们是一对情人。”她转头对艾米丽·霍尔库姆说,“真遗憾你没有跟这两个家伙一起去游隼别墅,艾米丽。你一眼就能瞧出他俩之间的情愫。” 艾米丽干巴巴地回应:“很有可能。虽然我年纪大了,不过我的直觉可没迟钝。” 梅科洛夫特看着她俩,捕捉到二人之间的眼神,在他看来这真是一对可笑的女性盟友。这两个女人迥然不同。他原以为如果她们对彼此有什么强烈的感觉的话,想必也是反感。现在,他才忽然意识到如果房间里的四个人起了争执的话,这两个女人反而会成为盟友。在来科姆岛之前,某些时候人性的变幻无常会令他陷入思索——这方面他不是很敏感,现在他依然会为此感到诧异。 艾米丽说:“这是个麻烦,当然了,不是对我们而言就是对他们而言。不晓得他们有没有告诉奥利弗。如果他们说了的话,这或许就是动机。” 紧随其后的沉默虽然只持续了几秒钟,不过却过于显而易见。乔·斯特维利端着酒杯正要往嘴边送,手僵在了半空中。她小心翼翼地将酒杯放回桌子上,似乎任何轻微的声响都能引发严重的后果。 艾米丽·霍尔库姆似乎没有意识到刚刚那番不受欢迎的非难所带来的后果。她继续说道:“关于奥利弗自杀的动机,乔给我讲了昨天晚餐时的火爆场面。就算南森的状态糟糕到了极点,那些举止也不太正常。他的上一部小说令人大失所望,与此同时,他还面临着衰老和江郎才尽的困扰,所以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了结了自己。显然,他全然依赖于女儿的照顾,或许对特雷姆利特也是如此。如果他得知他们打算抛弃他,过正常的日子,这很可能就是触发变化的因素。” 乔·斯特维利说:“可是如果特雷姆利特和米兰达结婚了,奥利弗也不一定会失去他啊。” “也许不会,但是特雷姆利特的身份或许会发生变化,我猜奥利弗并不乐于见到这种改变。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这不关我们的事。如果警方想要探索这些耐人寻味的细枝末节,就让他们自己去查吧。” 斯特维利缓缓地开口,似乎在自言自语:“有些地方确实不像是自杀。”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梅科洛夫特决定是时候结束这种无端的推测了。谈话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并且逐渐开始失控。他说:“我认为我们应该把这些问题留给警察去调查。调查真相是他们的工作,我们的任务是尽可能地予以配合。” 乔说:“所以要告诉他们其中两位嫌疑人有暧昧关系?” 梅科洛夫特说:“乔,没有谁是嫌疑人。我们甚至还不知道奥利弗是怎么死的。我们必须停止这种讨论。这种言论不仅不合时宜,而且很不负责任。” 乔仍然执迷不悟地追问:“对不起,不过如果这真的是一起谋杀的话——也确实有这种可能性,盖伊或多或少也提到了——当然了,我们就都是嫌疑人。我只是想知道我们应该主动提供些什么信息。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不要告诉这位总警司并不是所有人都为死者的离世感到悲痛,对我们而言,他是一个讨厌透顶的家伙?我们需不需要告诉警方,他曾经扬言要搬到岛上常驻,将所有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更关键的一点,我们要不要告诉他关于艾德里安·伯伊德的事?” 梅科洛夫特异常坚定地回答:“我们只需要回答他的问题,并且做到实话实说。我们只需要为自己辩护,不需要代表其他人发言,当然也包括艾德里安。如果任何人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都有权利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除非律师在场。” 乔说:“我猜怀疑不到你的头上。” “当然不是。如果这是一起疑点重重的死亡事件,我和任何人一样都有嫌疑。到时候你必须得从大陆请一位律师过来。希望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 “另外两位客人,耶尔兰德博士和施派德尔博士呢?他们得知奥利弗的死讯了吗?” “我们还未能与他们取得联系。他们一旦得知这个消息,可能也想离开这里。一般情况下,我认为达格利什总警司无法阻止他们。毕竟有警察来回走动,科姆岛再也不是平静、孤寂的避难所了。我想达格利什会在他们离开前,对他们二人进行问询。他们中或许有谁看见奥利弗进入灯塔了。” 艾米丽·霍尔库姆说:“那么这位总警司和他的手下打算住在岛上吗?我们需要款待他们吗?他们大概不会带着自己的口粮来吧。我们需要动用信托基金的开支为他们供应饮食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我已经说过了,只有三个人。达格利什总警司,一位名叫凯特·米斯金的女督察,还有一位名叫弗朗西斯·本顿-史密斯的巡佐。我已经询问过伯布桥夫人和普伦基特夫人了。我们打算安排两位属下住在马厩区的宿舍,然后安排达格利什总警司住在海豹别墅。他们同岛上的其他人享有一样的待遇。早餐和午餐会送到他们各自的住处,晚餐可以到餐厅同我们一起吃,也可以选择在自己的住处吃,随他们喜欢。我觉得这么安排是可以接受的。” 艾米丽问:“那些周薪职员呢?他们已经得到消息了?” “我设法通过电话同他们取得了联系。我通知他们休一周的带薪假。星期一早上没有船去彭特沃斯。” 艾米丽说:“毫无疑问,我们要根据伦敦的指示行事。可是,你如何解释这种突如其来又不合规矩的大发善心呢?” “我什么都没解释。我只是说岛上只有两位客人,所以不需要这么多工作人员。今天晚上会公开奥利弗的死讯,赶星期日的报纸或许为时已晚。奥利弗小姐也同意在这个时间点发布消息,我们不希望本地媒体率先插手此事,她也同意这个观点。” 艾米丽·霍尔库姆走到桌子旁:“无论是不是谋杀,我都需要订星期一早上的船。我已经同纽基镇的牙医预约了十一点半的看诊。” 梅科洛夫特皱了皱眉:“那或许有点麻烦,艾米丽。媒体可能就在那儿等着你呢。” “不可能在纽基镇。如果他们要堵我的话,也是在彭特沃斯港的码头。我可以向你保证,对付媒体我很有一套,无论是本地媒体还是国家级媒体。” 梅科洛夫特没有多做争辩。他认为,总的来说,他对这次会议的把控要比预期的更有效率。盖伊几乎没有帮上什么忙。这个男人似乎从情感上刻意地同这起悲剧保持着距离。这也不足为奇:既然他决心摆脱全科医师的职责,很可能也不想同任何别的什么责任扯上关系。不过这种回避令人担心。因为梅科洛夫特确实需要盖伊的帮助。 艾米丽说:“如果你们有谁还想吃东西,最好赶快抓块三明治吃。警方应该很快就要到了。鲁珀特,如果你自己能应付的话,我要先回大西洋别墅了。乔,我建议把剩下的事情留给男士们去处理。留两位接待人员足够了。可别让新来的客人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他们可算不上科姆岛最尊贵的客人。如果需要召集大家到藏书室集合的话,也别把我算在内。要是总警司想见我,他可以提前预约。” 这时,房门开了,艾德里安·伯伊德走了进来。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副双筒望远镜,他说:“我刚刚看见了一架直升机。警察就快到了。” 2 一架松鼠二型直升机嗡嗡地掠过英格兰南部,在秋日的田野上投射下一片阴影。挥之不去的投影仿佛某种不祥的先兆,预示着即将降临的灾难。过去一个星期反常、不合季节的天气还在持续着。乌云时不时地在他们的上方凝结,再猛地倾泻而下,密集的雨帘令直升机好似在如墙的水幕之间穿行。转眼,云罢雾霁,经雨水洗刷过的田野再一次沐浴在仲夏般醇厚的阳光中。展现在眼前的景致犹如一幅光洁的刺绣拼贴画,一簇一簇的林地像是用深绿色的羊毛编织而成,亚麻田交织着柔和的棕色、浅金色和绿色,蜿蜒的小路和河流仿佛是用闪耀的丝线织成的绣品,横亘在画卷中。耸立着教堂方塔的小镇子则是一个又一个令人称奇的刺绣佳作。达格利什扫了一眼同伴,发现本顿史密斯正出神地盯着不断从眼前掠过的风景,他不由得好奇,对方究竟是在欣赏这些人为打造的规则图案,还是沉浸在广阔却肆意的想象之中。 达格利什一点也不后悔起用本顿-史密斯,之所以选择让他加入专案组,是因为他具备了达格利什所看重的、一位侦探应该具备的素质:智慧、勇气和直觉判断力。要同时具备这些品质并非一件容易事。他希望本顿-史密斯也能拥有敏锐的感知力,不过这一点不太容易评定,无疑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令他稍感担忧的是,在皮尔斯·塔兰特离队后,凯特和本顿-史密斯目前合作得是否愉快。他不需要二人喜欢彼此,不过,他的确要求他们互相尊重,成为协同合作的搭档。凯特也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同事之间公开的对立情绪会给调查工作带来多么大的危害。他相信她能够处理好。 达格利什瞥见她正在看一本薄薄的平装书——《第一女子侦探社》,周身散发出一种他熟悉的紧张情绪。凯特不喜欢坐直升机。带翼的机身至少还能给人一种潜意识的安慰——这种外形似鸟的机器就是被设计用来飞行的。眼下,他们被困在一个嘈杂的机舱里,这东西看上去不像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似乎只是出于某种疯狂的企图随便拼凑而成,想要公然挑战地心引力。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本书上,不过只偶尔才翻一页,占据她思绪的并非亚历山大·麦考尔·史密斯笔下那位温柔而迷人的博茨瓦纳侦探,而是救生衣使用的方便性以及它是否能够起到作用。一旦引擎失灵,凯特认定这架直升机会像一块石头一样笔直地往下坠。 此刻,处于出发与抵达之间这段嘈杂的间奏里,达格利什暂时忘却了专业领域的难题,脑海中思索着一个更为棘手的私人问题。是他先向艾玛·拉文纳姆告白的,不过并不是当面告白,而是通过信件。这不正是因为不想看到她眼中的拒绝,因为怯懦才采取的权宜之计吗?不过,她并没有拒绝。他们从各自忙碌不堪的生活中挤出时间约会,二人聚在一起的时光像被浓缩了一样,伴随着一种几乎令人胆怯的快乐:热烈的性爱;对彼此抱有丰富又纯粹的情感;精心规划出的时间也只想耗费在对方身上,彼此陪伴着享用美食、看电影、逛画廊或者听一场音乐会;在他的寓所里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并肩站在狭小的露台上,各自端着饮料俯瞰五十英尺下泰晤士河轻拍着河岸或是倾心交谈或是享受令人安心的静谧。这个周末本该也是如此。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因为工作而爽约了。他们也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临时出现的突发状况,所幸这只会令下一次相聚变得更加精彩。 可是,他知道这种周末相聚的生活算不上是同居,而他从未言及的忧虑是艾玛似乎很满意眼下的状态。他在信里曾经明确地提及求婚——并非只是保持一种情人的关系。他原以为她接受了他的求婚,然而后来二人之间再未提到过有关结婚的字眼。他试图想搞清楚为什么结婚对他而言如此重要。是害怕失去她吗?可是,如果他们之间的爱没有法律契约的束缚就无法维系的话,那他们之间还有未来可言吗?他又有什么权利困住她呢?他没有勇气提出结婚,却暗自为自己开脱——决定什么时候结婚掌握在她手里。但是,他知道自己害怕听到这样的回答:“亲爱的,急什么?我们现在就要做决定吗?难道现在这样不开心吗?” 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向下望去,熟悉的城市景观逐渐扑面而来。直升机缓缓地降落在纽基镇的直升机机场,螺旋桨慢慢地停下来,众人解开安全带,期盼着能有几分钟时间下去伸展一下腿脚。不过,希望很快就落空了。几乎是同一时间,格兰尼斯特博士从候机室里冒了出来,她肩上挂着一只手提袋,手里拎着一只轻便的旅行箱,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格兰尼斯特博士下身穿着一条黑色裤子,裤脚被塞进长筒皮靴里,上身搭配了一件紧身花呢夹克衫。她仰着头,越走越近,映入达格利什眼帘的是一张线条分明的苍白面庞,略有细纹,一顶宽檐软呢帽遮住了脸的大半边,散发出一种别样的风情。她登上直升机,拒绝了本顿-史密斯帮她放置行李的好意,达格利什随即为了众人做了介绍。 她对飞行员说:“安全章程就不必念了。我似乎把生命都耗费在这些飞机上了,说不定哪天还会死在这上面。” 她的声音很好听,算得上是达格利什听过的最动听的嗓音之一,面对证人席时这将是一种强有力的武器。他很少在法庭上见到陪审团被一个人动听的嗓音怂恿,露出默许的神色。多年来,他时不时就会得知关于她形形色色的传闻,并不是刻意打听,只是有意无意地有所耳闻——多半是她又解决了一起臭名昭著的案件,且都有些引人入胜又令人意想不到的情节。她的丈夫是一位高级公职人员,很久之前就退休了,曾经在伦敦担任过一段时间的非执行董事,享受优渥的待遇,现在整日在奥威尔驾船、赏鸟。他的妻子从未用过他的名字或者头衔。她有这个必要吗?他们夫妻二人共同养育了四个儿子,如今都是各自领域中的成功人士,这一点足以说明一段看似游离的婚姻也有浓情蜜意的时刻。 她和达格利什在一件事上有着相似的观点:虽然她撰写的法医病理学教科书广受好评,但是她从来不允许书的封面上出现她的照片,也从来不参与任何宣传活动。达格利什也是如此——起初,这还让他的出版商十分恼火。赫恩·伊林渥斯是一家公正而严谨的出版公司,在同作者签订合同时尤其讲求实际,但在其他方面就显得有些缺乏经验。这家出版商曾经向他索要过照片,要求他出席签名会、诵诗会和其他一些公开活动,对此他一一予以回绝,在他看来他回绝的理由是合理的:因为这么做不仅会危及他在苏格兰场工作的机密性,更会将他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招来被他逮捕的那些杀人犯的报复,毕竟其中一些最臭名昭彰的家伙们很快就会假释出狱。他的出版商听后,心照不宣地遵从了他的意见,从此以后再没有提出过类似的要求。 众人各自保持着沉默,一方面是因为引擎嘈杂的声响,另一方面是因为目的地就在眼前,大家都觉得没有必要多说些什么。不过几分钟而已,直升机就越过了波涛起伏的布里斯托尔海峡,几乎在同一时间,科姆岛跃然眼前,仿佛是从蔚蓝色的海浪中钻出来似的,绚烂的岛屿犹如一张彩色照片般色彩分明,银灰色的花岗岩峭壁高耸在不断翻腾着的白色泡沫间。达格利什发觉如果反应不够快的话,根本来不及从空中俯瞰这座近海小岛的全貌。这座沐浴着秋日阳光的岛屿被海水隔离成一处遗世之境,看似平静却勾起了他关于虚构悬疑故事的那种既刺激又危险的童年记忆,对孩子而言,每一座岛屿都是一座金银岛。即便在一个成年人的潜意识里,科姆岛也像任何一座小岛一样,传递出一种矛盾的信息:小岛远离尘世的宁静与海洋蕴藏的力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它那自足且诱人的平静而言这既是一种保护又是一种威胁。 达格利什转过头问格兰尼斯特博士:“你以前来过这座小岛吗?” “从来没有,只是有所耳闻。在没有邀约的情况下,严禁任何游客登岛。小岛的西北角有一座现代化的自动灯塔,也就是说掌管灯塔事务的领港工会时不时地上岛检查。我们的这次造访恐怕和他们一样,位列不受欢迎的范畴之内。” 直升机开始下降,达格利什脑海中盘桓着几个关键的问题。如果距离是至关重要的因素,那么无疑需要一份地图,不过眼下正是摸清地形的好时机。科姆岛大致为东北—西南走向,距离内陆约十二英里,朝向东侧的一面略微内凹。岛上只有一座大型建筑物,位于岛屿的西南角。从空中俯瞰,科姆别墅像其他的大别墅一样,仿若一座精美的建筑模型。这座异乎寻常的石砌别墅由两座翼楼和一座笨重的中央塔楼构成,看上去好似一道防御墙,倘若再加上炮塔就更符合建筑常规了。别墅面朝大海的那侧有四扇弧形长窗,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别墅背面平行分布着数幢石屋,看上去似乎是马厩区。直升机起落坪位于五十码开外的地方,地面用十字做了记号。大宅子西面延伸至海中的礁石上矗立着一座灯塔,简洁的白色栏杆环绕着顶端的红色塔灯。 达格利什朗声道:“在我们降落之前能否绕着小岛低空飞行一圈?我想俯视一下科姆岛的全貌。” 飞行员点了点头,拉高机身,掉转方向飞离了大宅子,接着再降低高度,嗡嗡地掠过东北海岸线。只见八幢砖石别墅随意地散布着,四幢位于西北部的陡岸旁,四幢坐落在科姆岛的东南方。小岛的中央是一片五颜六色的灌木丛林地,其中混杂着一片片灌木丛和细长、纤弱的杂树林,交错其间的小径几不可见,仿若野兽留下的一串串足印。科姆岛的原始风貌保存完好:既没有沙滩,也没有泛着白沫子退去的海浪。西北边的悬崖更巍峨更引人注目,一段参差不齐的礁石延伸进大海,好似一截断齿在汹涌的海浪间龇着牙。达格利什还注意到小岛的南部环绕着一段低矮的崖壁,矮崖只在狭窄的港口处断开。望着这片如同玩具般的整洁海湾,他很难想象当年那些被俘的奴隶们在登陆这片恐怖之地时内心是何等的焦灼、畏惧。 这时,他们第一次见到了科姆岛上的生命迹象。码头旁的一幢砖石别墅前,出现了一个穿着高筒橡胶靴子和高领运动衫的健壮黑发男子。他站在门口,举起手遮住阳光,抬头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对于他们的到来表现出一副令人窘迫的不屑,接着便迅速转身,钻回小屋里。 除此之外,他们没能再见到别的什么人。当直升机绕岛盘旋过一周,徘徊在停机坪上空准备降落时,从科姆别墅中冒出了三个人影,他们仿佛接受检阅的队伍一般,步伐整齐地向飞机走来。走在前面的两位衣着整洁,穿得显然比印象中的岛民正式得多,衬衫的衣领一尘不染,而且都系着领带。达格利什忍不住猜测在飞机抵达之前,二人是否换过衣服,而这种精心的着装是否暗示着一种微妙的信息:这般正式的迎接并非要送他去犯罪现场,而是要将他带去一户正在服丧的人家。除了眼前的这三位男士,再没有其他人出现。三个人的身后是科姆别墅朴实无华的后身,宽阔的石砌庭院夹在平行分布的马厩之间,从落着帘子的窗户判断,它们似乎已经被改造成了住人的居所。 螺旋桨慢慢静止下来,众人弯腰跳下直升机,朝前来迎接的队伍走去。三个人中谁是负责人显而易见。他跨前一步:“达格利什总警司,我是鲁珀特·梅科洛夫特,这儿的干事。这位是我的同事,驻岛医师盖伊·斯特维利,这位是丹·帕吉特。”他顿了一下,看样子似乎拿不准应该怎样介绍帕吉特,又接着说:“他负责照看你们的行李。” 帕吉特是个身形瘦长的小伙子,比起印象中的岛民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头发剪得很短,依稀显出头骨的轮廓。他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上身搭配一件白色T恤。尽管他看起来有些瘦弱,但是两条长胳膊上的肌肉很发达,手掌也很宽厚。帕吉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达格利什也介绍了自己的同事,双方正式地握了握手。格兰尼斯特博士坚决不让帕吉特带走她的行李。达格利什和凯特留下了各自的凶杀案调查工具箱,帕吉特轻松地扛起两人剩余的行李,一只手提起本顿的大旅行袋,大步流星地走向候在一旁的车子。梅科洛夫特朝别墅的方向做了个手势,显然是请他们跟着他走,直升机的螺旋桨再次发动,嗡嗡的声响淹没了梅科洛夫特的声音。在众人的注视下,直升机缓缓升起,低空盘旋了一圈以示告别,随后掉转方向飞赴大海。 梅科洛夫特说:“我猜你们应该想先去查看尸体。” 格兰尼斯特博士说:“我想赶在达格利什总警司了解死亡情况之前完成验尸。尸体被移动过吗?” “尸体被转移到了岛上两间病房的其中一间。但愿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我们把尸体放了下来,把他……呃……把他独自留在灯塔脚下似乎不太人道,就算盖了床单也有些不近人情。于是,我们就用担架将他抬回了大宅子。不过,绳索还留在灯塔那儿。” 达格利什问:“没有人看守吗?我是说,灯塔上锁了吗?” “没有。没法上锁,因为我们没有钥匙。灯塔刚修缮好那会儿,有一把钥匙——至少当时是这么对我说的——但是,很多年前那把钥匙就不知去向了。从来没有谁觉得有必要换一把锁。岛上没有孩子,我们也不允许闲杂人等上岛,所以灯塔也没有一定要上锁的理由。不过,塔门内侧有个门闩。出钱修缮灯塔的客人是一位狂热的灯塔爱好者,过去常坐在塔灯下方的平台上,他知道没有人会上去打扰他。我们从未想过拆掉门闩,我甚至怀疑它有没有派上过用场。” 梅科洛夫特在前面引路,不过他并没有带大家往别墅的后门走,而是绕过左手边的翼楼,朝着有立柱把守的前门走去。中央的主楼背靠着魁伟的方塔,二三层各自装着两扇弧形长窗,比起空中俯瞰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整个建筑更具威严。达格利什不由自主地驻足仰望。 梅科洛夫特趁机开口,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引人注目,不是吗?别墅的设计者是伦纳德·斯托克斯的学生,斯托克斯过世后,他参照老师在多塞特郡的敏特恩麦格纳村为迪格比夫人建造的房子,设计了这幢科姆别墅。其实后院那个方向才是别墅的正面,正常来讲也应该从那一侧进入,但是霍尔库姆家族却希望装有弧形长窗的主厅和正门都能够面朝大海。上岛的客人中不乏一些了解建筑学的人士,时常有人指出这样的设计只是为了虚张声势而已,科姆别墅丝毫不具备斯托克斯在敏特恩别墅上所表现出的才华与和谐。原本的两扇弧形窗户改为了四扇,还有入口处的设计,令整座塔楼看上去过于笨重。我没见过敏特恩的那栋房子,不过我想他们说得应该没错儿。对我而言,这幢别墅已经足够堂皇。我想,或许是因为我早已经习惯它了吧。” 装饰着铁饰的深色橡木大门敞开着。众人陆续步入方厅,厅内铺着地砖,样式正规而考究。方厅的尽头,宽敞的楼梯延伸至左右两侧,连通着一道室内小眺台,眺台后方装饰着一面巨大的彩绘玻璃,上面描绘着具有传奇色彩的亚瑟王和圆桌骑士团。方厅里零散地摆放着几件华丽的橡木家具,感受得出原主人讲究的是奢华的排场,并不在意舒适与否。很难想象得出任何人坐在那些笨重的椅子上,或者倚靠着精雕细琢的高背长椅时的模样。 梅科洛夫特说:“楼里有电梯。从这扇门穿过去。” 一行人走进一个房间,一眼望去显而易见,房间一半被用作办公室,一半被用作衣帽间和储藏室。屋子里摆着一张办公桌,看得出有使用过的痕迹。墙上钉着一排挂钩,上面挂着雨衣,矮架上放着靴子。自他们抵达科姆岛以来,还没有见过其他人。于是,达格利什追问道:“其他人在哪儿,我是说访客们和工作人员?” 梅科洛夫特回答:“我提醒过工作人员做好准备接受问询。他们现在可能正在大宅子里候着或者待在自己的住处。我已经通知他们稍后到藏书室集合。除了奥利弗的女儿米兰达和他的文字编辑丹尼斯·特雷姆利特,眼下岛上只有两位访客。目前还没能同这两位取得联系。当然了,这么好的天气,你不能指望他们还待在房间里。所以,他们有可能在岛上的任何地方,天黑后我们就能通过电话找到他们了。这两个人都没有预订今晚的晚餐。” 达格利什说:“我可能需要在那之前就见到他们。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同他们取得联系吗?” “那就只能派人出去找了,不过我不赞成这么做。我认为最好还是让大家集中待在大宅子里。而且根据科姆岛的规定,我们不可以打扰或者主动联系访客,除非万不得已。” 达格利什很想说都发生谋杀了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了,可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这两位访客必须接受问询,不过时间可以推后。眼下,最重要的是将岛上的常驻居民集中到一起。 梅科洛夫特说:“那两间病房在塔楼里,就在我房间的下面。或许不是很实用,但是诊疗室就在那层,那里很安静。这部电梯只能容纳一副担架,不过此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三年前,我们更换过这部电梯。当时刚好到了该换的时候。” 达格利什问:“你们在灯塔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没有发现奥利弗先生曾留下过字条吗?” 梅科洛夫特说:“灯塔里没有见到,不过我们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搜查什么,就像我们还没有翻过他的口袋。说实话,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这么做,因为这似乎很不妥当。” “奥利弗小姐也没有提过他在别墅留了什么字条吗?” “没有,我也不想问这样的问题。我去那儿只是为了传达她父亲的死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而不是警察。” 他说这些话时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语气带刺儿,达格利什瞥了梅科洛夫特一眼,只见他面色通红。达格利什什么也没说。梅科洛夫特是第一个发现奥利弗尸体的人,在那种情况下,他处理得还算妥当。 这时,格兰尼斯特博士出人意料地开了口。她冷冷地说:“但愿你的同事们能够体会你的用心良苦。” 电梯的轿厢空间宽敞,覆盖着雕花木板,后部安置着填充皮椅,两侧的厢壁嵌了镜子。电梯渐渐向上攀升,达格利什透过镜子望着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被无限映射的脸,暗暗惊诧于二人之间的差异。梅科洛夫特比他预想的年轻一些。他是退休后才来科姆岛的吗?他究竟是提前退休,还是岁月对他比较仁慈?为什么要提前退休呢?乡村律师罹患冠心病的风险也没有很高。他留着一头顺滑的浅棕色头发,虽然已经有些稀疏,不过还没有变白的迹象。平坦的眉毛下是一双清澈的灰色眼睛,除了额前的三道浅纹,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不过,他身上并没有青春的活力。在达格利什看来,他是一位尽责的男人,正逐渐步入中年,常怀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观念——这是典型的家庭律师形象,如果你寻求的是折中的办法,大可以放心地咨询他,但是他应付不了高强度的工作。 盖伊·斯特维利,无疑要更年轻一些,但是看上去比他的同事老了十岁。头发呈暗灰色,光秃秃的头顶像是被刻意剃过一样。他身材高大,经达格利什目测超过六英尺高,但是走起路来缺乏自信,佝偻着嶙峋的肩膀,努着下巴,像是随时准备再次面对生活不公正的对待。达格利什忽然想起哈克尼斯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斯特维利曾因误诊导致一名儿童死亡。后来便在岛上谋了一份差事,在那里能够发生的最糟糕的状况不过是有人坠崖,但是那就怪不到他头上了。达格利什知道这个男人一定遭遇过什么不幸,并在他的身心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那些事情令他永生难忘,难以开脱,无论任何理由或者懊悔都无法减轻他内心的痛苦。斯特维利这副隐忍、黯然的模样,他曾经在一些长期病患的脸上见过。 3 电梯稳稳地停了下来,众人跟随梅科洛夫特的脚步,顺着奶油色的墙壁,沿着铺着瓷砖的走廊,来到右边的一扇门前。 梅科洛夫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挂着名牌的钥匙,说道:“这是唯一能够上锁的房间,幸运的是我们没有把钥匙搞丢。我猜想你们希望确保尸体没有被人动过。” 梅科洛夫特退到一旁,让他们先进去,然后和斯特维利就站在刚进门的地方。 这个房间大得出奇,有两扇能够俯瞰大海的高窗。其中一扇窗户的顶部敞开着,精致的奶油色窗帘不时地舞动,犹如在费力地喘息一般。室内的陈设兼顾了舒适与实用。威廉·莫里斯壁纸,两把维多利亚式钉扣扶手椅,窗户下方摆放着一张具有摄政时期风格的办公桌,恰到好处地营造出会客室的温和与随意,而手术推车、诊查台和带有升降功能以及靠背架的单人病床则显现出医院病房特有的单调和冷漠。病床正对着窗户。高度只够病人看到天空,或许这样有限的视野也是一种安慰,提醒着躺在病床上的人,孤独的病房外还有另一片天地。尽管透过敞开的窗户能够感受到习习的微风和阵阵的浪涛,但是达格利什还是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味,整个房间幽闭得好似一间牢房。 病床上的枕头已经被挪走、安置在两把安乐椅的其中一把上,尸体覆盖着床单,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似乎在等待殡仪员来将他抬走。格兰尼斯特博士将她的旅行袋搁在诊查台上,掏出一件塑胶衣、一副密封手套和一个放大镜。她仔细地穿好塑胶衣,将修长的手指伸进薄薄的乳胶手套里,在此期间众人没有发出一点儿声息。她走到病床边,朝本顿史密斯点了点头,收到示意的本顿轻手轻脚地揭开了床单,先从头到脚对折、再左右对折,谨慎得像是在参加一个宗教仪式,最后将折好的床单放在一旁的枕头上。接着又心照不宣地打开了床上方的孤灯。 格兰尼斯特博士转过头对站在门边的那两个人说:“你们不必留在这儿了,谢谢。到时候会有专机过来将尸体运走。我会随专机一起离开。或许你们可以去办公室等达格利什先生和他的同事。” 梅科洛夫特将钥匙递给达格利什,然后说:“办公室在三楼,藏书室的对面。下了电梯正对着走廊,这两个房间分别在你的左边和右边。”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久久地朝尸体望了一眼,似乎在考虑应该用什么样的动作以示最后的敬意,哪怕只是点一下头也好。接着,他没再多说别的,同斯特维利一起离开了房间。 对达格利什而言,奥利弗的脸一点儿也不陌生。这些年来,他的脸时常以照片的形式出现在达格利什的眼前,那些精挑细选的照片强调了他满腹经纶的形象,甚至还勾画了他高贵的气质。不过,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呆滞无神的眼睛半睁着,流露出诡秘而怨恨的神情,裤子的前襟沾染了一团尿渍,微微地散发出臊臭的气味儿,那是突如其来的暴力死亡留下的最后的屈辱。他垮着下巴,上嘴唇微翻,像是在低吼着什么。左边的鼻孔渗出一丝血迹,眼下已经凝固变黑,看起来就像一条往外爬的虫子。浓密的铁灰色头发略显花白,向后梳,露出高高的前额。即便他已经没了气息,那掺杂其中的银丝依然反射着从窗口洒下来的阳光,微微地闪动着,看起来像是后染的,而眉毛就没有这种不协调的色调。 他身材矮小,经达格利什目测不超过五英尺四英寸高,相比于手腕和手指纤细的骨骼,他的脑袋大得不成比例。上身穿着一件深蓝灰色花呢射击服,看上去像是维多利亚风格的,束着腰带,四个口袋的兜盖都紧系着,穿在里面的灰色衬衫敞着领口,下身搭配了一条灰色的灯芯绒裤子。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的布洛克鞋,擦得锃亮,在主人瘦弱体格的映衬下显得极其笨重。 格兰尼斯特博士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尸体,然后轻轻地触摸了一下死者脸和脖子上的肌肉,接着又逐一检查了每个指关节,尸体弯曲的手指像是临死前曾试图紧攥住身下的床单似的。 她低下头,靠近尸体,随后又直起腰说:“尸体已经完全僵硬。据我推测死亡时间在今天早上的七点半至九点半之间,大概更接近前者。僵硬到这种程度就没有什么必要除去他的衣服了。稍后我将尝试推断出更精确的死亡时间,不过我怀疑可能性不大,就算他的胃里还有食物没有消化。” 绳索在他苍白、皮包骨似的脖子上留下了极其显眼的印迹,看起来更像是人为的死亡模拟,而非死亡本身造成的。尸体右耳下方的瘀斑有一大块,显然是被绳结挫伤的;达格利什估算大约有五平方厘米那么大。绳套留下的勒痕像文身一般醒目,印在颌下靠后的位置。格兰尼斯特博士盯着那处痕迹看了一会儿,然后将放大镜递给达格利什。 “问题在于:死者究竟是吊死的还是被人勒死的?从脖子右侧的瘀斑上我们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擦伤面积很大,说明造成擦伤的绳结不仅大而且相当坚硬。值得玩味的地方位于死者脖子的左侧,我们能够看到两个明显的圆形瘀青,很有可能是由手指按压形成的。我推测脖子的右侧会有一个拇指印,可惜被绳结造成的瘀伤掩盖了。由此推断嫌犯是一个惯用右手的人。至于死亡原因,你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吧,总警司。他是被掐死的,然后再被人吊起来。这里有一处印迹能够清楚地看出绳索表面的特征,很有规律、样式重复。和我预想的普通绳索不太一样。可能是一根有结实绳芯的绳索,或许是尼龙材质,外部包裹有一定图案的绳皮。比如,攀岩用的绳索。” 她自顾自地说着,看也不看达格利什。他心想,她一定知道我已经被告知了他是怎么死的了,然而她不会这么问我。考虑到这样的小岛和岛上的悬崖,她也不需要再问些什么。即便如此,这番推论确实快得出奇。 看着格兰尼斯特博士戴着手套逐一检查尸体的各个部位,达格利什顺应了目前的需要,屈从于内心难以抑制的冲动。他大为震动,犹如当年做小警员处理第一起谋杀案时一样,为死亡的纯粹所震慑。一旦尸体变凉变硬,尸斑不可避免地以某种可以预见的进程逐渐形成,几乎无法想象这具硬邦邦的血肉之躯曾经充满了活力。没有哪种动物的死亡如同人类这般彻底。他所丧失的不仅仅是肉体的激情与冲动,更是人类精神的全部生命力。残留的这具躯体不过是为了追悼它的存在,就连丰富的想象力和精巧的言辞在这种消极的结局面前都幼稚得微不足道。 格兰尼斯特博士转过头,对站得稍远些一言不发的本顿-史密斯说:“这不是你处理的第一起谋杀案吧,巡佐?” “不是,长官。不过,这是我接手的第一起死于扼杀的案件。” “那你最好再多看一看。” 她递上放大镜。本顿-史密斯从容不迫地观察了一番,接着又一言不发地递还了工具。达格利什忽然记起伊迪斯·格兰尼斯特曾经是一位颇有声誉的教师。现在刚好有个学生就在眼前,自然忍不住扮演一下老师的角色。自己的手下受到别人的指教,达格利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相当可爱。 格兰尼斯特博士接着传授本顿-史密斯。 “扼杀是法医学领域中最有趣的课题之一。显然,它没法由自己造成——因为在掐的过程中人会失去知觉,手便会随之放松。这也就意味着扼杀通常是有其他人行凶,除非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事实并非如此。大多数的扼杀都是通过手,所以我们通常能够从脖子上找到扼杀时留下的印迹。而当受害者试图挣脱行凶者的控制时,有时会留下抓伤或者指甲印。这具尸体上就没有这样的迹象。在死者脖子左侧的甲状腺角状突起上有两块几乎完全相同的瘀伤,这也清楚地表明这是由一个惯用右手的成年人造成的,而且凶手只用了一只手。拇指与手指间的压力令喉咙受到了挤压,后颈也许会有瘀伤。如果是上了年纪的人,就像这位受害者,甲状腺角状突起、上角受到挤压可能会导致骨折。如果挤压非常用力的话,还可能造成更大面积的骨折。即使力气不大,或者并非想要置受害者于死地,也有可能导致受害者死亡。如此用力地掐扼或许造成了迷走神经抑制或者脑贫血,从而最终导致了死亡,所以并不一定是因为窒息。我提到的这些术语你能听得懂吗?” “是的,长官。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巡佐。” “有没有可能判断行凶者手的大小,属于男性还是女性,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有时可以,但是也有所保留,特别是涉及手部畸形这一点。如果有拇指和其他手指造成的明显瘀伤,可以推测瘀伤扩散的程度,但也仅仅是推测。最好不要过于相信所谓的可能或者不可能。让你的长官给你讲讲1943年哈罗德·拉芬斯的那起案件。” 她向达格利什投去一个略带挑衅的眼色。这次他可不想再让她得逞了。于是,达格利什开口讲道:“哈罗德·拉芬斯掐死了一位名叫罗斯·罗宾逊的酒馆老板娘,然后偷走了当晚的营业收入。嫌疑犯的右手没有手指,但是病理学法医凯斯·辛普森证明了他具备实施扼杀的条件:只要拉芬斯跨坐在受害人身上,将身体的全部力量转移到手部,就能够掐死受害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受害者的脖子上没有手指留下的瘀痕。但是拉芬斯声称自己无罪,伯纳德·史皮尔斯布里为他做了辩护。而陪审团采纳了他的证词,相信拉芬斯没有能力掐死罗宾逊夫人,于是拉芬斯就被无罪释放了。不过,后来他自己招认了。” 格兰尼斯特博士说:“这起案件令所有盲从于名人效应的专家证人和陪审团引以为戒。伯纳德·史皮尔斯布里之所以被视为是永不出错的人,很大程度是因为他是一位出名的专家证人。而这也并非唯一事后证明他大错特错的案件。”她转过头对达格利什说,“我想我在这里的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我计划明天早上进行尸体解剖,中午之前可以为你做初步的口头报告。” 达格利什说:“我带着手提电脑,将要入住的别墅会有一部电话。那里应该是安全的。” “那我明天中午打电话给你,跟你讲一下要点。” 达格利什问:“有人会采集皮肤上的指纹吗?” “困难重重。最近我同参与了相关实验的科学家交流了一下,迄今为止只有美国取得了成功,那里湿度更高,所以身体附着了更多的汗液。颈部的皮肤过于柔软,很难留下可辨识的印迹,所以不太可能采集到必要的指纹细节。而另一种可行的方案是通过擦拭瘀伤区域获取DNA,不过我怀疑这么做是否能够在法庭上站得住脚,毕竟它们有可能是第三者或者在验尸过程中受害者自身体液沾染上的痕迹。DNA分析法特别敏感。当然,如果凶手曾经试图移动尸体而触碰到死者其他部位的裸露皮肤,那么相比于从颈部提取指纹或者DNA,事情就变得容易得多。倘若凶手手上沾了油或油脂的话,那么提取指纹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不过,我认为这起案件不存在这种情况。你也看到了,受害人的衣着完整,我甚至怀疑你能否从他的夹克上找出任何接触痕迹。” 凯特第一次开口问道:“假设这是一起自杀事件,而奥利弗企图伪造出凶杀的假象,死者脖子上的那些印迹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 “考虑到造成那些指印的必要压力,我认为不可能。在我看来,奥利弗被推出栏杆之前就已经死了。等我解剖他的脖子之后就会得到更多的信息。” 她收拾好工具,咔嗒一声扣上了旅行箱,说道:“我猜你们调查过犯罪现场之后才会叫直升机。那里或许有其他证物需要送往实验室,所以这正是我出去散步的好机会,我四十分钟后回来。如果你们有急事的话,就去西北边的峭壁小径找我。”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达格利什走到工具箱旁,取出手套戴好,然后慢慢地探进奥利弗的上衣口袋里。左手边口袋的底部有一条折得整整齐齐的干净手帕,右手边的口袋揣着一个坚硬的眼镜盒,里面搁着一副半月形的老花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这些东西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达格利什将两件物品装进一个单独的袋子里,又放回到尸体身上。裤子的口袋里除了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空空如也,从附着在上面的绒毛来看,应该揣了有一段时间了。死者的衣服和鞋子将会在验尸房中除去,然后送往实验室检验。 凯特说:“他甚至连个钱包也没带,真有点儿出乎意料,不过我猜在这座岛上也用不到。” 达格利什说:“没有遗书。当然他也可能留在别墅里了,但是如果他真写了的话,他的女儿肯定已经提了。” 凯特说:“也许他放在抽屉里了,或者藏起来了。他应该不希望在抵达灯塔之前被人追上。” 本顿将床单重新盖好,问道:“可是我们要如何相信这是一起自杀事件呢,长官?这些瘀青肯定不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是啊,我不认为他能弄出这些指印。不过我们最好等到尸检报告出来后再做推论。” 三人准备离开。覆盖着尸体的床单似乎变得柔和起来,与其说是在遮蔽它,更像是在勾勒死者鼻子和手臂的僵硬轮廓。此刻,达格利什心想,这个房间终将会被死亡的气息所笼罩。像往常一样,他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终结和死亡的谜团,饰有图案的壁纸、精心摆放的椅子和摄政时期风格的办公桌无一不依仗着自己的稳定、耐用,嘲笑着人类生命的短暂、无常。 4 斯特维利医生随众人一起进入办公室。梅科洛夫特说:“我希望盖伊能留在这儿。实际上,他是我的副手,虽然没有正式的任命,但他或许可以就我所说的话补充一些细节。” 达格利什心知肚明,梅科洛夫特的这个提议与其说是为了得到协助,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这位律师急需一位证人见证他们之间的对话。达格利什找不到什么正当的理由拒绝他,便欣然同意了。 甫一跨进这间办公室,他只觉得这是一间装潢舒适的客厅,并未完全布置成洽谈公事的场所。开阔的弧形窗户极其醒目,造访的目光总是先被它吸引,接着才会注意到房间内泾渭分明的两种风格。弧形窗户敞着两扇窗格,面向波光粼粼、一望无际的大海,正如达格利什所见,海面逐渐由浅蓝色过渡为深蓝色。站在这里虽然听不见海浪拍击岸边的声响,但空气中夹杂着一种如泣如诉的低沉呜咽。难以驯服的大海总有片刻的宁静,每当这时房间内舒适和谐的氛围就显得神圣不可侵犯。 达格利什驾轻就熟地四下打量,不露出半点好奇的神色,暗自收集着装潢陈设在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关于主人的点滴。眼前的房间看起来更像是从别人那里接手来的,而不是按照个人喜好布置,所以流露出的信息十分模糊。面朝窗户的方向摆着一张桃花心木桌子和一把圈椅,远处靠墙的位置安置了一张小办公桌和一把椅子,长桌上放着电脑、打印机和传真机,旁边摆了一台装有密码锁的大号黑色保险箱。窗户对面靠墙立着四个灰色的档案柜,这种现代化的风格同嵌在华丽大理石壁炉两侧低矮的玻璃门书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书架上,皮面精装本和更实用的简装本不协调地混杂在一起。达格利什瞥见了套着红色封面的《名人录》《牛津简明英语辞典》和塞在文件夹之间的地图集。房间内陈列着不少小幅油画,但只有放在壁炉上的那幅吸引了达格利什的注意力:那是一张群像画,以一幢别墅为背景,男主人携妻儿站在房前,细心地摆好姿势。画中勾勒了三个儿子,其中两个穿着制服,另一个牵着马缰绳站在距离二位兄弟稍远的地方。画面事无巨细地描绘了大量的细节,清楚地反映出这家人之间的关系。毫无疑问,几十年来这幅画之所以能够一直摆在这里,并不是得益于它的艺术价值,更多的是因为它精心地描绘了家庭的和睦,深切地缅怀了上一辈人。 梅科洛夫特似乎意识到应该为这个房间做个说明,于是解释道:“这间办公室是我从前任干事罗伊德-马修斯上校那里接管来的。陈设的家具和画作都属于这幢别墅。接手这份工作前,我寄存了大部分的私人物品。” 这么说,他是无牵无挂地来到岛上。还有呢,达格利什琢磨着,他还撇下了什么? 梅科洛夫特说:“请坐吧。或许我们搬一把办公椅和四把扶手椅到壁炉前,能坐得更舒服一些。” 本顿-史密斯依言行事。众人在华丽的壁炉架和空荡荡的炉栅面前围坐成一个半圆形,达格利什不由得觉得眼下这架势更像是一场还没确定谁第一个做祷告的祷告会。本顿-史密斯将自己的办公椅稍稍拉开一些,同四把扶手椅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然后悄悄地掏出了笔记本。 梅科洛夫特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们迫切地想要配合各位接受问询。奥利弗的死讯,特别是他骇人的死相震惊了整座小岛。科姆岛有过暴力的历史,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岛上从未发生过非自然死亡事件——事实上,除了两周前帕吉特夫人在岛上病故,自上一次大战结束以来科姆岛还没死过人。上星期五帕吉特夫人的遗体在内陆进行了火化。她的儿子目前还留在岛上,不过估计很快就会离开。” 达格利什说:“当然,除了同所有人在藏书室会面之外,我还需要跟每个人进行单独的谈话。关于科姆岛的历史,我已经获知了一些,包括基金会的设立。住在岛上的人我也有所了解。我想知道南森·奥利弗在科姆岛过得怎么样,他与工作人员及其他访客之间的关系是否融洽。我不干涉你们夸大个人倾向或者将一切归咎于某个不存在事物的动机,但是我要求你们直言不讳。” 警告的意味十分明确,但从梅科洛夫特的语气几乎听不出一丝愤恨的情绪:“你会得偿所愿。我也不想假装我们同奥利弗相处得很融洽。他定期上岛,每三个月一次,在我任职期间他的造访并不受欢迎,我想在我的前任任职期间恐怕也是如此。坦白来讲,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苛刻、爱挑剔,有时候对待工作人员的态度不是很礼貌,很容易心怀不满。基金会的章程申明任何在科姆岛出生的人都不能被拒绝登岛,但是章程中没有具体说明登岛的频率或者驻岛的时长。奥利弗是——准确地说曾经是——在科姆岛出生、唯一依然健在的人。坦率地说,虽然我认为他的举止完全没有道理,可是我们也不能拒绝他登岛。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也变得越来越难以相处,毫无疑问他有自己的问题。他最近创作的那部小说不如前几部那么深受好评,他或许认为自己的灵感正逐渐枯竭。关于这点,他的女儿和他的文字编辑兼秘书或许能为你介绍更多情况。而我需要应对的主要问题是,他觊觎艾米丽·霍尔库姆所住的大西洋别墅。看了地图你就会发现,那幢别墅最靠近悬崖,拥有绝佳的视野。霍尔库姆小姐是这个家族最后一位的健在成员,虽然几年前她辞去了信托人的职务,但是根据基金会的章程,她有权利在科姆岛度完余生。艾米丽没有搬离大西洋别墅的意向,我也不准备请她搬走。” “最近的几天里,奥利弗先生有没有特别难相处的时候?比如说,昨天。” 梅科洛夫特瞥了斯特维利一眼。医师接着说道:“昨天很可能是奥利弗在科姆岛度过得最不开心的一天。星期四他预约了血液检测——血是我妻子抽的,她是一名护士。他之所以要求做血液测试,是因为他时常抱怨自己过于疲劳,怀疑自己得了贫血症。这似乎是合理的预防措施,于是我决定将他的血液样本送去做多项检测。我们享受隶属于纽基镇医院的私人病理服务。然而,丹·帕吉特不小心将他的血液样本掉进了海里,当时丹正准备将他母亲的衣物送去当地的慈善乐施商店。显然,这是一起意外事件,但是奥利弗的反应却十分激烈。晚餐的时候,他还同我们的另一位客人,海耶斯-斯科林研究实验室的主管马克·耶尔兰德博士,围绕耶尔兰德用动物做研究的事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我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令人坐立难安、最尴尬的一顿饭。晚餐还没结束,奥利弗就提前离开了餐厅,临走前还说要订今天下午的船。虽然他没有明确地声称他打算离开科姆岛,不过这种意图已经很明显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着时的模样。” “晚餐时的争论是由谁挑起的,奥利弗还是耶尔兰德博士?” 梅科洛夫特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我记得是耶尔兰德博士,不过你最好当面问他一下。我记不太清楚了。两个人都有这个可能。” 达格利什不想太勉强梅科洛夫特。一位杰出的科学家不会因为餐桌上的一场口角就起杀心。关于马克·耶尔兰德的名声,他有所耳闻。针对他所从事领域的激烈争议,这个男人早已习以为常,无疑也发展出了应对的策略。不过,这些对策中不太可能包含谋杀这个选项。 他又问道:“你认为奥利弗先生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有没有表现得不理智?” 谈话顿了一下,斯特维利接着说:“我无法发表这样的意见,我不知道心理医生是否能够做出那样的评判。他在餐桌上的表现带有敌对情绪,但是还没有达到不理智的程度。奥利弗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不快乐的人。如果他决定了结自己的生命,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 达格利什问:“这么严重?” 梅科洛夫特开口道:“我不认为我们中有谁真正地了解他。” 斯特维利医师似乎后悔说了最后那句话,他又接着说:“就像我说的,我无法针对奥利弗的精神状态发表看法。我之所以说就算他自杀我也不会意外,是因为明显能看出他很不开心,我猜测或许存在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 “丹·帕吉特怎么样了?” 梅科洛夫特回答:“当然,我同他谈过了。奥利弗想要解雇他,这也是无可奈何。就像我说的那样,那只是一起意外事件。又不是什么大过错,这么做没有意义。我狠下心建议他不妨去内陆找一份工作,或许会过得更开心。他说,既然他母亲已经过世了,他早就打算离开科姆岛。他决定去伦敦,找一所新办的大学申请一个学位。书面申请都已经写好了,显然对方并不在意他有没有优异的成绩记录。我对他说,离开科姆岛、开始新生活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他来之前还以为会被我责骂,但离开的时候心情很愉快,我从来没有见他那么开心过。或许‘开心’这个词还不够准确——应该说是兴奋。” “岛上没有人能称得上是奥利弗的死对头吗?有没有人恨他恨到恨不得他死的程度?” “没有。我还是无法相信这是一起谋杀案。我觉得一定有其他什么理由,但愿你们能够找到。在此期间,我猜你们一定希望所有人都能够留在岛上。我可以保证工作人员都配合你们的调查,但是我恐怕无法控制我们的访客——包括德国外交官、前任驻北京大使雷蒙德·施派德尔博士和耶尔兰德博士,当然,还有奥利弗小姐和特雷姆利特。” 达格利什说:“目前我也没有权力阻止任何人离开,不过显然我不希望他们走。如果有谁离开了,他还是要接受问询,相比于留在岛上,可能会造成更大的不便,也更容易引起公众的注意。” 梅科洛夫特说:“霍尔库姆小姐预约了星期一早上纽基镇的牙医。除此之外,汽艇会一直泊在港口。” 达格利什问:“你们怎么确保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登岛呢?” “记忆中从来没有过。港口是海路唯一的安全登陆点。尽管没有安排值班人员,但是大宅子总有人进进出出,能够保证不间断的看守。你也看见了,海港的入口十分狭窄,两侧都设有光线感应器。如果夜间有船只进港,灯就会自动亮起。杰戈的别墅就在码头。他睡觉的时候从来不拉窗帘,灯一亮他就会立刻醒过来,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状况。我想岛上是有两个地方可以在退潮的时候从近海渔船游上岸,但是倘若岛上没有同谋的话,我想象不出要怎样才能爬上悬崖,并且这要求双方都得是经验丰富的登山者才行。” “岛上有谁擅长攀岩吗?” 梅科洛夫特不情愿地回答:“杰戈。他是一位有执业资格的攀岩教练,有时候,一些经他认可的访客可以跟他一起攀岩。如果你认为我们窝藏了一位不速之客的话,我认为你最好放弃这样的念头。这似乎是一个令人宽慰的想法,然而并不可行。” 如何登陆并不是唯一的问题。假使有人找到了上岸的途径并在岛上藏匿了一夜,然后将奥利弗引诱到灯塔,那么凶手一定也得知道灯塔没有上锁,以及从哪儿能够找到攀岩绳索。达格利什毫无怀疑假定的凶手就是岛上的某个人,但是关于上岛途径的问题还是会被提及。如果凶手被送上法庭的话,辩方肯定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说:“我需要一幅科姆岛的地图,能够显示所有别墅的位置以及目前住着什么人。” 梅科洛夫特走到桌子旁,拉开抽屉。他说:“我们有不少地图,供访客们用来找路。我觉得这些地图画得十分详尽,既有建筑物又标注了地形。” 他将折好的地图分别递给达格利什、凯特和本顿-史密斯。达格利什走到办公桌旁,展开地图,凯特和本顿-史密斯也凑过来一起研究。 梅科洛夫特说:“我已经标出了别墅目前的使用者。这座岛长约四英里半,呈东北-西南走向。你们可以通过地图看到,岛的中部最宽,约有两英里,两端成锥形逐渐变窄。我的寓所就在科姆别墅,女管家伯布桥夫人和厨子普伦基特夫人也住在大宅子里。给伯布桥夫人帮忙的米莉·特兰特住在改建过的马厩区,奥利弗先生的文字编辑兼秘书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也住在那边。还有从内陆过来、按周计费的临时工作人员也被安置在那儿。不过,目前岛上没有临时工作人员。大宅子里有两间套房是为那些不喜欢住别墅的访客们准备的,不过通常都没有人住,现在也是如此。杰戈·塔姆林是科姆岛的船夫,负责照看发电机,住在港口附近的海港别墅。往东是游隼别墅,目前住着奥利弗小姐。再往前三百码是海豹别墅,眼下没有住人,你不妨考虑住在这里。越过它就是小教堂别墅,现在住着我的助手艾德里安·伯伊德。这幢别墅的名字就源自北面约五十码处的方形小教堂。东南方最远处坐落着海雀别墅,目前住着耶尔兰德博士。他是星期四上岛的。 “转向西海岸,最北端是海鸥别墅,住着上星期三登岛的施派德尔博士。向南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就是艾米丽·霍尔库姆小姐的大西洋别墅了。它不仅是最大的别墅,还是一幢半独立式别墅。她的男仆亚瑟·劳特伍德住在较小的那一半。接下来是海鹦别墅,曾经住着玛莎·帕吉特,两个星期前她过世了。因为这幢别墅只有一张床,所以丹住在马厩区的寓所里。母亲过世后,丹搬进了海鹦别墅以便收拾她的遗物。最后是位于灯塔西北边的海豚别墅。”他望了同事一眼,接着说道,“里面住着盖伊和他的妻子乔安娜。乔是一位护士,她和盖伊一起照顾玛莎·帕吉特,直到她过世。” 达格利什说:“除去斯特维利医师,你们目前一共有六位工作人员。如果所有的别墅都住满的话,人手显然不够。” “我们从内陆雇用了临时工作人员,主要负责清洁工作。他们每个星期来一次。这些人同我们共事了很多年,为人可靠,当然,也很谨慎。通常,他们周末都没有工作,最近我们得到通知,准备迎接贵宾的造访,所以刻意削减了访客的数量。对此你知道得一定比我多。” 他的话里是否暗含着不满的意味?达格利什没搭话,接着说道:“我需要这些临时工作人员的姓名和住址,不过看起来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相信他们起不到什么作用。他们几乎没有同登岛的客人们碰过面,更别提跟他们说话了。我会查一下记录,不过我记得奥利弗住岛期间只有两位工作人员来过。我甚至怀疑他们都没有见过他。” 达格利什说:“跟我讲一讲你对岛上这些人的了解吧。” 谈话中断了一下。梅科洛夫特说:“这有点儿棘手。如果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中有人涉嫌谋杀的话,我应该建议他或者她打电话给律师。我不能代表他们。”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或者,当然了,我可以谈一谈自己的情况。我的职位容易招来怨恨。处境艰难,也比较独特。” 达格利什说:“我俩情况一样。除非拿到尸检报告,否则我也不能确定要调查些什么。估计明天我能够从格兰尼斯特博士那儿得到进一步的信息。在得到她的报告之前,我只能假定这是一起可疑的死亡事件。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调查清楚,越早查明真相,对大家越有利。奥利弗颈部的瘀伤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盖伊·斯特维利说:“应该是我。但也不是那么确定。我记得第一眼看到那块瘀伤时,我抬头看了鲁珀特·梅科洛夫特一眼,当时他也在看我。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在将尸体抬到病房、我俩有机会独处之前,我们谁都没提起过。但是任何看到尸体的人都会注意到那块瘀伤。奥利弗小姐必然也看见了。她坚持要看父亲的尸体,还要求我将盖尸体的床单拉起来。” “你们两个都没有跟其他人提过这件事吧?” 梅科洛夫特说:“我认为在警方抵达之前,最好不要胡乱猜测。当时,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会有某种形式的调查介入。于是,我立刻赶到办公室,拨通了我手上的电话号码。对方让我封闭小岛,然后等候进一步的指示。二十分钟后,他们通知我你们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了解这个岛上的人。虽然我到科姆岛才十八个月,但是已经足够让我掌握他们的基本情况了。如果你认为他们每个人都有谋杀奥利弗的嫌疑,就太匪夷所思了。一定有其他的解释,无论它看起来有多么难以置信。” “那就给我讲讲你所了解的他们。” “女管家伯布桥夫人是一位牧师的遗孀,已经在科姆岛服务六年了;厨子莉莉·普伦基特,十二年。据我所知,这二位没有任何嫌恶奥利弗的特别理由。我的助手艾德里安·伯伊德曾经也是位牧师。他曾离岛休假过一段时间,在我上任之前又回到了科姆岛。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胆量杀掉一条鲜活的生命。至于艾米丽·霍尔库姆,我想你也有所耳闻。她是霍尔库姆家族最后的成员,根据基金会的条款她有权常驻科姆岛,跟她一起上岛的还有她的男仆亚瑟·劳特伍德。然后是船夫兼电工杰戈·塔姆林。他的祖父也曾做过科姆岛的船夫。” 凯特问:“米莉·特兰特呢?” “米莉是工作人员中唯一的年轻人,我猜她很享受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她只有十八岁。平时在厨房里给普伦基特夫人帮厨,侍候客人们用餐,有时也给伯布桥夫人搭把手。” 达格利什说:“如果奥利弗小姐感觉好点儿了,能够跟我聊一聊的话,我一定要见见她。现在有人跟她在一起吗?” “只有奥利弗的文字编辑丹尼斯·特雷姆利特陪着她。盖伊和我一起去宣布了她父亲的死讯。后来,乔又去探望了她,看看是否能帮上些什么忙。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依然待在那儿,所以米兰达不是一个人。” 达格利什说:“我希望你俩能够陪我去一趟灯塔。或许你可以打电话到藏书室,告诉在那儿等着的人我会尽快过去。或者你可以让他们先去忙自己的事儿,等我准备好了再召他们回来。” 梅科洛夫特说:“我想他们宁愿等你一会儿。临走之前,你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吗?” “如果我们能借用一下那个保险箱就最好了。有一些证物在送去实验室之前需要妥善保管。恐怕保险箱的密码要改一改了。会给你添麻烦吗?” “没关系。基金会的契据和其他重要的文件都不在岛上。当然了,造访过的访客资料是保密信息,不过那些文件放在档案柜里和放在保险箱里一样安全。保险箱足够大,能够满足你的所有需要。有时候我忍不住觉得它造得这么大是不是为了保存尸体。” 似乎是猛然意识到这番言论有多么不合时宜,梅科洛夫特满脸通红,为了掩饰尴尬,他赶忙说:“到灯塔去[1] 。” 本顿张开嘴好像要说些什么,不过又咽了回去。他很可能是想说弗吉尼亚·伍尔夫,不过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为妙。达格利什瞥了凯特一眼,觉得他做了个明智的决定。 5 达格利什和他的两位同事在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的陪同下,从大宅子的前门离开,转身踏上悬崖边的一条狭窄小径。达格利什注意到身下十五英尺的地方还有一道略微低矮的悬崖,第一次看见它时还是在直升机上。从高处俯瞰,这块狭小的平台枝繁叶茂,仿佛一爿精心打理的花园。岩石间点缀着一丛丛翠绿的青草,银灰色的花岗岩巨石像是刻意堆放成那个样子,罅隙间低垂着黄白相间的纤柔花朵,数目可观。更直截了当一些,达格利什意识到那道较低的悬崖其实是一条通往灯塔的隐蔽路线,任何腿脚敏捷的人都能够爬下去。 梅科洛夫特走在达格利什和凯特之间,讲述着灯塔修复的过程。达格利什忍不住猜测他如此健谈究竟是为了避免尴尬,还是想让这段路途看起来更寻常一些,就像他不过是在跟寻常的客人闲聊一般。 “这座灯塔是以斯米顿设计的那座闻名遐迩的灯塔为模型仿建的。斯米顿的那座灯塔于1881年停止使用,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又在普利茅斯港重建了一座。这座灯塔同那座一样气派,高度几乎也一样。不过,自从科姆岛西北角又建了一座现代化的灯塔之后,这座灯塔几乎就被人遗忘了,上次大战期间,岛上的居民被迫疏散,灯塔遭遇了一场大火,上面的三层被焚毁。在那之后就被彻底废弃了。我们有一位访客,是位狂热的灯塔爱好者,他出资修缮了灯塔。施工过程中十分注重细节上的修复,极尽可能地复原成原来的样式。目前正在使用的这座灯塔是全自动的,由领港工会管理。领港工会也会不定期派人前来查看。” 说话间,一行人离开小径,踏上一块环绕着青草的坡地,翻过坡地便来到了灯塔门前。那是一扇结实的橡木门,装饰着精美的门把手,可是门把手所在的位置却高得几乎够不到,此外门上还装了铁门闩和钥匙孔。达格利什留意到,他知道凯特和本顿-史密斯一定也注意到了,站在长满青草的坡地的另一边是看不见这扇门的。眼前的这座灯塔比从远处看更加壮观。塔壁稍稍内凹,亮得像是刚刚粉刷过,高约五十英尺,上部构造样式优雅,设有塔灯,分截的墙面连接着状似中国满清官吏官帽般的塔楼,顶端的风向标不断地转动着。看似质朴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塔顶被漆成了红色,四周环绕着围栏。门的上方有四扇带窗格的窗户,最上面的两扇又小又高,看上去就像两个窥视孔。 梅科洛夫特推开厚重的橡木门,侧身让达格利什和其他人先进去。圆形的底层空间显然被用作了储藏室。六把摺椅堆叠在一边,一排衣帽钉上挂着防水夹克和高筒防水胶靴。门的右边有一只沉重的箱子,箱子上方的六个挂钩上挂着攀岩绳索,其中五条被整整齐齐地卷了成盘形。而最后一个挂钩上则松松垮垮地挂着第六条绳索,悬在空中绳索的末端被拧成了一个宽度不超过六英寸的环,打了个单套结,上面又系了两个半结,这样的组合不免令人觉得奇怪。任何能够绑出单套结的人无疑都有自信它不会滑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在绳索的一端打个单活结系成套索呢?这种复杂的结绳方式透露出,这个人不是不擅长应付绳索,就是当时思绪混乱得没办法进行逻辑思考。 达格利什问:“这个绳圈和绳结同尸体刚被放下来时,你第一眼见到的是一样的吗?” 斯特维利回答道:“一模一样。我记得当时它看起来很笨拙,我还诧异奥利弗居然知道怎么打单套结来着。” “是谁重新卷起绳索,把它挂回挂钩上的?” 梅科洛夫特说:“杰戈·塔姆林。就在我们准备将担架推回大宅子时,我回头嘱咐他留心那根绳索,还吩咐他将它挂回到挂钩上,跟其他绳索放在一起。” 在大门没有上锁的情况下,任何人都能溜进来对绳子动手脚。稍后它会被送往实验室,如果上面没有指纹的话,但愿能找到手汗留下的DNA。不过任何类似的证据,即便可以破解,也难以用来定罪。 他说:“我们沿着回廊上去。我想听听从奥利弗失踪的那一刻起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他们排成一列纵队,沿着灯塔内壁的木制楼梯费力地盘旋而上。房间紧邻着彼此,面积越来越小,每一间都布置得井井有条。看着本顿饶有兴致的模样,梅科洛夫特沿途做了简短的介绍。 “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灯塔的底层现在主要用来存放杰戈的攀岩设备。箱子里装着登山靴、手套、吊索、穿索铁锁、快扣、安全带和其他一些用具。过去如果看守人想洗澡的话,必须先用泵把水抽上来再用炉子加热才行。 “我们现在进入的这个房间是发电室和保管工具的地方。接下来是燃料室,用来储存燃油,往上是存放罐头食品的库房。现在的灯塔都配备了冰箱和冷冻箱,可是早些时候的看守人只能吃罐头。我们现在经过的是绞车房,前面是蓄电池室。一旦发电机出了故障,就用蓄电池为灯塔供电。虽然没有什么可看的,但是我觉得起居室更有意思。早些年,看守人就在这儿用煤炉或者用有罐装燃气提供热量的烤炉烧饭吃。” 一路往上爬的途中,其他人都默不作声。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卧室。圆形的房间面积有限,只够摆下两张狭小的双层床,下层用来存放东西,两张床铺着一模一样的彩格呢毛毯。达格利什掀开其中一条毛毯的一角,发现毯子下面只有一床硬邦邦的床垫。毛毯严严实实地遮着床铺,似乎没有人动过。为了营造出家的氛围,修复者还摆了几幅看守人的家庭照片,以及两个圆形的小瓷碟,上面写着虔诚的祈祷——保佑这座灯塔,波平浪静,避鬼驱邪。也只有这个房间令达格利什感受到那些早已逝去的人们曾经的生活。 他们一步步登上机房门前狭窄的弧形台阶,只见房间内摆放着一台无线电话模型,还有气压计、温度计,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不列颠群岛航海图。墙边依靠着一把折叠椅。 梅科洛夫特说:“我们的客人中不乏一些精力充沛的人,喜欢搬把椅子到塔灯旁的平台上坐着。这样一来,不仅能欣赏到科姆岛最棒的景致,还能在绝对隐秘的环境中看书。沿着台阶穿过走廊尽头的门就能抵达塔灯那里。” 灯塔内每个房间的窗户都紧闭着,空气虽然说不上难闻,但也不太新鲜,越来越狭小的空间幽闭得令人极不舒服。这时,达格利什闻到了带着海洋芬芳的空气,如此清新的气息令他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他是一个刚刚被刑满释放的囚犯一般。眼前的景致蔚为壮观:整座科姆岛横卧在脚下,岛中央交织着柔和的棕、绿两色灌木丛林,它与光洁的花岗岩悬崖及波光粼粼的海面相得益彰。他们走到朝向大海的一面。汹涌的海浪星星点点,好似一只大手提起白色的涂料刷,轻轻地划过无边的湛蓝。迎面吹来一阵飘忽不定的清风,眼下站在这个高度,疾风时不时地袭来,五个人本能地紧握住栏杆。他看着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好像之前她被禁闭了很久似的。忽然,风止住了,那一瞬间达格利什甚至觉得就连一直翻滚不停歇的大海似乎也平静下来了。 向下望去,达格利什看到他们脚下——面朝大海的那一面,除了一条被粗糙的干砌石墙隔开的几码长的石子路和远处层层叠叠延伸至大海的峻峭岩石之外,别无他物。他伏在栏杆上,只觉得一瞬间头晕目眩。究竟要绝望或者狂喜到何种程度,一个人才会奋不顾身地纵身跃进这无垠的延伸?为什么一位自杀者会选择上吊这种有失体面的死法?为什么不一跳了之呢? 他问:“绳索当时固定在哪儿?” 这一次又是梅科洛夫特抢先开口:“我记得他是从这个地方掉下去的。吊在距这儿十二或十四英尺的地方,我没法给出更精确的数字了。他将绳索从这些尖角中穿进穿出,固定在栏杆上,然后将绳子抛到栏杆的另一侧。余下的部分就松散地扔在地面上。” 达格利什未置一词。当着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的面,他不方便和同事讨论案情,只能等到稍后再说。他真希望自己有机会亲眼看一看绳子究竟是如何绑在栏杆上的。那一定耗费了不少时间,而行凶者,无论是奥利弗自己还是另有其人,一定估算过绳子下垂的长度。他转过头问斯特维利:“在你的记忆中也是这样的吗,医生?” “是的。正常来讲,我们也许会因为惊吓过度,注意不到那样的细节,但是在把尸体放下来之前,我们必须得解开系在栏杆上的绳子,那确实花了点儿时间。我们本以为能通过武力将整卷绳子拉开,可是后来发现不行,只能从末端一点点儿地解开。” “当时平台上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杰戈跟着我俩上来了。我们三个一开始想把尸体拉上来,但是几乎立刻就停手了。因为这么做只会把脖子拉得更长,那实在太恐怖了。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们为什么会采取那样的措施。我想可能是因为相比于地面,尸体距离塔顶更近吧。” 梅科洛夫特说:“就算只是想想,也让人很痛苦。我一度害怕极了,我真的以为我们可能会把他的头拽下来。似乎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将他轻轻地往下放。于是,我们解开绳子,杰戈把绳索从一个尖角下穿过去,起到减速器的作用。绳子绕在栏杆上之后,盖伊和我就能应付得过来了,于是我让杰戈下去接住尸体。” 达格利什问:“当时还有谁在场?” “只有丹·帕吉特。霍尔库姆小姐和米莉那时候已经走了。” “其他的工作人员,还有你们的访客呢?” “我没有打电话通知伯布桥夫人和普伦基特夫人奥利弗失踪的事情,所以她们没有参加搜救。至于施派德尔博士和耶尔兰德博士,如果他们二位没待在别墅的话,也无法同他们取得联系,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尝试去联系他们。作为客人,他们不必为奥利弗的安全负责。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必要去打扰他们。后来,我打电话到伦敦,得知你们已经在来的路上,我就往他们的别墅打了电话,可是都没有人接听。他们很可能去了科姆岛西北面的某个地方散步。我猜他们现在还在那边呢。” “这么说,搜救队的成员包括你们俩、杰戈、霍尔库姆小姐、丹·帕吉特还有米莉·特兰特?” “我并没有请霍尔库姆小姐或者米莉帮忙。米莉是后来跟杰戈一起来的,乔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霍尔库姆小姐刚好在诊疗室接受一年一度的抗流感注射。艾德里安·伯伊德和丹尼斯·特雷姆利特去了岛的东面搜寻,劳特伍德说他很忙没有空帮忙。事实上,搜寻活动并没有大范围地展开。我们刚一跨出大宅子就降雾了,雾气散开之前,除了去灯塔看看,走得太远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科姆岛经常起雾,散得也很快。” “你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是的,当时丹·帕吉特就在我正后方。” “是什么原因让你觉得奥利弗可能在灯塔或者在那附近呢?这是他经常来的地方吗?” “我不那么认为。当然科姆岛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登岛的客人们拥有私人空间。我们不会监视我们的客人。只是因为当时我们离灯塔很近,我忽然想到可以先去灯塔看看。门没有闩上,于是我就沿着楼梯往上爬了一层,沿途喊了几嗓子。我想如果他在的话一定听得见我的喊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决定绕着灯塔走一圈。那时候这似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反正,当时弥漫着浓雾,继续找下去似乎毫无意义。然而当我绕到靠海的那一面时,天空忽然放晴了,于是我就看见了那具尸体。当时米莉和杰戈从港口赶过来,刚好绕到大宅子附近。我记得她惊声尖叫起来,然后盖伊和霍尔库姆小姐就出现了。” “绳子呢?” 斯特维利回答了这个问题:“当我们看到杰戈接住了尸体,并将他安置在小径上之后,我俩就立刻从灯塔上跑了下来。当时丹站在一边,杰戈跪在尸体旁说:‘他已经死了,先生。没有必要做急救了。’杰戈解开了套在奥利弗脖子上的绳子,然后将套索从他的脑袋上褪了下来。” 梅科洛夫特说:“我委派杰戈和丹去拿担架和床单。盖伊和我在原地等着,我们谁也没说话。我记得我们转开脸,望向大海,至少我是这样做的。因为我们当时没有任何能够盖住他的东西,呃……要是一直盯着他那张扭曲的脸,似乎不太合适。好像过了好一会儿,杰戈和丹才回来,那时候劳特伍德也来了。一定是霍尔库姆小姐派他来的。他帮着丹和杰戈将尸体抬上了担架。然后我们就动身往大宅子走,丹和劳特伍德推着担架车,盖伊和我各站一边。我嘱咐杰戈:‘把绳子收起来,放回到灯塔里,可以吗?不要碰绳结,也别碰套索。如果警方来调查的话,绳子或许也是其中一项物证。’” 达格利什说:“你没想过把绳子带走吗?” “那么做没有什么意义。我们都以为这是一起自杀事件。那根绳子太笨重了,我办公桌的抽屉根本就放不下,放在灯塔里也一样安全。坦白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它能出什么问题。我还能怎么处理它呢?它已经变成了一件令人恐惧的东西。最好从公众视线中完全消失。” 可是,它并没有从公众的接触范围中消失。门没有上锁,这就意味着岛上的任何人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接触到它。触摸到绳子和绳结的人越多,就越难查出第一个打出单套结、为了保险起见又系了两个半结的人是谁。他需要跟杰戈·塔姆林谈一谈。假设这是一起谋杀案,那么杰戈就是唯一清楚绳子是什么时候以及如何被放回灯塔里的人。如果有杰戈跟着他们的话,或许能帮上大忙,但是达格利什不希望太多的人进入犯罪现场。即便不是直接地,他也不希望透露自己的思路,因为这样只会令现阶段的问询变得更为复杂。 他说:“我想暂时就谈到这里吧。谢谢你。” 一行人一言不发地走下灯塔,盖伊·斯特维利像个老头子似的小心翼翼。他们再次回到了门厅。那条蓝红相间的绳子松松垮垮地卷成圈,小套索悬挂着,在达格利什看来这些似乎都变得微妙起来,暗含着不祥的力量。每当凝视着一件凶器时他都会有类似的感觉:钢铁、木材和绳子不过是寻常的东西,却蕴含了可怕的力量。大家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般,默默地注视着那根绳子。 达格利什转头对梅科洛夫特说:“在同所有人见面之前,我想先跟杰戈·塔姆林谈谈。有办法迅速联系上他吗?” 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交换了一下眼神。斯特维利说:“他也许已经去了大宅子。现在大多数人可能都待在藏书室里,但是他一定不会无所事事地等在那儿。或许他还待在汽艇上。如果他在的话,我就招呼他过来。” 达格利什转头对本顿-史密斯说:“你去把他找来,好吗,巡佐?” 达格利什没有错过斯特维利满脸通红的样子。他能够猜到达格利什这么做的意思——无非是想确保在进行第一次问询前,他没有时间警告或者提醒杰戈。 本顿-史密斯说了句“好的,长官”,然后匆匆绕过灯塔,消失在视野之中。他应该会沿着峭壁的边缘走向港口。等待似乎没有尽头,但事实上还没到五分钟,远处便传来了脚步声,灯塔旁现出两个身影。 此刻朝他们走来的正是他们在直升机上见到的那个看守码头的人。他留给达格利什的第一印象是一个自信、颇有阳刚之气的英俊男子。杰戈·塔姆林身材矮小,经达格利什目测不超过五英尺六英寸高,体格强壮,一身厚实、图案杂乱的深蓝色渔夫衫更凸显出他的健壮。下身搭配了一条灯芯绒裤子,裤腿塞进黑色的高筒橡胶防水靴里。他长了一张黝黑的长脸,线条硬朗,留着一头蓬乱、卷曲的头发,胡子剃得很短,眉头紧锁,眯着眼睛,在黝黑皮肤的映衬下,一双眸子显出清澈的宝蓝色。他以机警、试探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达格利什,一遇到达格利什的目光又立刻变成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梅科洛夫特引荐了达格利什和凯特,语气拘谨,正式地介绍了他们的头衔和全名,似乎暗示他们应该握握手。可惜双方都没有这个意思。杰戈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达格利什将众人带到灯塔面向大海的那一侧。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听你讲讲从你被叫去参与搜寻活动那一刻起发生的事情。” 杰戈沉默了大约五秒钟。达格利什认为他不要太长时间去回忆。等他一开口,陈述流畅,毫无迟疑。 “伯伊德先生从办公室打电话给我,说奥利弗先生没有按时到诊疗室赴约,叫我过去帮忙找他。那时候刚好起雾了,虽然我觉得出去找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我还是从港口出发,沿着小径往这边走。米莉·特兰特当时在别墅,也追着我一起来了。当灯塔进入我们的视野时,雾忽然间散了,于是我们就看见了那具尸体。梅科洛夫特先生和丹·帕吉特在那儿。丹吓得瑟瑟发抖,不停地呻吟。米莉放声尖叫,斯特维利医生和霍尔库姆小姐从灯塔背面绕过来。梅科洛夫特先生、斯特维利医生和我赶忙爬上灯塔的平台。一开始时我们用力往上拉尸体,后来斯特维利医生说我们应该把他往下放才对。于是,我们把绳子缠在栏杆的顶端,以此来控制下降的速度。梅科洛夫特先生让我下去接住尸体,我照他的吩咐做了。等我一接住他,梅科洛夫特先生和斯特维利医生就松开了绳子。” 说罢,他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达格利什又问:“是你一个人将尸体放在地上的吗?” “是的,先生。丹走过来想帮我,但根本用不着。奥利弗先生没有那么重。” 又是一阵沉默。显然除了回答达格利什的提问,杰戈不打算主动交代些什么。 达格利什说:“当你把他放在地上的时候,旁边还有谁?” “只有丹·帕吉特。那时候霍尔库姆小姐已经带着那个小姑娘先走了。” “绳子是谁解开、取下来的?” 这次的沉默持续了更长时间。杰戈说:“我记得是我。” “有什么疑义吗?我们谈论的不过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这样的时刻恐怕任谁也不会忘记。” “是我。但我记得丹帮忙了。我的意思是,我解开绳结,他把绳子穿过来。我们刚把绳子从他的脑袋上取下来,梅科洛夫特先生和斯特维利医生就赶过来了。” “所以你们两个都参与了解绳子?” “我想是这样的。” “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说到这儿,杰戈抬起眼直直地盯着达格利什,回答道:“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反应。那条绳子深深地勒进他的脖子里。我们不能放任他不管。那样也不太合适吧。” “之后呢?” “梅科洛夫特先生叫丹和我去取担架。等我们回来的时候,霍尔库姆小姐的男仆劳特伍德先生也过来了。” “那是你第一次在犯罪现场见到劳特伍德先生吗?” “我说过了,先生。米莉和霍尔库姆小姐离开后,这儿只有我们三个和丹。劳特伍德先生是在我们取担架的时候来的。” “绳子呢?” “梅科洛夫特先生嘱咐我将那根绳子和其他的绳子放在一起,所以我把它卷起来,挂回挂钩上了。” “你就松松垮垮地卷起来了吗?因为其他的绳子都仔细地卷成盘了。” “所有的攀岩设备都由我照管。那些绳子也由我负责。它们一直都是那么放的。但是那根绳子不一样。没有必要卷得像其他绳子那么仔细,反正我也不会再用了。那根绳子现在很晦气。我可不敢把我的性命托付到它身上,也不会让别人用。梅科洛夫特先生特意叮嘱我不要触碰绳结。他说会有人来调查,或许验尸官还想看看那根绳子。” “可是,显然你早已经碰过了,而且你说丹·帕吉特也碰了。” “可能吧。我抓着绳子,以便松开绳结将套索从他的脑袋上褪下来。我知道他死了,已经救不回来了,但是放任他不管也不太合适。我猜丹也是这么想的。” “他那么悲痛还能帮忙?他刚到的时候情绪怎么样?” 凯特觉察出这是个不受欢迎的问题。杰戈立即回答道:“他很伤心,就像你说的。关于他的感受,你最好还是去问他吧,先生。我猜,跟我差不多。我确实被吓了一跳。” 达格利什说:“谢谢你,塔姆林先生。你解释得已经很清楚了。我希望你能够再仔细地看看那个绳结。” 杰戈照做了,不过保持着沉默。凯特知道如果忍耐可以带来最好的结果,那么达格利什会保持耐心。他等了一会儿,接着杰戈说:“奥利弗先生可能会打单套结,但似乎又对它没有什么信心。所以上面又系了两个半结。笨手笨脚。” “你觉得奥利弗先生是否知道一个单套结就能用作一个安全的绳结?” “我猜他会打单套结,先生。他的父亲也曾在科姆岛做过船夫,在他母亲过世后独自将他抚养长大。战争爆发时,他同其他人一起撤离了科姆岛。后来他又回到岛上,同他父亲一起生活,直到十六岁时才离开。他父亲或许教过他如何系单套结。” “绳子呢?你是否能够确定它现在看起来和你之前挂上去时是一样的吗?” 杰戈看了看绳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回答道:“差不多一样。” “差不多可不行——它看起来完全一样吗?塔姆林先生,好好回想一下。” “很难回答。我并没有特别留意它看起来是什么样的。我只是把它卷起来、挂好。就像我说的那样,先生。看起来跟我挂上去时差不多是一样的。” 达格利什说:“那就先到这里吧。谢谢你,塔姆林先生。” 梅科洛夫特漫不经心地点了一下头。杰戈转过身,看样子似乎对达格利什和他刚刚所做的一切不屑一顾:“现在没有必要回汽艇那边了,先生。我认为不需要了。引擎目前运转良好。我会去藏书室和其他人会合。” 众人目送他大步流星地沿着岸堤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达格利什朝凯特点了点头。凯特打开她的凶杀案调查工具箱,戴上乳胶手套,取出一只大证物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挂钩上摘下绳子,装进证物袋里并密封好。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瞥了一眼手表,在标签上注明了时间和内容物名称。本顿-史密斯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不过达格利什还是察觉出二人之间涌动着一股不安,似乎直到此刻这二位才意识到他和他的同事们来到科姆岛的全部目的。 斯特维利忽然说:“我最好回大宅子去,看看大家是不是已经在藏书室聚齐了。艾米丽不会过来了,但是其他人应该已经到了吧。” 没等其他人说话,他便急匆匆地冲出门去,以惊人的速度笨拙地越过小坡。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达格利什转过头对鲁珀特·梅科洛夫特说:“我希望能锁上灯塔。能找到钥匙吗?” 梅科洛夫特依然目不转睛地望向斯特维利离开的方向,显然被吓了一跳:“我可以试试。迄今为止,没有人在意过这件事情。我不抱什么希望。毕竟钥匙已经丢了很多年了。丹·帕吉特或者杰戈都能重新换把锁,不过我怀疑岛上还有谁有胆量再进这扇门。这需要一点时间。如果不行的话,他们可以在外面装上结实的门闩,但是,也不能防止有人闯入。” 达格利什转过头对本顿说:“等我们处理完藏书馆那边,你能不能留意一下门的事情,巡佐?如果我们不得不装门闩的话,那也得贴封条。虽然依然不能防止有人闯入,但是至少可以让我们知道是否有人闯入过。” “是,长官。” 关于灯塔的调查暂时告一段落。是时候去认识一下住在科姆岛上的人了。 6 一行人穿过宽敞的门厅走到藏书室的门口。开门前,梅科洛夫特说:“除了奥利弗小姐和特雷姆利特先生,目前住在科姆岛的大部分人应该聚齐了。显然,我还没有去打扰那二位。霍尔库姆小姐和亚瑟·劳特伍德眼下待在大西洋别墅,稍后方便接受问询。等你们结束这里的工作,我会再试着联系施派德尔博士和马克·耶尔兰德。” 于是,众人走进了一间无论从格局或者面积上看,都跟梅科洛夫特的办公室一模一样的房间。一扇开阔的弧形窗户,一览无余的视野,眺望着蔚蓝的天空与大海。不过,周围的墙壁衬着带玻璃门的桃花心木书架,高大的书架几乎连着天花板,清清楚楚地表明了这是一间藏书室。门右侧的书架被腾出来收藏CD光盘。壁炉前安置着两把高背皮椅,其他的椅子则环绕着藏书室正中间的椭圆形长桌摆放。大部分人都已经落座,其中两位女士选择了扶手椅,另一位较为年轻、身材健美的金发女郎则站在窗边,向外眺望。盖伊·斯特维利站在她的身旁。达格利什一行人一进入房间,她便转过身凝视着他,漂亮的眼睛不加掩饰地透露出赞赏的神色,一对棕色的眸子仿佛流转的焦糖。 还没等人介绍,她便开口说道:“我是乔安娜·斯特维利。盖伊负责看病,我提供胶布、泻药和安慰剂。诊疗室和病房在同一层,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去那里找我们。” 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响起一阵低沉的吱嘎声,似乎是坐在桌子旁的男子们挪动椅子、打算站起来,不过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厚重的桃花心木大门隔绝了所有叽叽咕咕的议论,不过此刻的鸦雀无声也很难让人相信不久前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藏书室里只有一扇窗户敞开着,达格利什再一次清楚地听见了大海汹涌的浪涛。 梅科洛夫特显然已经打好了腹稿,准备好了说辞,虽然有些拘谨,但语气还是相当自信,比达格利什预想的更加威严。“这位是来自新苏格兰场的达格利什总警司,这两位是他的同事——米斯金督察和本顿史密斯巡佐。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调查奥利弗先生惨死的情况,我已经向达格利什总警司保证我们会全力配合他查明事情的真相。”他转过头对达格利什说,“现在由我来为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同事。”他朝坐着的两位女士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这位是我们的女管家伯布桥夫人,负责所有的内务整理,另一位是我们的厨子普伦基特夫人。” 普伦基特夫人是一位体格结实、身材丰满的女性,虽然相貌平平,但看起来和蔼可亲。她穿着一件白色外套,纽扣都系着,紧紧地包裹住她壮硕的身形,看起来拘泥刻板,达格利什禁不住琢磨,她穿成这样是不是为了清楚地表明她属于科姆岛的管理阶层。普伦基特夫人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零星地夹杂着些灰白的斑点,烫成大波浪披在脑后,这种发型达格利什在20世纪30年代的老照片里见过。她神色平静地坐在那里,一双粗糙的手——手指头胀得像香肠,皮肤微微发红——叠在粗壮的大腿上。她的眼睛不大,却十分明亮,一直盯着他瞧,在达格利什看来倒是没有什么敌意,就好像一位经验老到的厨子在揣度一位新来的帮厨女佣到底具备什么潜在的优点。 伯布桥夫人一看便是这间大宅子里的老资格。她坐得笔直,端庄得像是在为肖像画摆姿势。她的身材矮小、紧凑,胸部高耸、丰满,手腕和脚踝都很纤细。她的双手白皙,指甲修得很短,没有涂指甲油,双手平摊着,看不出一丝紧张的神情。青灰色的头发整齐地编成辫,绾成发髻,盘在头顶;锐利的目光透过镶着银丝边的眼镜审视着达格利什,眼神里更多的是怀疑而非忖度。她的唇形宽厚而坚定,举手投足间尽是威仪:有些女人之所以能够赢得自己的地位并非由于自身的坚持,而是人们无法想象她的地位会受到质疑。 两位女士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若有所思的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微笑。 梅科洛夫特将注意力转移到围坐在桌子旁的几个人身上:“杰戈·塔姆林你们已经见过了。杰戈不仅是我们的船夫,负责驾驶汽艇,他还是一位称职的电工,负责维护发电机。要是没有电机,我们将彻底切断同内陆的联系,没有光、没有电。坐在杰戈旁边的是艾德里安·伯伊德,我的私人助理,接下来是丹·帕吉特,园丁兼勤杂工,最后这位是米莉·特兰特。米莉的工作是帮忙打理布草,在厨房帮厨。” 达格利什没有想到场面会如此煞有介事,不过他并没有抱什么指望。他知道自己无法让他们放松下来,就算他尝试那么做也只是显得可笑罢了。他并不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到科姆岛的,也不是一本正经地来为奥利弗吊唁,而且就算说些诸如深表遗憾的陈词滥调也无法掩饰这令人不安的事实。虽然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达格利什都会放到稍后的单独问询中提问,但是如果有谁早上见过奥利弗,特别是看见他朝灯塔的方向走,诸如此类的信息达格利什越早掌握越有利。集中问询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公开的陈述或许会立刻受到他人的质疑或者反驳,就算没有说出口,从表情上也能透露出一二。他的嫌疑人们可能会在稍后的私下场合中表现得更推心置腹,不过此刻大家聚集在一起,彼此之间的关系一目了然。如果可能的话,他需要知道确切的死亡时间。他相信格兰尼斯特博士的初步评估准确无误:奥利弗的死亡时间在早上的八点左右。然而十分钟的间隔也关系重大,它或许决定了一份不在场证明是否站得住脚,或许决定了一份证词是否值得怀疑,或许决定了某个嫌疑人是清白还是有罪。 他说:“我或者我的同事会在今天晚些时候或是明天单独约见你们。如果你们有谁打算离开这幢宅子或者自己的住处的话,最好通知一下梅科洛夫特先生。现在趁大家都在这儿,我想问一下,昨天晚上九点十五分奥利弗先生离开餐厅后,或在今天早上,你们有谁曾见过他吗?” 房间里一片静寂。大家面面相觑,却没有人说话。最后,普伦基特夫人打破了沉默:“我在晚餐时见过他。他离开的时候,我刚好进餐厅收拾主菜的餐具。我像往常一样在九点半将咖啡送到藏书室,但是他并没有出现。晚餐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今天早上我一直在厨房里忙着给梅科洛夫特先生做早饭,还要准备午饭。”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惜没有人想吃,我做的是千层酥皮三文鱼。等会儿也没有必要再热了。有点儿浪费,真的。对不起,我帮不上什么忙。” 她瞥了一眼伯布桥夫人,像是传递了某种信号。伯布桥夫人接着说:“我在自己的寓所里吃了晚餐,然后开始看书,直到十点十五分,趁睡前出去透了口气。但是一个人也没看见。当时起风了,一个劲儿地吹,比我料想得大得多,所以我在外面待了不到十五分钟就回去了。今天早上我一直待在自己的寓所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缝纫室,直到梅科洛夫特先生打电话来告诉我奥利弗先生被人发现吊死了。” 凯特问:“昨天晚上你出门的时候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沿着悬崖,走到灯塔再回来。我经常在睡前这么散步。正如我所说,我一个人也没看见。” 艾德里安·伯伊德拘谨地坐着,微微地驼着背,双手放在桌子下面。和他坐在一起的几个人中,只有他幸免于目睹奥利弗悬在半空中的尸体,然而他看起来却最为哀伤。他的脸上没有血色,密布着汗珠,一缕颜色很深的头发湿漉漉地紧贴着前额,黑得像是染过色一样。刚刚他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瞧,现在抬起眼,直直地望着达格利什。 “昨晚我一个人在自己的别墅里吃了晚饭,之后再没有出去过。今天早上我早早就去办公室了,不到八点钟,我横穿过小岛,但是没有见到任何人,直到九点二十分梅科洛夫特先生进入办公室。” 眼下,他们看着丹·帕吉特。他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暗淡无光,一对儿眼珠瞟来瞟去,似乎是在确认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他说话了。帕吉特紧抿着嘴唇。其他人等着他开口。他的陈述颇为简洁,透着些虚张声势,还有些令人难堪的敌意。这种情况达格利什见得多了,以至于他也无法认定这种恐惧是否意味着心虚,更何况最无辜的人常常会被这样的犯罪调查吓得够呛。然而,他却对背后的原因更感兴趣。他早有种感觉,相比于讨人嫌的性格或者关于住处的争执,大家对奥利弗的普遍厌恶或许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凭借姓氏带给她的威望,艾米丽·霍尔库姆小姐无疑能够同奥利弗较量一番。他期待着稍后同霍尔库姆小姐的单独会面。莫非帕吉特只是一个较为软弱的受害者? 帕吉特是这么说的:“晚餐前我散过一次步,不过八点前我就回到别墅了,之后就没有出去过。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上,我都没有见过奥利弗先生。” 米莉说:“我也是。”说完,她望向凯特,似乎是在挑衅。令达格利什觉得意外的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还是个小孩子的姑娘竟然愿意或者能够被选中留在科姆岛工作。对于大多数十几岁的青少年而言,这样一座与世隔绝、管理严格的小岛无疑是一个无法容忍的地方。她穿着一件很短的蓝色牛仔夹克,有些褪色,上面别了很多徽章做装饰。她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一刻不得闲,达格利什时不时就能瞥见她腰间细腻的肌肤在牛仔裤与夹克衫之间若隐若现。她将一头金发向后梳起,扎成马尾辫,几缕不听话的刘海儿垂下来,半遮住那张线条分明的面庞和那双四下乱转的小眼睛。从她身上看不出什么悲伤的迹象,一张小嘴紧抿着,面露愠色,似乎是想跟谁大吵一架。达格利什认为现在绝对不是进一步问询米莉的好时机,只要处理得当,在稍后的单独会面中她或许会比那些大人们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 接着,他们将目光转向杰戈。他说:“鉴于奥利弗先生还好好地吃了晚饭,你们不会有兴趣知道星期五下午的事情。昨天晚上,我在自己的别墅里吃了晚餐——香肠配土豆泥,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今天早上,为了测试引擎,我开着汽艇出去逛了大约四十分钟。引擎似乎有点儿小问题。时间大概是从七点四十五分到八点二十左右。” 凯特追问道:“你去哪儿了?我的意思是,往哪个方向开的?” 杰戈看着她,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可理喻:“直直地开出去,再直直地开回来,小姐。这可不是观光游览。” 凯特强压着怒火:“你路过灯塔了吗?” “没有,我不是说直直地开进大海、再直直地开回来吗?” “但是你能看见灯塔不是吗?” “如果我朝那个方向看的话,可能会看见,但是我没有。” “那么显眼很难看不到吧,不是吗?” “当时我正忙着驾船。什么东西都没看见,也没见过任何人。那之后我就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别墅,直到九点半米莉过来找我。接着伯伊德先生打电话来说奥利弗先生失踪了,叫我一起去找他。接下来的事情我已经跟你们交代过了。” 米莉突然插嘴道:“你说过你九点半才会出海测试引擎。你答应过我要带我一起去的。” “好吧,我改主意了。而且那也算不上是什么许诺,米莉。” “就连找人你也不打算带上我。你让我待在别墅里。我不明白究竟什么事情惹得你那么生气。”她看上去就快哭出来了。 斯特维利和他的妻子都没有落座。看着依然伫立在窗户旁的二人,达格利什被两人之间的差异所触动。盖伊·斯特维利给人一种内心焦虑、受制于教条、平凡无奇的印象,相形之下却更衬托出他妻子火一般的生命力。她只比她丈夫矮一英寸,胸部丰满,双腿修长。相比于丈夫稀疏的头发,她却有着一头浓密的金发,发根颜色渐深,别着两个红色的发插,额前垂着几缕金色的鬈发。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细微印迹非但没有削弱她的魅力,反而更突出了她女性的柔美。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什么类型的女人,一个漂亮、性趣十足的妻子支配着弱势、无能的丈夫。达格利什对这种模式总是格外谨慎,在他看来实际情况或许更微妙、更有趣。可能也更危险。在房间内的所有人中,她看起来最放松。为了这个临时的会面,她换了一身衣服,肯定比她工作时的穿着更正式一些。上身是奶油色的棉服,闪着丝质的光泽,下身搭配一条剪裁精细的黑色裤子。她敞着怀,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领口低得瞥得见乳沟。 她说:“你已经见过我丈夫了,当然,是在你们去命案现场的时候。难道说这不是一起自杀事件了吗?还是,有人协助他自杀?我想奥利弗不需要任何人帮忙。这是他必须自己解决的事儿。” 凯特说:“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斯特维利夫人?” “昨天晚上,我和我丈夫在这儿吃了晚餐。我们俩一直待到晚餐结束,然后在藏书室喝了咖啡。之后,我们就回到海豚别墅,一直待在一起,不到十一点钟我们就上床睡觉了。我俩谁也没有离开过别墅。我可没有睡前出门透气的兴致。今天早上,我们在别墅里吃了早餐——葡萄柚、烤面包和咖啡——吃过饭,我就到诊疗室等奥利弗了。他本该九点钟过来抽血。可是我等到九点二十分,他也没有出现,于是我就开始四处打电话找他,想问问他因为什么事儿耽搁了。虽然他恐惧针头,但是他这个人有强迫症,我想他要么打电话取消抽血,要么就准时过来。我没有加入找人的队伍,但是我丈夫去了。盖伊回来告诉我,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知道了。” 达格利什说:“我们想听你再讲一遍。” 她笑了:“我的版本跟我丈夫的差别不大。如果我们想伪造不在场证明的话,在你们来之前我们有大把的时间。” 显然,她的坦率令场面陷入了尴尬。房间里鸦雀无声,空气中涌动着一股不安。大家都故作镇定地避免接触到其他人的目光。 伯布桥夫人接着说:“当然。我们来这儿不是为彼此做不在场证明的?一起自杀事件也不需要不在场证明。” 杰戈插了一句:“而且你们也不需要派大都会警察厅的高级警司坐直升机过来。康沃尔郡的警察怎么了?我想他们总能处理一起自杀案件吧。”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就算是凶杀案也没什么问题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达格利什身上。他说:“没有人质疑本地警方的能力。我们来这儿也获得了康沃尔郡警方的许可。他们也焦头烂额,几乎所有的警察都这样。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在尽可能不引发外界关注的情况下,尽早地把事情弄清楚。现在,只能说我们正在调查一起可疑的死亡事件。” 伯布桥夫人轻声说:“可是奥利弗先生是一位重要人物,一位知名的作家。还有传言说他会得诺贝尔奖。你们无法隐瞒死亡事件,更别提他的死了。” 达格利什解释道:“我们不是要隐瞒这起事件,只是试图查明原因。奥利弗先生的死讯已经通知给他的出版商了,今天晚上的电视和广播新闻可能会有关于他的消息,明天的报纸或许也会有相关的报道。但是任何记者都不允许登岛,所有的疑问都将由伦敦警察厅的公共关系科代为处理。” 梅科洛夫特看着达格利什,仿佛要印证他的话似的,接着说道:“外界势必会有些猜测,不过我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人都不要向外界透露任何情况,避免加剧他们的猜疑。那些身居要职的男士和女士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求一处宁静的独处之地。基金会希望确保他们仍然能够在这儿获得这份孤独与平和。科姆岛之所以能够履行捐赠人最初的意愿,仅仅是因为在这里工作的人——包括你们所有人在内——尽心竭力、忠心耿耿、谨言慎行。所以我恳请大家继续保持这种忠实与谨慎,帮助达格利什先生尽快查明奥利弗先生死亡的真相。” 话音刚落,藏书室的门被推开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新进门的人身上。只见他沉着自信地走进房间,在桌子旁选了一把空椅子坐下。 达格利什吃了一惊,就像往常遇见其他的杰出科学家时一样,他惊异于耶尔兰德年轻的外表。他的个子很高,超过六英尺,一头金色的鬈发无论长度或是那桀骜不驯的发型都凸显了他年轻的外貌。符合传统审美的好相貌虽然有些乏味,但翘起的下颌和紧抿着的薄嘴唇倒是为这张英俊的面庞增加了一些亮点。达格利什很少见到这样一张筋疲力尽的脸,满脸都是因长期肩负重责、过度操劳留下的憔悴神情。但是,即便如此也依然掩饰不住这个男人身上的威严感。 他自我介绍道:“我是马克·耶尔兰德。回海雀别墅吃午餐的时候,我通过电话留言得知了奥利弗的死讯。我猜这次会面的目的是试图确定他的死亡时间吧。” 达格利什说:“请问昨天晚餐后或者今天早上你有没有见过奥利弗先生?” 耶尔兰德的嗓音出人意料,有些沙哑,带着些伦敦东部的口音:“昨天晚上我俩在餐桌上起过争执,你们一定已经得知了吧。今天在我走进这个房间之前,我没有见过任何人,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在确定死亡时间这个问题上,我恐怕无法提供更多的帮助。” 房间再次陷入沉默。梅科洛夫特看着达格利什问:“暂时就这些吗,总警司?那么,感谢大家的到来。请务必确保我或者达格利什先生一行人在需要的时候能够找到各位。” 除了伯布桥夫人,其余的人都像是一群刚结束一堂特别不成功的研讨课的大龄学生一样,站起身,意气消沉地鱼贯而出。伯布桥夫人轻快地站起来,瞥了一眼手表,经过梅科洛夫特身边时撂下一句气话: “我认为你处理得很得当,鲁珀特,但是你那番关于忠心和谨慎的言辞实在有些多余。自从我们来到科姆岛,什么时候有人违背过忠诚和谨慎的准则?” 耶尔兰德走到门口时,达格利什低声对他说:“能否请你留步,耶尔兰德先生?”当最后一位岛民离开房间后,本顿-史密斯关上了房门,达格利什接着问道:“我之所以请你留下来,是因为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昨天晚上九点半以后你有没有同奥利弗先生讲过话。我仍然需要你回答这个问题。” 耶尔兰德定定地看着他。达格利什再次被这个男人散发出的气势所震慑。 接着,耶尔兰德说:“我不喜欢接受问询,特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就是我迟来的原因。今天早上,我没有见过奥利弗,更没有同他说过话,我猜这段时间应该就是案发时间,除非他选择深更半夜就了结了自己。但是,昨天晚餐后我确实见过他。他离开的时候我跟着他一起出去了。” 达格利什心想,对于这段故事,无论梅科洛夫特还是斯特维利都认为不值一提。 “我尾随他出去是因为我们的争执虽然火药味十足,却没有一个结论。我之所以预订晚餐,是因为我得知奥利弗也会出现。我打算对他的新书提出质疑,迫使他为自己的作品做出解释。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他的怒气源自别处,我只是刚巧赶上了而已。后来,我发现还有些话想对他说,于是就跟出去了。如果是其他人,我根本就不在乎。我早就习惯了他人的愚昧和恶意——嗯,或许不能说是习惯了,不过大部分时间我心理上都能够自我排解。但是奥利弗不一样。他是我唯一拜读过的现代小说家,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什么时间读闲书,但更主要的原因是读他的书不算浪费时间。他不会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面多着笔墨。我认为他的作品体现了亨利·詹姆斯所谓的小说的用途:帮助读者了解自我。虽然有些做作,但是如果你需要小说予以启发,书中还是有些道理的。我并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最后我唯一需要说服的只是我自己而已,不过我确实希望他能够理解,或者至少了解一部分也好。当时我很疲倦,晚餐时又喝了不少酒。虽然并没有喝醉,但是思绪也不是很清晰。促使我跟出去的两个动机很矛盾。一方面,我想同他讲和,毕竟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作品中,这一点令我钦佩;而另一方面,我想警告他如果他再打扰我的工作人员,妨碍我的实验室,我将申请禁制令。当然,我不会这么做。这么做只会引发公众关注,而这种状况正是我们竭力避免的。但是我依然很生气。我追上去,他停下了脚步,在黑暗中转过身听我说话。” 他顿了一下。达格利什耐心地等着。耶尔兰德接着说:“我向他表明我在一项特定实验的操作过程中或许会利用——这个词真合适——五个灵长类动物。它们将得到精心的照料,恰当的喂养、训练、玩耍,甚至关爱。相比于自然界中的死亡,它们死得会更安乐一些,而它们的性命最终将帮助减轻或者治疗成千上万人类的病痛,也许还能治愈某些人类已知的最痛苦、最棘手的疾病。我们是不是应该计算一下痛苦的得失?我想问他一个问题:如果利用五个动物的性命能够减轻病患的痛苦,甚至挽救五万个其他动物的生命——就算不是人类——难道他看不出牺牲这五个动物的性命是正当、合理、人道的吗?那么为什么换成人类就不行了呢?可是,他说:‘我对其他人的痛苦没有兴趣,不管是人还是动物。我只是从这个争论本身出发。’我说:‘可是你是一位杰出的人道主义小说家。你能体会别人的痛苦。’我清楚地记得他的回答。他说:‘我描述它,但是我无法体会,无法感同身受。如果我能感受到它,我就写不出来了。你在浪费自己的时间,耶尔兰德先生。我们都在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我们俩都别无选择。不过终有结束的那一天。于我而言,终点已经临近了。’他的语气中透出强烈的疲惫感,仿佛已经不止同情那么简单。 “然后,我转身离开。我相信同我说话的这个男人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他就像我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我不在意自杀或许会有什么样的疑点,我深信南森·奥利弗是自杀。” 达格利什轻声说:“谢谢你。所以对话就那么结束了,那就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或者同他说话?” “是的,最后一次。或许对于其他人而言也是最后一次。”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当然了,除非这是一起凶杀案。不过,或许我太天真了。很可能把奥利弗最后那几句话看得太重了。大都会警察局不会派遣他们了不起的诗人侦探到一个近海小岛上,调查一起公认的自杀事件。” 即使这番话并非故意嘲弄,可是听起来确实有那样的意味。凯特站在本顿身旁,她觉得自己像只愤怒的小狗,察觉到一声低沉的咆哮。对方的嗓音如此滑稽,她不得不紧抿着嘴唇,抑制着自己的笑容。 耶尔兰德接着说:“或许我应该说,昨天晚餐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南森·奥利弗,除了后来的对话,我们也没有其他的接触。我敬重他作为一位小说家所取得的成绩,但是我不喜欢他。好了,如果你没有其他事要问的话,我想回海雀别墅了。” 如同来时一样,他匆匆地离开了。 本顿说:“有个情节很古怪,长官。他先是承认自己预订晚餐只是为了挑起同奥利弗的争端,接着又尾随他离开餐厅——要么是去和解,要么就进一步恐吓对方。他似乎都不确定要做什么,可他是位科学家。” 达格利什说:“即使科学家也有不理智的时候。他的生活和工作时常饱受威胁——不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家人。海耶斯-斯科林实验室是动物解放运动组织主要攻击的目标之一。” 本顿说:“这么说,他来到科姆岛,却将他的妻子和家人毫无防备地丢在一旁。” 凯特插了一句:“这我们就无从得知了,但是有件事可以确定,长官。根据耶尔兰德博士的证词,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起凶杀案。他也颇为坚定地劝我们相信奥利弗是自杀。” 本顿说:“或许他本人对此深信不疑。毕竟,他没有见过奥利弗脖子上的那些印迹。” “对,但他是位科学家。如果是他干的,那么他一定知道会留下瘀痕。” 7 米兰达·奥利弗在电话里说,如果达格利什总警司现在过来的话,她已经准备好接受问询了。达格利什推测自己将要面对一位悲痛欲绝的女儿,所以只安排了凯特陪他同去,这样或许更得体一些。此外,他还有些事情需要交代给本顿处理。他想知道每栋别墅同灯塔之间的距离、还需要从较矮的那道悬崖上拍回来的取证照片,特别是那些相对来说方便让人爬上、滑下的地方的照片。那道低矮的悬崖无疑会带来一些麻烦。岩壁突出的悬崖上布满了灌木,住在科姆岛西海岸别墅里的人无疑可以徒步穿过最后这四分之一英里左右的路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灯塔。 之前从空中俯瞰,在科姆别墅甚至它旁边海豹别墅的映衬下,游隼别墅看起来十分矮小,此刻再看它又高大了许多。游隼别墅坐落在一块浅洼地上,从小径望去若隐若现。相比于其他几栋别墅,它远离悬崖边缘,不过外形同其他别墅别无二致:砖石外墙、设有门廊、一层嵌着两扇窗户、另两扇窗户嵌在板岩屋顶的下方,然而这种刻板统一的外表却透露出些许孤寂,甚至有令人生畏的意味。或许是因为它远离悬崖又位于隐蔽的洼地处,不免给人一种故意孤立它的印象,似乎本意就不想让它像其他的别墅那样引人注意。 下面的两扇窗户都拉上了窗帘。门上镶着朴素的铁门环,凯特轻轻地叩了叩门,门几乎立刻就被打开了。米兰达·奥利弗靠边站着,做了个僵硬的手势,示意他们进去。 来科姆岛之前,达格利什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花了半分钟时间翻了翻《名人录》,了解一些关于南森·奥利弗的重要信息,得知他于1970年结婚,女儿出生时奥利弗已经三十六岁了。然而,此刻正镇定地望着他的这位年轻女士看起来要比她三十二岁的实际年龄老气一些。她的胸部丰满,透着点儿女主人般的架势。除了大鼻子和高额头,她同她的父亲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一头浓密的浅棕色秀发向后梳起,用呢绒发圈扎了个辫子,垂在颈后。一张小嘴紧抿着,两侧的面颊稍有些圆润。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此刻正从容不迫地打量着他。不过,却看不出那双眼睛有刚哭过的迹象。 达格利什介绍了自己及凯特的身份和来意。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这样的时刻他经历过无数次,每一次都不是那么容易,据他所知其他的警官也是如此。他不得不重复一些表达哀悼的官方说辞,在他听来,说得好听些是虚情假意,说得难听些就是令人作呕。不过,这一次对方却抢先了一步。 米兰达·奥利弗说:“我当然是最痛苦的。毕竟,我是他的女儿,我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密切地配合他的工作。不过,我父亲的死对于文学界和全世界而言也是一种损失。”她顿了一下,问道,“你们想喝点儿什么?咖啡还是茶?” 这一刻的气氛对于达格利什而言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他说:“不用了,谢谢。很抱歉在这样的时刻打扰你,但是我相信你能够理解我的苦衷。”见她没有请他们入座,他只得补了一句,“我们可以坐下吗?” 这个房间贯穿了整栋别墅,用餐区旁有扇门,达格利什猜测门后应该连通着厨房,房间的尽头是奥利弗的书房。面向大海的窗前摆放着一张厚重的橡木桌子,旁边的方桌上放着一台电脑和一台复印机,橡木书架沿两面墙壁排列。用餐区同时也是一个小客厅,石头壁炉两侧各摆放了两把直背椅,窗户下方还安置了一张沙发。质朴得缺乏舒适感就是这个房间留给人的整体印象。空气中闻不到烧焦的气味,但是壁炉里却满是烧黑的纸片和白色的灰烬。 他们在餐桌旁落座,米兰达·奥利弗镇定自若,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社交拜访。就在那时,他们听见一阵因费力而缓慢地走下楼梯产生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位年轻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肯定听见了敲门声,也一定知道他们进屋了,可是他的目光依然在达格利什和凯特身上来回跳转,似乎被他们的到来吓了一跳。他穿了一条蓝色的牛仔裤,上身是深蓝色的渔夫毛衣,厚实的衣服更凸显出他的瘦弱。不同于米兰达·奥利弗,他看上去几近崩溃,要么出于悲伤,要么出于恐惧,又或许二者皆有。他有一张年轻却脆弱不堪的面庞,嘴唇几乎没有一点血色。棕色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刘海儿极短,眼窝深陷,看起来就像是个刚刚出家的僧侣。达格利什差点儿以为自己看见了个秃子。 米兰达·奥利弗说:“这位是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他是我父亲的文字编辑兼秘书。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们,丹尼斯和我订婚了,不过,也许昨天晚餐时我父亲已经提起过。” “没有,”达格利什说,“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件事。”他琢磨着是不是应该说点儿什么祝贺他们。可说出口的却是:“你能过来一起谈谈吗,特雷姆利特先生?” 特雷姆利特走到桌子旁。达格利什发现他走起路来稍微有些瘸。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坐在了米兰达身旁的椅子上。她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占有欲,甚至有些威胁的意味,然后伸出手去够他的手。他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握住她的手,二人的手指只微微地碰了碰,特雷姆利特就把两只手都放到了桌子下面。 达格利什问:“你们是最近订婚的吗?” “我们在爸爸最后一次出访美国期间确立了恋爱关系。准确地说,是在洛杉矶。直到昨天才正式订婚,昨天傍晚我将这个消息告诉给我父亲。” “他怎么看待这个消息?” “他说他怀疑过我们是不是喜欢上对方了,而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以他一点儿也不吃惊。他为我们感到高兴,我简单地说了说我们未来的计划,我俩打算住在伦敦那个他为丹尼斯购置的公寓里——至少在我们拥有自己的房子之前我们会先住在那儿,我们会保证他得到妥善的照料,丹尼斯和我每天都会去探望他。他知道没有我们他一个人应付不来,我们也保证不会丢下他不管,不过那确实也意味着他的生活会发生一些变化。我俩一直在思考他是不是假装为我们高兴,或许他比我们料想的更加担忧今后一个人的生活。其实,他不必为此担心,我们会为他找一个可靠的管家,而且白天我们也会陪着他。不过,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个消息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冲击。” 凯特说:“这么说,这个消息是你告诉他的。你们俩并没有一起应付你父亲?” 这么说或许有些令人尴尬。米兰达·奥利弗涨红了脸,从紧抿着的嘴唇中间挤出一句话:“我没有应付他。我是他的女儿,不需要应付。我告诉他这个消息,他为此感到高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凯特转头询问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你未婚妻告诉他这个消息后,你有没有同奥利弗先生说过话?” 特雷姆利特不停地眨着眼睛,似乎正拼命地忍住眼泪,他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抬起眼看着凯特:“没有,没有机会。昨天晚上他去大宅子吃的晚餐,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今天早上我来到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我没有再见过他。”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凯特转过头问米兰达·奥利弗:“自从你们上岛以来,你父亲的状态如何?他看上去有没有苦恼、闷闷不乐的迹象,或者在某些方面表现异常?” “他总是很安静。我知道他担心自己变老,担心自己会才思枯竭。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但是我们亲密无间,我能察觉出他不开心。”她转过头对特雷姆利特说,“你也感觉到了,不是吗,亲爱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吓了特雷姆利特一跳,她像是故意这么说的。这是最近才启用的新称呼,还不是很熟悉,与其说是流转在舌尖上的抚爱,不如说是一种话里有话的蔑视。不过,特雷姆利特似乎没有注意到。 他转向达格利什,说道:“他不会向我吐露太多;我们不会讨论这方面的事情。我只是他的文字编辑和秘书而已。我知道他很介意自己的上一部作品不如之前的那些那么受欢迎。当然,他现在已经跻身大师的行列了;评论家们对他一贯尊重。但是,他对自己并不满意。他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写作上,落笔更加字斟句酌。但是,他仍然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特雷姆利特的声音哽咽了。 米兰达·奥利弗说:“我猜梅科洛夫特先生、斯特维利先生和其他人应该已经告诉过你,我父亲为人不是很随和。不过,他有资格有点儿小脾气。他在科姆岛出生。根据基金会的章程,无论他何时登岛,都不能受到阻拦。他本该住在大西洋别墅。那里的条件更有利于他工作,而他也有权利住在那儿。艾米丽·霍尔库姆完全可以搬出来,但是她不肯这么做。最初登岛的时候就有麻烦,因为爸爸坚持要带丹尼斯和我一起上岛。按照规定,访客们理应一个人造访。但是父亲认为,如果艾米丽·霍尔库姆可以带着劳特伍德的话,那么他就可以带着丹尼斯和我。无论如何,他必须这么做,他需要我们。梅科洛夫特先生和艾米丽·霍尔库姆掌管着这座岛。他们似乎并不明白,爸爸是——至少曾经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那些愚蠢的章程并不适用于他。” 达格利什说:“你觉得他有没有沮丧到要了结自己的程度?对不起,我必须这么问。” 米兰达瞥了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一眼,好像这个问题问他更合适似的。特雷姆利特僵坐着,低着头盯着自己紧握着的双手,看也不看她的眼睛。她说:“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推测,总警司。我父亲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就算自杀也不会选择那么恐怖的方式。他厌恶丑陋的事物,上吊无疑是一种丑陋的死法。他拥有一切让他活下去的理由。他有名声、有钱、有才华。他还有我。我爱他。” 说到这儿,凯特插话进来。凯特敏感,很少说不得体的话,但是她从不羞于直截了当地发问。她说:“或许得知你们决定结婚的消息,他虽然表面装得不在乎,内心却十分煎熬。毕竟,那意味着他的生活将要掀起巨大的波澜。如果他心里还藏着其他一些没有吐露给你们的烦恼的话,这个消息可能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米兰达看着她,满脸通红。一开口,声音几近失控:“你这话太伤人了。你的意思是说,丹尼斯和我要为爸爸的死负责是吧。这么说太残忍了,也太可笑了。你觉得我不了解我的父亲?自从我毕业以来,我们就一直生活在一起,我照顾他,将他的生活安排妥帖,让他过得舒服、发挥自己的才华。” 达格利什温和地说:“这就是米斯金督察所考虑的。你和特雷姆利特先生显然已经下定决心避免让你父亲的生活受到太大影响,你会继续肩负照顾他的职责,而特雷姆利特先生会继续担任他的秘书。但是你父亲也许没有意识到你考虑得这么周全。米斯金督察问这个问题很合理,既不残忍,也并非不顾你的感受。有证据显示,昨天晚上你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去大宅子吃了晚餐,这个举动很反常,而且当时他看起来心烦意乱。他还预订了今天下午的船。虽然他没有直说他打算离开科姆岛,却暗示出了这样的信息。他有没有跟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提过他有离开的打算?” 这次他们彼此对看了一眼。达格利什看得出来这个问题出乎他们的意料,是他们不想面对的。对话中断了一下。丹尼斯·特雷姆利特说:“这个星期的早些时候,他确实跟我说过哪天他要回内陆一趟。他没说原因。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可能跟研究有关。” 凯特说:“预订下午的船,也就意味着等他到内陆的时候,当天也不剩多少时间了。以前他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来了之后又突然要离开的状况?” 对话再次中断。如果特雷姆利特或者米兰达中有谁想撒谎的话,片刻的思索就能提醒他们,警方可能会拿着他们的说辞去找杰戈·塔姆林对质。最后,特雷姆利特开口说:“他偶尔会这样,但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了。” 达格利什察觉到一种变化,微妙却明显地存在于问题的要旨与他们的回答中。他改变了策略,问道:“你父亲有没有跟你提过他的遗嘱?例如,有没有任何机构,会在他死后受益?” 他看得出来,这个问题显然更容易应付。米兰达回答道:“我是他唯一的孩子,自然是主要受益人。几年前,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可能会留些东西给丹尼斯以感谢他过去十二年的协助,我想他确实这么说过。他还告诉我他留了两百万英镑给科姆岛基金会,其中一部分将用于在岛上兴建一栋新别墅并以他的名字命名。我不知道他最近有没有修改遗嘱。就算改了,他也没告诉我。不过,我知道他最近越来越不满意基金会,因为他们没有将大西洋别墅交给他使用。我猜他们应该是听从了梅科洛夫特先生的意见。科姆岛没有人明白那幢别墅对爸爸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哪儿工作对他而言很重要,而这个地方确实不合适。我知道这儿有两间卧室,而大多数别墅都只有一间,但是这儿从来没能让他有家的感觉。梅科洛夫特先生和艾米丽·霍尔库姆似乎从来没有这种意识——我父亲是英国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他的工作需要满足一些条件:适宜的地点、适宜的视野、足够的空间和不受干扰的状态。他需要大西洋别墅,这完全可以为他安排好。如果他从遗嘱中删掉了基金会,我倒是乐见其成。” 凯特问:“关于你订婚的消息,你是什么时间告诉你父亲的?” “大概是昨天下午五点钟,又或许稍微晚一点。丹尼斯和我一起沿着悬崖散了会儿步,然后我就一个人回来了。爸爸当时正在看书,我为他泡了茶,紧接着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听了之后很开心,不过他除了说他为我们感到开心和他早就料到了,也没再多说什么。之后他说他想去大宅子吃晚餐,于是我就打电话给伯布桥夫人请她多准备一份餐食。他说那儿有位客人他特别想见上一面。我猜不是施派德尔博士就是耶尔兰德博士,因为岛上就只剩下这两位客人了。” “他有没有跟你说是为了什么事情?” “没有,他没说。他只说要回房间休息一下,临近晚餐时间他出来换了衣服。差不多七点半他下楼来,准备去科姆别墅时,我才再次见到他。临出门前,他只说他不会太晚回来。” 达格利什转头问特雷姆利特:“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快到下午一点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回到位于马厩区的住处吃午餐。他说下午不用我帮忙了——星期五通常都是这样——于是我决定去散步。我告诉米兰达我要去什么地方,我知道她会来找我,这样我们就能讨论一下我们的计划。后来,她同意告诉她父亲那个消息,我就回马厩区的住处了。晚上八点钟,我回到这里,我以为他会留在这儿同我们一起吃晚餐,可米兰达告诉我他去了大宅子。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这次的叙述又快又流利。他们是不是早就有所准备了? 凯特看着米兰达,问道:“他回来时,一定已经很晚了吧?” “他回来的时间比我预想得要晚一些,我听见开门声,看了一眼床头的时钟。刚过十一点。他没有进来道晚安。他通常会这么做,但也不是每次都这样。我猜他是不想打扰我吧。今天早上七点二十分,我透过我房间的窗户看见他出门了。当时,我刚洗完澡,正在穿衣服。等我下楼后,我发现他给自己泡了茶,吃了一根香蕉。当时我以为他出去散步了,过一会儿,他就会像往常一样回来吃热腾腾的早饭。” 二人对壁炉里烧焦的纸片只字未提。令达格利什有些意外的是,这些灰烬竟然没有被清理掉,或许米兰达·奥利弗和特雷姆利特都心知肚明这么做毫无意义,因为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很可能已经将自己见到的情况都报告给了达格利什一行人。 他说:“有人烧掉了一些纸。能不能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 特雷姆利特吞了口唾沫,没有说话。他哀求似的瞥了米兰达一眼,她倒是准备好了说辞:“那是我父亲最后一本书的校稿。他一直忙着处理这些稿子,做一些重要的改动。我父亲不会这么做。一定是有人趁夜里潜入了别墅。” “门不是锁着的吗?” “不。很少上锁,因为在这个岛上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昨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出于习惯他通常会锁门,不过他可能忘了或者觉得麻烦就没锁。今天早上,我起床后发现门没锁,不过,我也不确定它是不是一晚上都没锁。或许是爸爸早上出门的时候忘锁了。” “但是他一定会看见烧毁的痕迹,也一定会十分震惊。正常的做法难道不是叫醒你,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也许吧,但是他没有。” “难道你不觉得这相当奇怪吗?” 话音刚落,对方便投来了不加掩饰的敌视目光:“从昨天开始,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相当奇怪。我父亲也离奇地死了。他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灰烬,又或者,注意到了,但是不想让我也觉得不安。” 达格利什转头询问丹尼斯·特雷姆利特:“损失严重吗?如果烧掉的那些是校样的话,想必这里应该还有第二套,或者出版商那里还有备份?” 特雷姆利特定了定神:“那些东西非常重要。他绝对不会烧掉它们。他一直坚持要拿到长条校样,然后直接在校样上校订,而不是在手稿上。这就给他的出版商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当然了,对他而言开销也更大了,但是如果拿不到校稿,他是绝对不会做任何校订的。他会做大量的修订,他喜欢这种工作方式,有时候他甚至会修改印刷方面的问题。他可能不太相信有哪本小说会是完美的,他不需要出版商的编辑,我们会一起完成编辑的工作。他用铅笔修订,然后我再用墨水笔将他的修订誊抄在我的校稿上。我的那份校稿和他的校稿一起不见了。” “平时校稿放在哪儿?” “一般放在他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里,没有上锁,他从没想过有上锁的必要。” 达格利什想和特雷姆利特单独谈一谈,但是这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转头对米兰达说:“关于茶还是咖啡的问题,我想我改变主意了。如果不会太麻烦的话,我想喝点儿咖啡。” 如果这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请求的话,那么她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不耐烦,但她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了客厅。看她反手关上了门,达格利什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咖啡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奥利弗对咖啡很挑剔的话,她可能需要先将咖啡豆研磨成粉,那会耗费一些时间,但是如果她不打算搞那么麻烦的话,那他充其量只有几分钟的私谈时间。 他开门见山地问特雷姆利特:“为奥利弗先生工作是什么感觉?” 特雷姆利特抬起头,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说些什么:“他不太容易接触,但是,话说回来,他为什么非得平易近人呢?我的意思是,他没有把我当成知己,有些时候又很不耐烦,但是我不介意。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为他工作了十二年,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在他雇用我之前,我是位自由文字编辑,主要为他的出版商工作。因为我经常生病,所以很难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我帮他编辑了一本书之后,他见我做事认真细致就决定给我一份全职工作。他付钱送我去夜校学习电脑。能够每天为他效力对我而言是一份殊荣。T.S.艾略特写过一段话,用来诠释他似乎再合适不过。而把人们始终留在一场跟语言和涵义做无法容忍的扭打中[2] 。人们都说他是当代的亨利·詹姆斯,其实不然。詹姆斯的作品中都会出现一些复杂的长句,在我看来他用它们掩盖了事实。而南森·奥利弗却揭示了真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我无法想象没有他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达格利什轻声问:“你帮他到什么程度?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跟你讨论过作品的进展情况,他想做些什么?” “他不需要我的帮助。他是个天才。不过,有时候他确实会说一些——大概有关一些情节——你相信吗?在你看来合理吗?我会告诉他我的看法。我觉得他不喜欢勾画故事情节。” 能找到这样一位真心热爱文学、感性程度与之旗鼓相当的助手,奥利弗是何其幸运,在协助比自己出色的人时,他或许乐意看轻自己的小才华。他的悲伤很真诚,达格利什很难将他视为是杀害奥利弗的凶手。尽管如此,达格利什也曾见过哀伤程度可以与之匹敌的凶手。悲伤,即便是出自真心,也是一种最具欺骗性的情绪,最为复杂难懂。有些人可能会为失去某个人的才华而哀痛,却同时为他本身的死亡弹冠相庆。然而,焚烧校稿就完全不同了。这个举动透露出对这份工作本身的憎恨以及一种褊狭的气量,他在特雷姆利特身上找不到这种迹象。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在为了什么而哀伤——是痛心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还是心疼那摞饱含了一位杰出作家才智的样稿被付之一炬?他无法体会那种哀伤,但确实能体会那腔义愤。 这时,米兰达走进了房间。凯特站起身,接过托盘。米兰达为他倒的那杯他本不需要的咖啡真是好极了。达格利什和凯特三两口喝完了咖啡,这次询问似乎也该暂时告一段落。特雷姆利特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米兰达目送着达格利什和凯特走到门口,小心地反手带上了门。 他们朝海豹别墅走去。沉默了片刻之后,达格利什说:“奥利弗小姐为自己留了余地,不是吗?她一面坚信她父亲不可能自杀,一面又事先列举了一些他可能会那么做的理由。特雷姆利特很痛苦,吓得够呛,她的情绪倒是很稳定。很容易就能看出在这段关系中谁占据了主导地位。你觉得特雷姆利特撒谎了吗?” “不,长官,我反而觉得米兰达可能在撒谎。我是说,她所有关于订婚的说辞——爸爸爱我,爸爸希望他的小女儿获得幸福——听起来像我们所了解的南森·奥利弗吗?” “那并不是我们了解的,凯特。只是其他人告诉我们的。” “关于订婚的说法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起初,我只是好奇他们为什么不一起去见奥利弗,为什么在奥利弗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特雷姆利特还要刻意地避开他。后来我觉得情况或许根本不像我怀疑的那样奇怪。也许米兰达只是想单独面对她的父亲,解释她的感受,陈述他们对于未来的计划。如果奥利弗大发雷霆的话,她或许可以不告诉特雷姆利特。她可能对他撒了谎,对他说奥利弗为他们的婚事而高兴。”凯特想了想,又接着说,“可是,这么做也没有什么意义啊。等他今天早上过来工作的时候,很快就会知道真相啊。她爸爸一定会告诉他的。” 达格利什接过话茬:“是的,他会的。当然了,除非米兰达确信第二天早上她爸爸没机会再告诉他了。” 8 下午四点钟前,达格利什和组员们都已经被安顿妥当,并拿到了各自住处的钥匙,以及一把科姆别墅侧门的钥匙。达格利什被安排在海豹别墅,凯特和本顿的住处则被安排在马厩区两个毗邻的寓所中。达格利什决定委派凯特和本顿去问询艾米丽·霍尔库姆,至少初审先由他俩负责。作为霍尔库姆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以及科姆岛年纪最大的岛民,比起其他人,她或许能够告诉他更多有关岛民的情况,此外,他也十分期待能够和她面对面地聊聊。不过,他们的会面可以再往后放放,掌控局面的人是他,而不是她;同时,让所有嫌疑人都意识到凯特和本顿是调查小组的一部分,这也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达格利什回到办公室处理一些行政事务,施派德尔博士至今没有露面。梅科洛夫特对此也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这不免令达格利什有些诧异,不过他推测这种状况或许是源自那条存在已久的条款:不可擅自干扰登岛的访客。可是,凶杀案就发生在施派德尔博士登岛期间,他那自我放逐式的独处或早或晚都将被打断。 达格利什到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梅科洛夫特一个人,不过几乎是同一时间艾德里安·伯伊德从门口探进脑袋,说道:“施派德尔博士来了。早先你打电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睡觉,并没有出去散步,过了三点钟他才得到消息。” “请带他上楼来,艾德里安。他知道南森·奥利弗的事吗?” “我想他还不知道。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刚好从后门进来。我还没有告诉他呢。” “很好。请普伦基特夫人送些茶过来,可以吗?大约十分钟后送进来。施派德尔博士现在在哪儿?” “在入口门厅那儿的橡木高背长椅上坐着呢。他看起来不太舒服。” “如果他通知我们的话,我们可以去找他。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叫车呢?海鸥别墅距离这儿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啊。” “我问过他了。他说他认为多走一走路对他有好处。” “告诉他感谢他能够抽空过来,这不会耗费他太长时间的。”他看着达格利什说,“他星期三刚刚登岛,这是他第一次来科姆岛。我怀疑他没法告诉你什么有用的信息。” 伯伊德转身走开。两人默默地等着。一会儿,门开了,伯伊德端着正式介绍重要客人的架势,朗声道:“这位是施派德尔博士。” 达格利什和梅科洛夫特站起身。施派德尔博士瞥了达格利什一眼,眼神中闪过片刻的疑惑,似乎在琢磨眼前这个人他是不是认识。梅科洛夫特迟迟没有为双方做介绍。也许是觉得隔着一张办公桌不免会传达出一种不适宜、甚至有些令人生畏的仪式感,他示意施派德尔博士到空壁炉前的一张安乐椅落座,自己则坐在了他的对面。这个男人看上去确实一脸病容。透着威严的英俊面庞汗津津地泛着潮红,额头上布满了脓包似的汗珠。或许因为他的穿着相对于这么暖和的天气而言实在太多了。厚裤子、翻领厚羊毛衫、皮夹克还戴着围巾,这副打扮更适合冬季,而不是这么一个暖和的秋季午后。达格利什拉过一把椅子,打算在介绍过自己的身份后再坐下。 梅科洛夫特说:“这位是来自新苏格兰场的警官,达格利什总警司。他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我们这儿发生了一起悲剧。这也是我觉得有必要打扰您的原因。我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您,南森·奥利弗死了。今天早上十点钟,我们发现他的尸体被吊在灯塔顶部的栏杆上。” 令人仓皇失措的是,施派德尔听过之后站起身,同达格利什握了握手。尽管他满脸通红,手却出人意料地湿冷。然后,他坐回到椅子上,慢吞吞地解开围巾,似乎在考虑该说些什么话回应梅科洛夫特才合适。终于,他张开嘴,几乎只听得出他有一点点的德国口音:“这对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乃至整个文学界而言都是一起悲剧。他在德国享有很高的声誉,特别是那些他中年时期创作的小说。你是说他是自杀死的?” 梅科洛夫特瞥了达格利什一眼,示意他来回答。“表面上是这样的,不过还有一些可疑的迹象。最好调查清楚,如果可能的话,要赶在这个消息传遍全国之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达格利什说。 梅科洛夫特插了一句:“不可能捂得住。这样的死亡事件肯定会引发国际关注和哀悼。基金会寄希望于事情的真相能够很快查明,这样科姆岛或许不会受到太长时间的影响。”他顿了一下,似乎一时间后悔这么说,“当然了,这起悲剧性事件不仅仅破坏了科姆岛的宁静,现在所有人,包括奥利弗先生的家人,最关心的就是能够尽快查清事实,避免谣言、猜忌四起。” 达格利什说:“我正在进行逐一问询,昨晚晚餐之后,特别是今天早上有没有人曾经见过奥利弗先生。这将帮助我们了解他在死前那段时间的精神状态,如果可能的话,或许还能推测出死亡时间。” 施派德尔刚一开口,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打断了。接着,他低下头盯着大腿上紧握着的拳头,似乎一时间陷入了沉思。沉默好像格外漫长。在达格利什看来,既然他没有亲口说过他认识这个人,那么这种反应应该不是在为对方的死而哀伤。听到这个消息时,几句不带感情的常规哀悼才应该是他的第一反应。对于达格利什来说,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似乎没有必要如此深思熟虑。他不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病得很重。咳嗽显然十分痛苦,他用手帕捂着嘴又咳了一阵子,这次持续的时间更长,或许他的沉默只是为了压制咳嗽而已。 终于,他抬起头说道:“请原谅我,咳嗽真讨厌。我在来这儿的船上就觉得不舒服,但是还没严重到要取消这次行程的程度。充分的休息和清新的空气就能让我痊愈。不过,我还是很抱歉把流感带到岛上来了。” 达格利什说:“如果您想稍后再同我谈的话……” “不,不。这很重要,得现在说。我想我能够协助你推测死亡时间。关于他的精神状态,我一无所知。我私下里并不认识南森·奥利弗,对于他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知道他是一位作家而已。不过关于死亡时间,我或许能帮上忙。我约了他今天早上八点钟在灯塔见面。昨天晚上我有些发烧,一夜没怎么睡好,今天早上出门的时间有点儿晚。等我到了灯塔,已经八点零六分。我没进去,因为门锁了。” “你是怎么去灯塔的,施派德尔博士?你叫车了吗?” “没有,我走着去的。途经距离我住处较近的那栋别墅——我想应该是叫大西洋别墅——然后爬下崖壁,沿着较低的那道悬崖小径一直走到无路可走为止,也就是距离灯塔大概二十米的地方。我不希望被人看见。” “你有没有看见任何人?” “没有,去的时候没见到,返程的时候也没有。” 众人陷入了一片沉默。施派德尔主动地接着说道:“我走到灯塔门口时看了一眼手表。尽管我迟到了六分钟,我猜奥利弗先生可能还在等我,不是在门外就是在灯塔里。然而,就像我所说的,门是锁着的。” 梅科洛夫特看着达格利什说:“可能是从里面闩住了。正如我之前同达格利什先生介绍的那样,那扇门原来有把钥匙,但是已经丢了很多年了。” 达格利什问:“你有没有听见门闩被拉上的声音?” “我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我使劲地敲了敲门,但是没有任何回应。” “你有没有绕着灯塔走一圈?” “当时没有想到要这么做,显然也没有什么必要这么做。我的第一反应是奥利弗先生已经来过了,发现灯塔被锁,于是去取钥匙。也有可能是他根本没打算见我,或者我给他的信息没有转交到他手上。” 达格利什问:“这次会面是怎么安排的?” “我得知他可能会去吃晚餐。如果昨晚我没有难受到无法去餐厅的话,我就能当面跟他谈谈了。于是我写了张字条。等那位小姑娘来给我送汤和威士忌的时候,将字条交给她,请她帮忙转交。她开着那辆旧汽车来的,当时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将字条放进一个系在仪表板上标着‘邮件’字样的皮袋子里。她说她会将字条送到游隼别墅,亲手交给奥利弗先生。” 达格利什没有提及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字条的事情。他问道:“你在字条里有没有写明要对见面一事保密?” 施派德尔牵起嘴角苦笑了一下,突然又咳嗽起来,好在这次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他说:“我并没有写‘阅后即焚或者马上吃掉’这样的话。这又不是小男孩之间的小把戏。我只是简单地写了一句,我有件对你我二人都很重要的私事想同你谈一谈。” 达格利什说:“你还记得具体都写了些什么吗?” “当然。字条是昨天写的,就在那个小姑娘——叫米莉,是不是?——给我送来我需要的食物之前。距离现在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我用了一张普通的白纸,开头写上了我的姓名和我住的别墅的电话号码、时间和日期。写的大意是:我很抱歉打扰他的清净,但是我有一件对我而言十分重要,他可能也感兴趣的事,希望能私下同他聊一聊。并问他第二天早上八点能否同我在灯塔见一面。如果不方便的话,他可以打电话到海鸥别墅,我们再另约时间。” “那个时间——八点钟——你是写成了文字,还是写成数字形式?” “文字。当我发现灯塔上锁时,我忽然想到是不是那个小姑娘忘记帮我转交那张字条了,不过我并没有特别担心。奥利弗先生和我都在这个岛上。他是躲不开我的。” 虽然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却依然带来了出人意料的效果,在达格利什看来或许还有着非凡的意义。房间陷入了寂静。达格利什问:“信封封起来了吗?” “没有,没有封上,只是把封口条折过来、塞进信封里了。由人转交的信件,我一般不会封起来的。你的习惯不是这样吗?当然了,或许会有人偷看,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谁会这么做。我想要讨论的事情本身是机密,但是我约他见面的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保密的。” “然后呢?”达格利什尽可能用温和的语气说话,仿佛在问询一个脆弱的孩子似的。 “然后我决定去奥利弗先生的别墅,看看他是不是在那儿。刚登岛的时候,我向管家打听过他住在哪儿。于是,我就往他别墅的方向走,但是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觉得不太舒服,与其这么硬挺着,晚一点儿等我舒服一些了,再约他见面也许是更明智的做法,再说也不是什么急事。就像我说的那样,他又不能对我避而不见。于是,我决定回我的别墅去,路过灯塔时,我又最后去确定了一次。这回门半开着。我推开门,往上爬了两截楼梯,喊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你没有爬到灯塔的顶层吗?” “没有这个必要吧,而且我也累了。当时又开始咳嗽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太多路了。” 此刻,达格利什心里盘桓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仔细斟酌着措辞。如果直接问施派德尔有没有注意到底层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显然没有用,因为那也是他第一次进入灯塔。就算冒着诱导发问的风险,这个问题也必须直截了当地提出来:“你有没有注意到门里墙上挂着的攀岩绳索?” 施派德尔说:“是的,我看到了。下面还有一只木制箱子。我猜里面装着其他的攀岩工具。” “你有没有注意到墙上挂了几卷绳索?” 施派德尔回答:“五卷。距门最远的那个挂钩上没有挂绳索。” “你确定吗,施派德尔博士?” “我确定。我时常会留意这样的细节。而且,我年轻的时候也参与过攀岩运动,看见这个岛上还有攀岩设备还很感兴趣来着。之后,我关上门,穿过灌木丛林地回到我的别墅,这条路不用爬上爬下,好走一些。” “这么说你没有绕着灯塔走一圈?” 咳嗽和发热显然没有影响到施派德尔博士的理解力。他带着略微尖刻、粗暴的语气说:“如果我那么做了的话,总警司,我想我应该会注意到一具悬挂着的尸体,即便当时有点儿晨雾。我没有围着灯塔绕一圈,没有抬头,也没有看见他。” 达格利什平静地问道:“你原本打算跟奥利弗先生私下谈些什么呢?如果这个问题太冒昧的话,我很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必须知道其中的原委。” 房间再次被沉默笼罩,施派德尔接着说:“只是一件单纯的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同他的死没有任何关系,总警司。” 如果面对的是其他嫌疑人——同岛上的其他人一样,施派德尔也是嫌疑人——达格利什会指明谋杀调查的必要性,但是施派德尔不需要这样的提醒。他耐心地等待着,施派德尔用手抹了一把前额,似乎在积攒力气。达格利什瞄了梅科洛夫特一眼,然后说:“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们可以稍后再谈。你好像发烧了。你应该知道,岛上有位医师。或许你应该去盖伊·斯特维利那儿瞧瞧。” 达格利什没有再说不急着进一步问询他的话。时间紧迫,如果施派德尔博士会被隔离在病房的话,那么时间就更加紧迫了。而另一方面,且不说他不愿意打扰一位病人,如果在施派德尔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下还继续问询的话,也很可能会出问题。 施派德尔的语气带着点儿不耐烦,他说:“我没事。不过是咳嗽还有点儿发热而已。我看最好还是继续吧。劳驾,我想问一下,我可以将这次问询视为是一次谋杀调查吗?” 达格利什说:“任何可能性都存在。在我拿到验尸报告之前,我只能将其视为是一起可疑的死亡案件。” “那我最好还是回答你的问题吧。请问,我能喝点水吗?” 梅科洛夫特走过去,去取边桌上的玻璃水瓶,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普伦基特夫人推着一辆小推车应声而入,只见推车上摆着三只杯子、一把茶壶、一个牛奶罐和一个糖罐子。 梅科洛夫特说:“谢谢你。我想我们还需要一些清水。最好是凉的,麻烦你了。” 在他们等待的间隙里,梅科洛夫特倒好了茶。施派德尔摇了摇头,达格利什也摇了摇头。没用多长时间,普伦基特夫人就端着一只水壶和一只玻璃杯回来了。她说:“水很冰。需要我为你倒吗?” 施派德尔站起身,她将玻璃杯递给他。二人朝对方微微地点了点头,接着普伦基特夫人将水壶放到手推车上,说道:“你看起来不太好,博士。我想你最好卧床好好休息一下。” 施派德尔再次坐下,牛饮了几口后,接着说:“现在感觉好多了。我的故事花不了太长时间。”等普伦基特夫人离开后,他放下了杯子说道:“正如我所言,这只是一桩家事而已,我不希望太多人知道。我父亲死在这座岛上,但是当时的情况我家里人从来没有仔细地了解过。因为在我出生之前我父母的婚姻就开始破裂了。我的母亲出生于一个显赫的普鲁士军人家庭,她和我父亲的婚姻被视为是一个错误的结合。战争期间,我父亲随军驻扎在海峡群岛的格恩西岛。对于我母亲的家族而言,这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他们希望他能拥有更耀眼的编制和更重要的职位。有传言说,他同另外两位军官潜入了这座岛屿,据称当时岛上的居民已经被疏散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奉了他上级的命令。我猜并非如此。他们三个人都没有归队。调查显示他们是擅自离队的,并推测三个人在海上迷了路。我母亲的家族倒是很欣慰这段婚姻就这么无疾而终了,至少不是因为不体面的丑闻或者离婚才结束的,这些都是他们极力反对的,战时服役期间死亡也不算违背这个家族的光荣传统。 “我小时候对我的父亲几乎一无所知,当时给我的印象是询问有关他的事会引人不快。我的第一任妻子去世后,我又再婚了,现在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每当他问起有关爷爷的事,我都觉得很愤恨,他的人生没有记载、不被人谈及,好像那是很丢脸的事一样。我对儿子说,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查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从官方渠道几乎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记录显示那三个年轻人无故缺勤,乘坐一条三十英尺长、带引擎的帆船离开。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讣告宣布其失踪,推测是淹死了。我很幸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曾与我父亲约定要保守秘密的军官。他说他那几位战友想在康沃尔海岸附近找一个小岛升起德国国旗,大概就是想证明这是可以做到的。科姆岛是唯一可行的岛屿,也是我调查的首个目标。去年,我去了康沃尔郡,但是没有来科姆岛。我遇见了一位退休的渔夫,已经八十多岁了,他能够为我提供一些信息,但是过程也不容易。人们总是多疑,好像我们还处在交战状态似的。看着你们的国民还是无法摆脱我们的近代史,特别是希特勒时代的那段历史,有时候我感觉我们可能也就这样了。”他的语气中透出一丝苦涩。 梅科洛夫特说:“就算你向本地人打听科姆岛,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这个地方拥有一段悠久而令人不快的历史。关于它的过去,坊间流传着一些说法。不过这座岛归私人所有,又不允许游客登岛,所以有些说法也是无稽之谈。” 施派德尔说:“我所掌握的信息值得我为此安排一次拜访。我知道南森·奥利弗出生在这里,每个季度上岛一次——他在2003年4月的一篇报刊文章上透露过这件事。后来,媒体报道了很多有关他在康沃尔的童年生活。” 梅科洛夫特说:“但是,战争爆发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啊。他能帮上你什么忙?” “那是1940年,他四岁。或许会有些记忆。就算他记不得了,他的父亲可能给他讲过疏散期间岛上发生过什么事。知情人告诉我奥利弗是最后一批撤离的人之一。” 达格利什问:“为什么选在灯塔见面?显然,岛上几乎到处都是避人耳目的地方。为什么不约在你的别墅呢?” 此刻,达格利什从施派德尔博士的回答中察觉出一丝变化,微妙却显而易见。这个问题令他不快。 “我一直对灯塔很有兴趣,这是我的个人爱好。我想奥利弗先生或许能帮我介绍这一座灯塔。”他说。 达格利什不免琢磨起来,为什么不拜托梅科洛夫特或者杰戈呢?他随口说:“这么说,你知道这座灯塔的历史喽?这座灯塔由约翰·威尔克斯打造,效仿了这位建筑师早年间更为知名的一座灯塔而建,对了,埃迪斯通灯塔也是他的作品。” “是的,我知道。” 施派德尔的声音忽然越来越虚弱,额头上的汗珠汇聚成细线,不住地滴落,通红的面庞像是要融化了一般。 达格利什说:“你帮了我们大忙,特别是在确定死亡时间方面。我们能不能再次跟你明确几个时间点?你第一次抵达灯塔时,是什么时间?” “我说过了,我迟到了一会儿。我看了一眼手表,当时是八点零六分。” “门闩住了?” “大概是。我进不去,也没有人来应门。” “后来你再次返回灯塔时,是什么时间?” “二十分钟后。我大概花了那么长时间,不过我没有看过手表。” “这么说,到了八点三十分左右,门开了?” “半掩着,没错儿。”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无论是在灯塔附近还是在半路上,你有没有看见任何人?” “我谁都没有看见。”说完,他将手搭在额头上,闭上了眼睛。 达格利什说:“谢谢你,我们就谈到这儿吧。” 梅科洛夫特说:“我觉得最好还是请斯特维利医生过来看看你。眼下,病房也许比海鸥别墅更适合你。” 似乎是为了反驳这番话,施派德尔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达格利什赶忙冲过去扶住他,搀着他坐回椅子上。 施派德尔说:“我没事。不过是咳嗽,又有点儿发烧而已。我猜可能是肺部感染。现在,我更想回我的别墅去。如果能借用一下你们的车的话,或许可以劳驾达格利什总警司送我回去。” 这是个出人意料的请求,达格利什看得出来梅科洛夫特吃了一惊。他也没有想到,不过他还是应允道:“我很乐意。”他看着梅科洛夫特问,“车停在外面吗?” “停在后门。你还走得动路吗,施派德尔博士?” “完全没问题,谢谢关心。” 他看起来确实恢复了一些气力,于是,施派德尔同达格利什一起搭乘电梯下楼。在封闭的轿厢里,达格利什闻见他呼吸间透着的温暖而酸臭的气息。旧汽车停在后院,一路上两人都保持着沉默,他们先驶过一段起伏不平的道路,然后又颠簸着穿过一片灌木丛林地。达格利什心中盘桓着许多问题想问,但是直觉告诉他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回到海鸥别墅后,达格利什搀扶着施派德尔走进客厅,又扶着他瘫倒在一把椅子里。他询问道:“你真的确定你没事吗?” “确定,谢谢。感谢你的帮助,总警司。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第一个问题是,南森·奥利弗有没有留下字条?” “我们没有发现类似的东西。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你认为他是死于谋杀吗?” “是的,”达格利什回答,“我是这么认为的。” “谢谢你。我想知道的就这些。” 他站起身。达格利什走上前去,想扶他上楼,但是施派德尔紧抓住栏杆,拒绝了他的好意:“我能应付,谢谢。没有什么是好好睡一觉不能解决的。” 等施派德尔安全地回到了卧室,达格利什才关上别墅的大门,驾车返回科姆别墅。 一进办公室,达格利什接过一杯茶,端着它走到壁炉旁的一把椅子前坐下。他说:“施派德尔对灯塔一无所知。约翰·威尔克斯是我临时编的名字。他既没建过科姆岛的灯塔,也没建过埃迪斯通灯塔。” 梅科洛夫特端着杯子,坐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他若有所思地搅着茶,看也不看达格利什,说道:“我明白刚刚你只留我在场,是因为施派德尔博士是我们的客人,而我有责任代表基金会确保他的健康。同时,我还明白如果这是一起谋杀案的话,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嫌疑人。我不指望你向我透露什么,但是有些话我想告诉你。我觉得他讲的是真话。” “如果他不想承认的话,等我审问他的时候,他完全可以争辩说他当时不舒服、不适合进行问询,这可能会是个问题。” “可是他坚持要继续接受问询啊。我们都问过他要不要休息,他又没有受到强迫,这怎么会有问题呢?” 达格利什说:“对于控方而言是个问题。辩护律师可能会辩称他病得太重无法接受审问,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可是,他又没有透露任何能够解释奥利弗死因的信息。他说的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久远、不幸的故事,很久以前的战争。” 达格利什没有回答。有些遗憾的是,在刚刚问询的过程中梅科洛夫特也在场。不过又很难将他从他自己的办公室中赶出去,而要求一位病人前往海豹别墅显然也不合适。但是如果施派德尔说的是真话,他们目前就掌握了确定死亡时间的关键性信息,这一点除了透露给他的组员之外,还要对外保密。奥利弗的死亡时间应该介于今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到八点十五之间。当施派德尔第一次抵达灯塔时,杀害奥利弗的凶手就在闩住的大门后面,而他的尸体或许已经在面朝大海那一侧的半空中,微微地晃动着。 9 达格利什请求继续借用梅科洛夫特的办公室问询米莉。在他看来,相比于海豹别墅,在这里进行问询或许能够令她觉得更自在一些,当然也更节省时间。梅科洛夫特表示赞同,又补充了一句:“除非你反对,不然我也想留下来。也许伯布桥夫人也应该参加,她是对米莉影响最大的人。有一位女士在场的话,或许能帮上些什么忙——我的意思是除了女警官之外的女士。” 达格利什说:“米莉十八岁了,不是吗?她已经不是未成年人了,但是如果你觉得她需要保护的话……” 梅科洛夫特赶忙解释道:“不是那样的。我只是觉得既然雇用了她,就该对她负有责任。可能当时的决定就是个错误,但是现在她已经在这儿了,而且还被卷入了这起事件之中,看见奥利弗的尸体肯定又被吓得够呛。我就是不由自主地会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来看。” 达格利什没有办法禁止梅科洛夫特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又不确定米莉愿不愿意让伯布桥夫人在场,不过那位女管家看起来像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达格利什希望她最好知道在什么时候保持沉默。达格利什通过无线电叫来了凯特和本顿-史密斯。算上梅科洛夫特和伯布桥夫人,米莉要面对五个人——远多于合适的人数,但是他又无意将凯特和本顿排除在外。因为米莉的证词应该是至关重要的。 他说:“那就请你打电话给伯布桥夫人,问问她是不是方便去找米莉,再把她带到这儿来。” 这么容易就如愿以偿反倒让梅科洛夫特有些张皇失措。他抓起话筒,拨了个电话。然后皱着眉头打量了一圈办公室,动手搬来几把直背椅,加上壁炉前面那两把钉扣椅,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看样子显然是想营造出一种随意的氛围,可是壁炉里没有生火,这番布置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十分钟后,伯布桥夫人带着米莉走进了办公室。达格利什忍不住怀疑她们俩在来的路上是不是吵架了。伯布桥夫人紧抿着嘴唇,双颊涨红。米莉的情绪就更容易解读了。她先是惊异于办公室里站了这么多人,接着又换上一副挑衅的神情,最后流露出一丝狡黠的提防,表情之丰富就像一个正在为一出肥皂剧试镜的演员。达格利什示意她坐在一把安乐椅上,紧接着让凯特坐在她的对面,而他自己则坐在凯特的右手边。伯布桥夫人挨着米莉坐下,剩下的两把椅子留给了本顿和梅科洛夫特。 达格利什开门见山地问:“米莉,施派德尔博士告诉我们,昨天下午他交给你一个信封请你转交给奥利弗先生,有没有这回事?” “他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伯布桥夫人打断她:“米莉,别胡闹了。不要浪费时间。他究竟给了还是没给?” “好吧,是。他给了我一张字条。”她突然大声怒喊道,“为什么梅科洛夫特先生和伯布桥夫人要留在这儿?我又不是未成年人!” 看来米莉对未成年人刑事审判制度多少有一些了解。达格利什并不意外,但是他无意追究过去的那些小过失。他说:“米莉,我们不是来指控你的,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你曾经犯过什么错。我们只是想知道奥利弗先生死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还记得施派德尔博士是什么时候给你那张字条的吗?” “就像你说的那样,下午。”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下午茶之前。” 伯布桥夫人说:“我想关于这点我可以补充一些信息。施派德尔博士打电话来说他不过来吃晚餐了,但是他想要一些热汤和威士忌。他说他感觉不太舒服。我去找普伦基特夫人要热汤的时候,米莉刚好在厨房里帮忙。普伦基特夫人那边几乎一直备着现成的汤。昨天准备的是鸡汤,她自己熬的,非常有营养。后来,米莉自告奋勇要开车把汤送到海鸥别墅去。她喜欢开那辆旧汽车,离开的时候大概是三点。” 达格利什转过脸问米莉:“然后你就去送汤和威士忌了,之后发生了什么?” “施派德尔博士给了我一张字条,不是吗?他问我能不能把字条转交给奥利弗先生,我说好的,我会的。” “然后你做了什么?” “把字条放进邮袋里,不对吗?” 伯布桥夫人解释道:“那是一个挂袋,上面写着‘邮件’两个字,系在车的仪表盘上。通常丹·帕吉特会将邮件分发到各个别墅,然后再把收来的信件交给杰戈送到内陆去。” 凯特接过话茬:“之后呢,米莉?你有没有直接去游隼别墅?不要说你可能去了。去了没有?” “没有,我没去。施派德尔博士又没说事情很紧急,他从来没有说过要立刻转交给奥利弗先生这样的话,他只是让我转交给他。”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好吧,我忘了。” “你怎么会忘了?” “我就是忘了。总之,我急着回房间。我想上厕所,后来又想换身衣服。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吧?” “当然没有,米莉。你回房间的时候,车停在哪儿?” “就停在外面啊,不行吗?” “当时施派德尔博士的那张字条还在邮袋里吗?” “应该还在,不是吗?否则后来我就没法把它转交出去了。” “那是什么时候?” 米莉没有回答。凯特接着问:“你换完衣服之后发生了什么?接着你去哪里了?” “好吧,我去找杰戈了。我知道今天早上他会开船出去测试引擎,我也想跟他一起去。于是,我去了海港别墅。他给我倒了一杯茶,还请我吃了蛋糕。” “还是开着那辆旧汽车去的?” “是啊,没错儿。我开着车去的,我和杰戈在别墅里聊天的时候,车就停在外面的码头上。” 伯布桥夫人说:“你有没有想过,米莉,那个信封里或许装着什么急件,施派德尔博士一定是希望你在回大宅子的路上把信送过去?” “哎呀,他从来没有说过那有什么紧急的,根本就不着急,不是吗?约会定在今天早上八点。”一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米莉懊悔地叫了一声:“真该死!” 凯特说:“这么说你看过了?” “可能吧。好吧,我看过了。我的意思是说,信封又没封上。如果他不希望别人看的话,为什么不封上呢?你们不能因为我偷看了字条就把我告上法庭吧?” 达格利什说:“不会的,米莉,不过奥利弗先生的死或许要经过法庭审讯,那么到时候你可能就是证人之一。你知道在法庭上说实话有多么重要。你要宣誓不作伪证。如果你现在对我们说谎,那么稍后你将会有大麻烦。所以,你确认自己看过那张字条?” “是的,就像我说的那样,我看了。” “你有没有告诉塔姆林先生你看过字条的事?有没有告诉他奥利弗先生和施派德尔博士约在灯塔见面?” 沉默了好一会儿,米莉说:“是的,我告诉他了。” “那他说什么了?” “他啥也没说。我的意思是,关于约会的事他啥也没说。他告诉我最好马上走,赶紧把字条给奥利弗先生送过去。” “然后呢?” “然后我就开车走了,不是吗,去了游隼别墅。我没见到任何人,于是就把字条塞进门廊上的邮箱里了。如果他没取走的话,我猜字条还在邮箱里呢。当时,我依稀听见奥利弗小姐正在客厅里和某个人说话,可是我不想把信交给她。她就是个目中无人的婊子,反正字条又不是给她的。施派德尔博士让我转交给奥利弗先生,如果我见到他的话,我一定会亲手交给他,所以我就把它塞进门廊上的邮箱里了。然后我开车回到大宅子,帮普伦基特夫人准备晚餐。” 达格利什说:“谢谢你,米莉。你帮了我们大忙。你确定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告诉我们了吗?比如,你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又或者别人对你说过什么?” 突然,米莉大叫起来:“我真希望从来没有接过那张鬼……该死的字条。我真该把它撕了!”她转过头朝伯布桥夫人嚷道:“你不会为他的死感到难过。你们都不会!你们都希望他滚出这个岛,这谁都看得出来。但是我喜欢他,他对我很好,我们曾经相约去散步,我们是……”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闷闷不乐地低声说,“我们是朋友。” 沉默了片刻之后,达格利什温和地问道:“这段友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米莉?” “他上一次来的时候——7月,是吗?就在杰戈将我带上岛的不长时间之后。我们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随之而来的间歇里,达格利什看着米莉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她的话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她很满意这番话带来的后果,或许也有点儿心有余悸。她能够从这短暂的沉默和伯布桥夫人紧锁的眉头中察觉出他们的反应。 伯布桥夫人不免有些严厉地问道:“这么说,那几天早上我让你帮忙检查布草的时候,你就在忙这件事。你当时跟我说你要出去散步。我以为你去了海港别墅,和杰戈在一起。” “是啊,哎呀,有的时候我是跟杰戈在一起。其他时候我去找奥利弗先生了。我说我要出去散步,我是出去散步了呀。我跟他出去散步了,这也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米莉,你刚上岛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不可以去打扰客人。他们来这儿是为了享受清净,奥利弗先生尤为如此。” “谁说我打扰他了?他又不是一定要见我,这是他的主意,他想见我。这是他说的。” 达格利什没有打断伯布桥夫人。迄今为止,她问的都是他想问的问题,而且相当切题。伯布桥夫人的双颊再次涨得通红,可她的声音却十分坚决:“米莉,他是不是想——嗯,是不是想跟你上床?” 米莉的反应十分剧烈。她怒气冲冲地嚷道:“真恶心!当然不是。他老了,他比梅科洛夫特先生还老呢。真恶心。不是那样的,他从来没有碰过我。你是说他是变态还是什么?你是说他有恋童癖?”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本顿打断了她的话。他年轻的嗓音透出一丝戏谑,娓娓道来:“他不可能是恋童癖者,米莉,因为你并不是小孩子了。但是,一些老男人确实会爱上年轻的姑娘。还记得上星期报纸报道的那个有钱的美国老男人吗?他娶了四任妻子,四任妻子都跟他离婚了,摇身一变也成了有钱人,现在他又娶了第五任。” “是的,我看到了。我觉得那很恶心。奥利弗先生才不是那样的人。” 达格利什说:“米莉,我们知道他不是,但是我们很想听你讲讲有关他的事。如果有人离奇死亡,了解死者的感受将帮助我们揭开真相,例如他们是不是焦躁不安,是不是害怕什么人。看来除了他的女儿和特雷姆利特先生,你比科姆岛上的任何人都了解奥利弗先生。” “那你为什么不向他们打听奥利弗先生的事呢?” “我们已经问过他们了。现在想问问你。” “即使是我们之间的私事?” “即使是你们之间的私事。你喜欢奥利弗先生。他是你的朋友,我确信你也想帮助我们查明他的死因。所以,让我们回到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给我们讲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伯布桥夫人见达格利什瞥了她一眼,急忙收回了要说的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米莉的身上。达格利什看得出她已经开始享受这种不同寻常的重视。他只希望她能够抵御住这种诱惑,尽可能提供有用的信息。 她向前倾了倾身,亮晶晶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当时我正在小教堂前面的那块悬崖上晒日光浴。那里的草地有一处凹进去了,周围还有一些灌木丛,所以很隐蔽。反正,没有人会去那儿。就算有人去,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就像我说的,我正在晒日光浴。这又没有什么错。” 伯布桥夫人问:“你穿着泳衣?” “什么泳衣?什么也没穿。当时我躺在一条浴巾上。就那样,躺在阳光下。那天我下午放假,所以一定是一个星期四。我想去彭特沃斯来着,但杰戈不会开船带我去的。反正,我就躺在那里,忽然我听见了奇怪的声响。像是谁在哭——嗯,又像是呻吟。我以为是某种动物发出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发现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尖叫着拉过浴巾,裹住自己。他看上去很糟糕。脸色苍白,我还以为他马上就要晕过去了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成年人看起来那么恐惧。他说他很抱歉,还问我有没有事。好吧,我没事。我倒是没怎么害怕,不像他那样。我劝他最好坐下来,可能会感觉舒服一些,他照着我的话做了。真奇怪。然后他说他很抱歉吓到我了,他把我当成了别人,一个他过去认识的女孩,她曾经也像我一样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于是我问他:‘你喜欢她吗?’他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说那是在另一个国家,那个女孩已经死了,只是他并没有说那个女孩的事。” 达格利什意识到米莉是一位理想的证人,属于极少数几乎能够回忆起全部细节的人。他说:“但是那是在另一个国家。而且,那个女孩已经死了。” “是的,没错。滑稽吧,你知道的。很奇怪,不是吗?我觉得那都是他编出来的。” “不,米莉,能编出这种故事的人四百年前就死了。” 米莉顿了一下,皱着眉头思索这句话中的诡异之处。达格利什温柔地催促她:“然后呢?” “我问他,他怎么知道她死了?他说如果她没有死的话,他就不会梦到她。他还说他从来没有梦见过活着的人,只梦见过那些已经不在世的人。我问他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他说他记不得了,或许她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他。他说名字无关紧要。他叫她堂娜,不过那是一本书里的名字。” “之后呢?” “嗯,我们聊了一会儿。大部分都是关于我的事——我是怎么来到这个岛的。他带着一个笔记本,有时候他会把我说的话记在本子上。”她愤怒地瞪着伯布桥夫人嚷道,“那时候我已经把衣服穿上了。” 伯布桥夫人的神情像是在说真遗憾它们还曾被脱掉过,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 米莉接着说:“后来我们站起来,我就回大宅子去了。不过,他说或许以后我们可以再见面、聊天。后来我们又见面了。他曾经一大早就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见面的时间。我喜欢他。他给我讲他旅行时做过的一些事情。他去过世界各地。他说他结识了许多人,学习如何成为一位作家。有时候,他不怎么说话,我们就散散步而已。” 达格利什问:“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米莉?” “星期四。星期四下午。” “那时候他看起来怎么样?” “跟平常一样。” “他说什么了吗?” “他问我是不是快乐。我说还好,除了某些时候,比如他们把奶奶送到养老院的时候,我的猫死了的时候——它的爪子是白色的,杰戈不带我出海的时候,伯布桥夫人唠唠叨叨地让我整理布草的时候。诸如此类的事情。他说对他而言恰恰相反。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开心。他又问了有关奶奶的事——她什么时候得了老年痴呆症,我就告诉他了。他说每个人老了之后都害怕得老年痴呆症,它带走了人类所拥有的最伟大的力量,他还说那种力量同任何暴君或者上帝所拥有的力量一样伟大。我们可以是我们自己的刽子手。” 办公室陷入了一片寂静。达格利什说:“你帮了我们大忙。关于奥利弗先生,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告诉我们吗,米莉?” “没有,没有了。”米莉用挑衅的语气嚷道,“如果不是你逼我,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我喜欢他,他是我的朋友。只有我在乎他的生死。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她泪眼盈盈地站起身。伯布桥夫人也跟着站起来,她责备地看了达格利什一眼,轻轻地推着米莉走出办公室。 梅科洛夫特第一次开口说话:“这无疑会改变很多事情。一定是自杀,一定有办法解释他脖子上的印迹。不是他自己弄的,就是有人在他死后弄上去的,好让他看起来像是被谋杀的。” 达格利什什么也没有说。 “可是他表现出来的痛苦,还有那些焚毁的校稿……” 达格利什说:“明天就能得到证实了,不过我不认为你能从米莉的证词中得到什么安慰。” 梅科洛夫特将椅子摆回原位,他说:“显而易见,奥利弗在利用她。他花时间跟米莉在一起可不只是为了聊天取乐。” 然而达格利什认为,那正是他所需要的:与她的交谈。如果奥利弗打算把米莉塑造成下一部小说里的人物,他对她性格的了解或许要比对自己的了解更加深刻。他要获知她的感受、她的想法。他还需要知道她如何将那些想法转化为语言。 电梯里,凯特说:“这样看来,从米莉回到房间到她把字条塞进游隼别墅邮箱里的这段时间内,任何人都有可能看过这张字条。” 本顿说:“但是,长官,他们怎么知道里面有张字条呢?有人会因为好奇去翻邮袋吗?他们也知道里面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达格利什说:“存在这种可能性。现在我们知道了,杰戈肯定知道八点钟的约会,米兰达和特雷姆利特可能也知道,车上没有人的时候其他人也有可能看过字条。我能理解杰戈为什么只字不提——他在保护米莉。但是如果另外那两个人发现并且看过字条的话,他们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可能奥利弗今天早上离开别墅时,才去查看邮箱。他可能想避开女儿,所以一大早就去散步。看到施派德尔的字条后,他决定改变计划提早去灯塔。” 一行人回到海豹别墅后,打了个电话到游隼别墅。接电话的是米兰达·奥利弗。她说昨天傍晚她没有听见有车来过的声音,但是因为门口的小路太窄,车从来都没有开到过门口,估计即便来过她也听不见。她和特雷姆利特都没有查看过邮箱,也不会私自拆看写给她父亲的信件。 接着,凯特和本顿去了杰戈的别墅。他们到的时候,他正在海港别墅外修整种在六个陶土大花盆里的天竺葵枯叶。这些植物长得又高又乱,枝茎错结,所幸大部分的叶子还绿着,萎黄的嫩枝上开着几朵小花,给人以夏季的错觉。 面对米莉的坦白,他说:“她确实跟我提过那张字条,我告诉她最好立刻把字条送到游隼别墅去。我从没见过那张字条,更没读过里面的内容。我没有那个兴趣。”他的潜台词似乎在暗示他现在也没有兴趣应付他们。 凯特说:“那时候或许没有兴趣,不过奥利弗先生死后,你肯定知道这是至关重要的信息。知而不言相当于妨碍警方调查,也算是犯罪。你又不傻,你一定知道这其中的利害。” “我觉得等施派德尔博士出现后他会亲自告诉你们的,他说了,不是吗?客人们做了什么,在哪里见了谁,都不关我的事。” 本顿说:“今天下午进行集体问询的时候你什么也没说。那时候你本该说的,或者私下来找我们。” “你们只问我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上有没有见过奥利弗先生。我没有见过他,米莉也没有。” 凯特说:“你心知肚明这是关键信息,你应该立刻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不说?” “我不希望任何人找米莉的麻烦,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在科姆岛生活对于一个孩子而言绝非易事,而且也会牵连到施派德尔博士,不是吗?” “所以你不想那么做?” 杰戈说:“我不想当着大家的面,也不想在他不在场的情况说这些事。我不关心究竟是谁杀了南森·奥利弗——假设他是被人谋杀的。不过我想如果他是自己吊死的,你们就不会来这儿了。查出是谁吊死了他是你们的工作。你们拿了这份工资。我不会说谎,但是也不会帮你们,更不会把矛头指向任何人,拖他们下水。” 本顿说:“你就这么恨奥利弗先生?” “你可以这么说。南森·奥利弗或许是出生在这座岛,但是他的父母都不是原住民。他们都不是康沃尔人,南森不是,他的父母也不是——无论他是怎么说的。可能他并不知道,在这方面我们的记性很好。但是,我不是凶手。” 他似乎正要再说点什么,却闭上嘴,弯下腰继续收拾花盆了。凯特瞥了本顿一眼。现在从杰戈身上也挖掘不出什么了。她道过谢,口气不无讽刺意味,然后同本顿一道离开,留他一个人继续修枝剪叶。 10 达格利什专案组刚上岛的时候,梅科洛夫特为他们一行人提供了几辆自行车。科姆岛上常备着四辆自行车供客人们使用,然而凯特却依然坚持同本顿-史密斯步行前往大西洋别墅——即便她知道他们眼下的工作需要与时间赛跑。但是,一想到两个人沿着小路蹬着自行车去问询谋杀嫌疑人的画面,凯特就觉得有些可笑。她知道达格利什可不担心丢不丢脸的问题,或许还用这种另类的代步工具自娱自乐呢。凯特虽然遗憾自己没有他那样的自信,可是也宁愿选择步行。毕竟只有半英里的路程,就当是锻炼了,这对他们有好处。 小径最开始的一百码紧挨着悬崖的边缘,二人时不时会驻足凝望一眼脚下碎裂而层叠的花岗岩、参差不齐的岩石和汹涌的波涛。接着,小径向右一转,他们踏上了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右侧是凸起的小丘、簇拥着低矮的黑莓刺丛和山楂树。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着。凯特知道如果一起来的是皮尔斯·塔兰特的话,他们就会讨论这起案子——对众人的第一印象、套索上奇怪的绳结——但是现在她不愿多做推测,凡事等到今天晚上达格利什召集他们讨论时再说。明天中午之前,达格利什就能收到格兰尼斯特博士的验尸报告,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就能确定正在调查的究竟是不是一起谋杀案。她知道达格利什对此早已经没有疑问,她也一样。她猜本顿也有相同的判断,但是出于某种拘谨(并非全然与她的资历有关),她抑制了询问本顿看法的冲动。凯特已经接受了他们必须并肩作战的事实。岛上只有他们三位调查人员,谋杀调查的常备人员——摄影师、指纹专家和犯罪现场调查员——暂时都指望不上,她明白拘泥于调查人员的职位和分工未免有些荒唐。困扰她的正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是正式的工作关系,但又必须保持融洽,而困难之处就在于他们之间并没有同事的那种氛围。之前,他以小组成员的身份只在某起案件中跟她合作过一次。那时,他很能干,不畏惧表达自己的看法,在调查中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但是,她根本还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他似乎在周身竖起了一圈围栏,上面挂着“禁止入内”的警告。 转眼间,大西洋别墅映入眼帘。之前从空中俯瞰时,凯特注意到大西洋别墅是岛上最大的石砌别墅,位置最靠近悬崖。此刻,她才看清其实它由两栋别墅组成。较大的那栋位于右边,门口有铺着瓷砖的门廊,两边各有两扇凸窗,还有两扇窗户嵌在石砌屋顶下方。较小的那一栋别墅门口没有门廊、屋顶低矮,嵌着四扇较小的窗户。两栋别墅前有一爿宽约三英尺的石砌花坛。红色的小花和蔓生植物从缝隙中垂下来,门廊右侧盛放着一株高大的灯笼海棠,散落在走廊上的花瓣好似血迹般星星点点。 凯特敲了敲门,来应门的是劳特伍德。他大概中等身材,肩膀宽阔,长着一张略显威严的方脸,厚嘴唇,一双深陷的蓝灰色眼睛,浅淡的眸色同他那头稀疏却依然醒目的金色头发及睫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凯特很少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到这样的眸色。他身穿一件正式的黑色西装,搭配一件高领衬衫,系了一条素雅的条纹领带,看上去像是一位殡葬馆的从业人员。凯特忍不住琢磨起来,这究竟是他傍晚时分的惯常打扮,还是他觉得对于一个服丧期间的小岛而言这是更为恰当的着装呢?可是,这真的是在为死者哀悼吗? 他们走进一个小方厅。开向左侧的门后,望过去是厨房;右边的房间显然是餐厅。越过闪闪发光的椭圆形桌子,一整墙排列有序的皮面精装书映入了凯特的眼帘。 劳特伍德打开方厅尽头的门,说道:“夫人,警察到了。他们早来了六分钟。” 霍尔库姆小姐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们的耳朵,语气强硬、威严、颇具上层社会的口吻:“带他们进来吧,劳特伍德。我们可不愿意被扣上不合作的罪名。” 劳特伍德站到一边,郑重其事地宣布道:“夫人,米斯金督察和本顿-史密斯巡佐来了。” 这个房间比从别墅外面看的感觉大得多。面前是四扇窗户和一扇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左边是壁炉,壁炉前面摆着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显然,他们刚刚在玩拼字游戏。凯特强忍住好奇,不去四下打量,但仍然感觉眼睛里充斥了丰富、深沉的色彩:抛光的木器、铺在砖石地面上的小地毯、油画和一整面墙的皮面精装书,书的高度同餐厅一样,从地板直达天花板。壁炉里燃烧着木柴,房间里满是强烈的秋天气息。 霍尔库姆小姐坐在拼字游戏板前,并没有站起来迎接他们。她看上去比凯特预想得年轻:棱角分明的面庞几乎没有什么皱纹,眉毛下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没有沾染上岁月的痕迹。青灰色的头发夹杂着几缕银丝,向后梳起,绾成一个发髻垂在颈后。她穿着一件黑灰白三色的格呢喇叭裙,上身是白色的圆翻领毛衣,搭配了一条繁重的琥珀项链,硕大的宝石好似一颗颗弹珠。长耳垂上佩戴着一对做工精细的琥珀耳饰。她微微地朝劳特伍德做了个手势,后者在她对面坐下,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急于确认他不会再走开了。接着,她转过身看向凯特: “督察,正如你所见,这局星期六的拼字比赛就快结束了。现在轮到我,我还剩七个字母。我的对手还有……你还剩下多少,劳特伍德?” “四个,夫人。” “袋子也空了,所以我们不会耽误你们太长时间。请坐吧。我有种感觉,我的牌架上有一个七个字母的单词,可我就是猜不出来。元音字母太多了。一个O,两个L和一个E。除了两个S之外,M是我唯一的辅音字母。把它们留到游戏的最后不太常见,可是我只能挑出来一个。” 霍尔库姆小姐研究着她的字牌,将它们重新排列在牌架上,中间稍微停顿了一下。她纤细的手指因关节炎而微微弯曲,手背凸起的血管仿佛一根根紫色的绳子。 本顿-史密斯轻声说:“MEIOSIS,夫人。右手边从上面数下来的第三行。” 她转过身。疑惑地挑了挑眉,似乎是邀请他上前,本顿走过去研究起游戏板:“如果你这么摆的话,第二个S接上LACK,组成SLACK,你就能得到二十二分。M也在双倍字母得分处,得六分,这个七个字母的单词同样是双倍得分。” 霍尔库姆小姐以惊人的速度算出了结果。“总计九十六分,再加上我另外的那二百五十三分。”她转过脸对劳特伍德说,“我想这让结果变成了铁一样的事实。扣除你手里那四个字母的分数,劳特伍德,你还剩下几分?” “二百三十九分,夫人,不过我要提出抗议。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允许别人帮忙。” “我们也从来没有说过不允许,我们遵照我们自己定的规则玩,凡是没有禁止的那就是允许的。这符合英国法的原则:法无禁止即可为,相比之下欧洲大陆奉行的则是法无授权即禁止。” “夫人,在我看来,这位巡佐在这局游戏中没有发言权。没有人叫他支着儿。” 霍尔库姆小姐显然已经意识到他们的对话正逐渐演变成尴尬的争执。她一边将字牌收进袋子,一边说:“好吧,我们算到上一局的成绩。获胜的还是我。” “夫人,我希望最好宣布游戏无效,不计入本月的总分数里。” “好吧,既然你这么固执的话。似乎你并不认为,即便没有巡佐支着儿,我自己也能猜出来。我差不多就要想到了。” 劳特伍德的沉默意味深长。他重申道:“这位巡佐没有权利干预游戏。我们应该制定一个新规则。不许支着儿。” 本顿-史密斯对霍尔库姆小姐说:“对不起,但是你是知道拼字游戏的。如果你拼出了一个七个字母的单词,不可能忍住不说出来的。” 霍尔库姆小姐决定放弃同男仆的争执:“身处局外,思维可能更清晰。嗯,这么一来比赛就速战速决了,这无疑正合了你的心意。通常,我们会在拼字游戏之后喝一杯红酒。我想就不必邀请你们也喝一杯了吧。你们是不是有不能同嫌疑人喝酒的规定?如果达格利什先生在这方面过于执着的话,他在科姆岛很可能会过得不开心——因为我们以我们的酒窖为荣。但是我想喝一杯咖啡总算不上是贿赂吧。” 凯特接受了这个提议。既然有希望继续问询下去,她就不急于这一时了。当他们按照自己的步调喝上咖啡后,霍尔库姆小姐也就不好再下逐客令了。 劳特伍德离开房间的时候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房门关上后,霍尔库姆小姐说:“鉴于劳特伍德和我要为彼此做不在场证明,我想还是等他回来之后再开始提问吧。这样一来,我们双方都能节省时间。上咖啡之前,你们或许可以去外面的阳台上看看。那儿的视野好极了。” 她继续整理拼字游戏的字牌,丝毫没有要为他们引路的意思。凯特和本顿站起身,一同往阳台的方向走。阳台门的上半部镶着玻璃,门很重,玻璃显然很厚实,本顿着实花了些力气才推开。门上装着挂百叶窗的挂钩,凯特留意到,四扇窗户每一扇都装了木制的百叶窗。向外不足五英尺就是悬崖边缘,中间隔着一道齐腰高的石墙,大海的咆哮声不绝于耳。凯特本能地退后了一步,定了定神,才走到石墙边向外眺望。只见脚下,波涛汹涌地拍向崖壁,轰鸣着碎裂成万千水花,腾起一股白色的水雾。 本顿-史密斯走到她身边。他迎着大海的咆哮大声地喊道:“太美啦。我们对面就是美国。难怪奥利弗想得到这里。” 凯特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敬畏,却没有回应他。她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伦敦,回想起她窗台下方那条奔流不止的泰晤士河,棕色的河水与城市的灯火交相辉映。有时候,河水慢吞吞地流淌着,看上去仿若一爿泥泞的池塘,但凝望着水面还是会令她心生恐惧,脑海中无法克制地想象着水中潜藏的力量喷薄而出,它淹没了整座城市,令她的寓所化为一片废墟。这并非一种古怪的臆想。如果冰盖融化,那么伦敦的河畔景致也将所剩无几。一想到她的公寓难免就会想起皮尔斯,想到被他的身体烘得暖融融的床,想到他在晨光中伸出手牵住她。她忍不住去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们共度的那一晚有多少是在他的计划之中?她是否像他这般,也占据着对方的心绪?他是否后悔发生的一切,或许对他而言,他从未想过能够如此轻易地征服她?她毅然决然地将这些令人心烦的念头抛诸脑后。这幢别墅似乎是从这块花岗岩悬崖上孕育出来的,这里蕴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极其强大,也隐藏着远比泰晤士河更大的危险。那条河和这片海居然拥有相似的特质,真令人不可思议,舌尖品尝到一样的咸味,扑面而来的是一样强烈的气息。星星点点的泡沫飞溅到她的脸颊上,还没等她抬手抹掉就已经蒸发干净。 几分钟过去了,忽然,他们似乎同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二人再次走进别墅。强劲的海风和咆哮的海浪一瞬间平息下来。他们再次投入到新鲜研磨的咖啡所散发出的平和、温馨的气息之中。拼字游戏板已经被折起来、收好了。劳特伍德走过去,站在通往阳台的那扇门的旁边,似乎是为了防止有人再出去,霍尔库姆小姐仍然坐在原位,不过这次已经转过身面向他们。 她说:“我想你们会选择舒服的沙发落座。估计我们的这次见面也花不了几分钟时间,我猜你们是想知道在南森·奥利弗的推定死亡时间点我们都在做些什么,他是什么时间死的?” 凯特回答道:“目前还不能确定,但是我们得知他今天早上七点二十分左右离开了游隼别墅。他原本预约了九点钟到诊疗室抽血,却没有出现。我想这些情况你已经了解了。我们想知道从他昨天晚上最后一次出现到今天早上十点钟发现他尸体的这段时间内,大家都在什么地方。” “就我们而言,这很容易回答。昨天晚上我是在这儿用的晚餐,所以并没有见过奥利弗。今天早上六点三十分,劳特伍德为我送来了晨间茶,一小时之后又送来了早餐。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直到后来他到别墅收拾早餐的餐具,连同我的银器一块拿去清洗时,我才再看到他。因为我不喜欢擦亮剂的味道,所以他会把东西拿回隔壁——他自己的别墅里整理。” 壁炉右侧的小圆桌上摆着的饰品闪闪发光,不过也未必就意味着它们刚刚被清洁过。凯特怀疑这些器具一向崭新如初——或许只要用一块柔软的布料稍微擦拭一下就能恢复光泽。 “那是什么时候,霍尔库姆小姐?” “我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了。我没有想到这会成为谋杀调查的一部分,所以并没有记下来。我猜应该介于八点十五分到八点三十分之间。当时我在阳台,客厅门开着。我听见他的动静,但是并没有看他。” 凯特转头问劳特伍德:“你能否提供更精确的时间呢,劳特伍德先生?” “我想更接近于八点十五分,督察,但是,就像夫人说的一样,我也没有记录时间。” 霍尔库姆小姐接着说道:“后来,到了九点左右我要去诊疗室注射流感疫苗时,我才又一次见到他。” 凯特总结道:“这么说,今天早上在霍尔库姆小姐去诊疗室之前,你们俩谁也没有出去过?” “如果去阳台不算的话,我肯定没有出过门。劳特伍德,你最好自己回答。” “夫人,我一直待在自己的别墅里,在厨房清洁银器。夫人出门后不久,我的电话就响了。伯伊德先生告诉我奥利弗先生不见了,叫我一起去找他。” 本顿-史密斯说:“但是事实上你并没有去?” “没有。我想先把手头上的活儿干完,而且当时我觉得那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儿,毕竟已经有足够多的人手去找奥利弗先生了。上岛的客人们喜欢长途步行,不喜欢有人跟着他们。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那么惊慌失措。反正,我只为夫人效力,既不听命于伯伊德先生,也不听命于大宅子。” 凯特说:“但是后来你还是去灯塔了?” “后来,夫人回来告诉我发现了奥利弗先生的尸体。夫人吩咐我去灯塔看看是否能帮上什么忙。我赶到那里时刚好帮他们把尸体抬到担架上。” 凯特问:“如果今天早上你们两位之中有人离开过别墅的话,另外那个人会知道吗?” “未必会知道。我们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相互独立的。你说,有人看见奥利弗七点二十分左右离开游隼别墅,他走到灯塔大概需要十五分钟时间。如果劳特伍德八点钟在灯塔杀了他的话——我猜你们是这么想的——按最迟的推测计算,他也很难赶在八点三十分之前回到这里收拾银器。相信你们已经了解过了,我们这里距离大宅子有半英里远,距离灯塔也只近了一点点而已。” 本顿-史密斯说:“劳特伍德先生不是有辆自行车吗?” “所以你们现在是假设他骑自行车往返灯塔吗?你们是不是还假设他把我放在自行车车筐里,带着我一起去的?” 凯特说:“我们并没有做任何假设,霍尔库姆小姐。我们在进行问询,问询在这段时间内你们在什么地方,这是必要步骤,到目前为止这还是一起可疑的死亡事件,并没有人说过这是谋杀。” “我相信你们十分谨慎地避免提及这样的字眼,但是科姆岛上的人并不是傻瓜。来自大都会警察局的一位总警司、一位督察和一位巡佐搭乘一架直升机来到这儿,不可能是为了调查一起自杀事件或者意外死亡案件。好吧,你们不需要解释什么,我知道我也得不到什么解释。如果你们想知道更多情况,我希望直接跟达格利什总警司对话。岛上的嫌疑人屈指可数,所以他总不能说他忙不过来吧?” 凯特说:“他托我向您解释一下,稍后他会过来拜访您。” “也请代为转达我的问候。如果他觉得我能够为他提供更多信息的话,他最好打电话来预约一个对我们彼此都方便的时间。星期一早上我没有空,我预约了纽基镇的牙医。在此期间,劳特伍德无疑很乐意带你们去看看他的自行车。现在,警官,如果你们能让我一个人待着的话,我将不胜感激。” 自行车停在附属于劳特伍德别墅的一间小石屋中。显然,这里之前曾是一间洗涤室,嵌在石台上的铜盆仍然保持着原样。其中一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工具和园林用具——在凯特看来,工具的数量远超过两幢别墅前那块狭长小花坛的需要。每一件物品都打理得非常干净,摆放得整整齐齐。那辆陈旧、笨重的兰令牌自行车依靠着另一面墙,车把前面固定着一只柳条大车筐。前轮的轮胎瘪了。 本顿-史密斯跪在地上,检查了一下轮胎。他说:“长官,这里有一处光洁的豁口,大概有半英寸那么长。” 凯特挨着他蹲下身。如果不是用刀,很难相信石头、钉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能划出这么光洁的豁口,不过她什么也没有说。她转头问劳特伍德:“这是什么时候划的?” “两天前,督察,在我骑自行车去大宅子取一些清洁材料的路上。” “你知道是怎么划的吗?” “轮胎上没有卡任何东西。我估计可能是轧到打火石了。” 凯特琢磨了一会儿:现在把这辆自行车带走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说不定这是一件证物,不过转念一想又放弃了这个主意。它又不会凭空消失,调查到了目前这个阶段,劳特伍德——或者其他任何人——都不是首要嫌疑人。要是本顿-史密斯推走了这辆自行车的话,她都能想象得出岛上其他人的反应:他们现在夺走了可怜的劳特伍德的旧自行车,天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凯特简单地为劳特伍德的配合致谢后,便和本顿一道离开了。 二人一言不发地走了片刻,凯特忽然开口说道:“没想到你还是个玩拼字游戏的高手,你应该把这一点写进你的简历里。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才能是我们不知道的吗?”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暂时还想不起来,长官。我小时候常和奶奶一起玩拼字游戏。” “哦,好吧,你也忍不住要炫耀一下了。不过,至少你终结了那局游戏。她没有把我们两个当回事儿,劳特伍德也一样,而且他们甚至不介意我们看出来——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收集到了我们所需要的信息,我们知道了今天早上七点三十分之后他们都在什么地方。至于其他信息,达格利什先生会自己想办法。他们可没法在他跟前做戏。你对她有什么看法?” “当作嫌疑人吗?” “我们去那儿还有别的理由吗?这可不是一次社交拜访。” 于是,他们以同事的身份探讨起这件案子。沉寂片刻后,本顿说:“我认为如果她决定谋杀某个人,她或许会表现得相当冷酷无情,而且事后也不会因为负罪感而感到不安。不过,她的动机是什么?” “据米兰达·奥利弗的说法,她父亲一心想让霍尔库姆小姐搬出大西洋别墅。” “没有理由相信他能成功。她是霍尔库姆家族的人,基金会的信托人会站在她那一边。她不是八十岁了吗?她或许还能对付用来爬上灯塔的楼梯,但是考虑到她的年纪,虽然她看起来还是相当硬朗,不过我不认为她会有那么大的力气能将奥利弗的尸体举过围栏或者从楼下抬到塔顶。据我推断,他是在楼下丧命的。无论是谁将他引到灯塔的,应该都不会打算在塔顶杀掉他。在那儿动手,被人发现的风险太大了。” 凯特说:“未必不会是面朝大海的那一侧。比起拖着他的尸体爬上最后几阶楼梯、登上塔顶,那么做容易多了。她或许可以提议到室外聊一聊,而且他也不是个大块头。我觉得她也许能将他推出围栏,但是考虑到还需要把他举过去,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本顿-史密斯说:“你觉得劳特伍德会为她杀人,或者协助她杀人吗?” “我怎么知道,巡佐?在核查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之前,揣测作案动机或者勾结与否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有了解了不在场证明,才能确定某个人是不是完全清白。我们需要的是事实。假设他骑自行车往返,需不需要冒着被人看见的风险?” “如果他沿小路骑的话,风险不大,长官。那儿的地势低洼,只要弓起身就能很好地隐藏自己。轮胎上的豁口可能是匕首划的。看看这条小路:杂草丛生,覆盖着沙土,除了一两块岩石之外,都是光滑的鹅卵石。或者,他也可能沿着那道低矮的悬崖骑行。那条路倒是有机会扎破轮胎。一块锋利的打火石同一把匕首具有相同的效果。不过不管那个豁口到底是怎么造成的,我猜都是有意为之。” “那也不能说明他必定有罪。他这么做,或许只是想把自己撇干净,希望我们不要再去找他们俩的麻烦。” 本顿-史密斯说:“那为什么不做得更有说服力一些呢?” “没有时间。或许就在我们登门之前,他才刚刚想到这个点子。工具棚里有很多工具,还有一把大剪刀。任何锋利的器具都能划出那样的口子。” “但是,长官,如果谋杀和不在场证明都是预先计划好的,他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扎坏轮胎呢?” “就是说啊,巡佐。” 返回大宅子的后半程路上他们俩都没有再说话,不过凯特却觉得这种沉默倒是像存在于朋友之间的心照不宣,竖立在二人之间隔阂的栅栏似乎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小段。 11 达格利什兴致盎然,眼前的这些别墅是如此迥然不同,至少在外观上彼此区分。似乎建筑师拿到的只是一份简单的设计,却煞费苦心地避免给人留下老套、单一的印象。海豹别墅就是其中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幢。它距离悬崖边缘仅仅三十英尺,尽管设计简单,然而在窗户的布局、石墙与屋顶的比例方面都颇具对称之美。别墅内只有两间主室,楼上是一间配备了现代化淋浴间的大卧室,楼下是客厅和厨房。两面墙上都装有窗户,所以别墅内的光线十分充足。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令他觉得舒适,达格利什猜测这可能正是出自伯布桥夫人之手。宽大的石砌壁炉里填充了木柴和无烟碳块,引火物也早已经铺好了。左手边的凹陷处嵌着面包炉,拉开铁门,里面存放着备用的引火物。简单的几样家具,设计却很别致。壁炉旁摆了两把安乐椅,房间中央安置着一张样式简洁的桌子和两把直背椅。一张实用的现代化办公桌靠在面朝大海的那扇窗前。厨房虽然比船上的那种厨房大不了多少,但是设备齐全,不仅配备了小电灶和微波炉,还准备了数量充足的橙子和一台电动榨汁机。冰箱里存放了牛奶、半打鸡蛋、四片培根——没用玻璃纸包着,而是盛在一只塑料容器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份焦糖布丁和一条自制的面包。橱柜的架子上放着几包小包装的谷物和一只盛着什锦麦片的旋盖广口瓶。另一个橱柜里摆放着可供三个人使用的杯盘刀叉,以及一些玻璃杯,其中还包括三只葡萄酒杯。此外,厨房里还储存了六瓶葡萄酒,其中三瓶是新西兰白苏维浓葡萄酒,另外三瓶是产自巴特利庄园的葡萄酒,对于小酌而言,这些酒的品质似乎太好了。达格利什忍不住猜测谁会为这些酒买单呢?又或者,那些吝啬鬼会不会将这些葡萄酒视为一种贿赂或者导致思维不清的诱因?他琢磨着,这些酒能维持多长时间?这是否意味着伯布桥夫人曾精心地估算过三位警官在未来几天内可能消耗的酒量,等这些酒喝光了之后,还会补上新的吗? 此外,还有一些细节暗示出伯布桥夫人考虑过他的喜好,不免令他觉得有些好笑,因为有些地方的布置似乎揣摩过他的性格和品位。壁炉的两侧装有书架,空出来的空间大概是为了让客人们摆放自己带来的书籍。伯布桥夫人还为他从藏书室借了几册书:《米德尔马契》——在一个孤岛上读这样的书算是不错的选择,此外还有四册诗集,分别是勃朗宁、豪斯曼、艾略特和拉金的作品。虽然没有电视机,客厅里却配备了现代化的音响设备,另一个架子上摆放着伯布桥夫人选的几张CD,或许她只是随手挑了几张?唱片的种类繁多,至少暂时总有一张能符合他的胃口: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由保罗·托特里耶演奏的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芬齐创作的歌曲、詹姆斯·鲍曼演唱汉德尔和维瓦尔第作品的唱片、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和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看来,他的爵士趣味难以得到满足了。 达格利什没有提议三人聚在一起吃晚餐,顺便讨论案情。无论是按部就班地准备一顿饭菜,应付一个陌生的厨房,还是最后的收拾洗刷,对于严肃的讨论而言都是一种时间的浪费。而且,他推断凯特和本顿也愿意在他们的寓所里吃晚餐,至于是各吃各的还是一起吃就得看凯特的意思了——虽然“寓所”这个词对马厩区的员工宿舍而言似乎有些太宽敞了。达格利什很好奇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相处得怎么样。对付一个智力超群、外表迷人的男下属对凯特来说不算难事,不过达格利什跟凯特共事已久,他清楚本顿牛津大学的教育背景和不加掩饰的野心肯定会令她不舒服。虽然本顿行事谨慎,但是凯特还是能察觉出隐藏在那双机警的深色眸子中对上司的评判和对机遇精打细算的把握。 显然,伯布桥夫人已经预料到他们仨不会聚在一起吃晚餐,所以并没有预备多余的餐具,只多准备了两只玻璃杯和马克杯,她似乎想到了他们至少会聚到一起喝点东西。橱柜的架子上放着一张手写的字条:如果有其他需要,请致电。达格利什决心尽量不去麻烦他们。一旦他们三个打算聚到一起吃饭的话,需要的用具都可以从马厩区那边带过来。 门廊里标着“信件”字样的木制箱子下方安置着一块隔板,隔板上的金属容器里盛放着晚餐。旁边的字条上写着:请将烩小牛肘和烤马铃薯放入一百六十度的烤箱中重新加热三十分钟,焦糖布丁在冰箱里。 他依照字条上的说明动手准备晚餐,布置餐桌,此情此景忽然令他苦笑起来。他回忆起这么多年,从他以巡佐的身份第一次进入刑事调查局以来,当值期间吃过的每一顿饭,或是匆匆忙忙或是从容不迫,或是在室内或是在室外,或是独自一人或是与同事们一起享用饭菜,吃那些或是美味可口或是难以下咽的餐食。大多数的经历早已随着时间淡去,但是年轻时做侦探警员的某些情景却依然残留在他的记忆中:残杀儿童事件常常突兀地同母亲做的奶酪三明治联系在一起。多余的面包切边越堆越高,直到她尖叫着,双手握住匕首插进木板里,然后号叫着跌进奶酪和面包堆成的小山。在等法医病理学家赶来的时间里,巡佐诺比·克拉克带着他站在一座铁路桥下面躲避雨夹雪,又从自己的凶杀案调查工具箱里摸出两张康沃尔馅饼递给他:“吃吧,小伙子。我妻子做的。吃了就有劲儿了。”他依然能够想起冻僵的手指捧着那块热乎乎的馅饼时所感受到的慰藉,时至今日,那依然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而在科姆岛吃的几餐饭或许会成为他吃过的最不自在的几顿饭。未来的几天里,他和他的同事们是不是可能还要依靠一个凶手的施舍才能填补肚子?当然,警方最后会支付这笔费用——苏格兰场的某些官员会负责磋商开销的工作——说不定此刻,梅科洛夫特和伯布桥夫人正在大宅子里就他们的到来所引发的内务动荡焦急地讨论着。显而易见,他们同岛上的寻常客人们享有一样的待遇。这是否意味着如果他们提前预约,也可以去大宅子吃晚餐?至少,他不想令梅科洛夫特体会那样的尴尬。午餐用三明治果腹后,他还是很感激伯布桥夫人或者普伦基特夫人为他们准备了一顿热腾腾的晚餐。 然而,当烩小牛肘热透了之后,他的胃口非但没有被充斥了整间厨房的洋葱、番茄和大蒜的诱人香味唤醒,反而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吃了几口细嫩的牛肉之后,他意识到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根本吃不下饭。他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寻思着,其实这也不足为奇:他已经加班加点地工作了好几个星期才令案件告破,即便在为数不多的独处时刻里,他也觉得科姆岛令他心烦意乱。他体会不到科姆岛的宁静,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遗失了内心的平和?希望、渴望、绝望将他的思绪搅起波澜。他回想起那些他曾经喜欢、尊重、欣赏并视之为伴侣和情人的女人们,在与她们的交往过程中不存在任何超越理性的承诺以及分享快乐之外的期许。那些他曾经爱慕过的女人们挑剔又聪颖,但不追求天长地久。她们拥有体面的工作,比他更丰厚的薪资以及属于她们自己的房产。同朋友的孩子们玩上一个小时更坚定了她们的观念——所谓母亲就是一种无期徒刑,她们会庆幸自己在心理上难以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同时,她们也毫无愧疚地承认自己的自私,就算未来后悔了,也不会将自身的痛苦转嫁到他身上。他们之间恋爱关系的终结通常是由于他工作的需要,即便其中一方受到了伤害,自身的骄傲也不允许他们表露出来。但是现在,他深陷在爱情之中,自年轻的妻子因难产撒手人寰以来,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他渴望那份不可企及的承诺,而不仅仅只是相爱而已。多么不可思议啊,性如此简单,爱却如此复杂。 达格利什收拾了一下思绪,将过去的影像和眼下个人关注的问题都抛诸脑后。还有工作要做,五分钟之内凯特和本顿就会赶来同他碰头。达格利什回到厨房,泡了一杯浓咖啡,又开了一瓶红酒,然后打开别墅的大门,只见星星点点的夜空照亮了温和、芬芳的夜晚。 12 普伦基特夫人电话通知凯特和本顿-史密斯到大宅子的厨房领取金属餐盒,二人在各自的寓所里享用了晚餐。在凯特看来,如果一起来的是皮尔斯·塔兰特的话,他们一定会暂时将对立的情绪搁置一旁,共进晚餐,再对案件讨论、争辩一番。但是换成本顿-史密斯情况就不一样了,并不是因为他是下级的缘故——如果她喜欢一位同事的话,那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但是,通常情况下,达格利什都会先询问初级警员的看法,如果本顿打算卖弄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的话,她可不想拾人牙慧。他们的住处位于马厩区两间相邻的寓所。选房之前,两间寓所她都大致地打量过,所以她知道本顿的那间跟她这间的差异不过只是方位上的相对而已。两间寓所的陈列都很简陋,跟她一样,本顿也有一间长约十二英尺、宽八英尺的客厅,厨房只能用来加热饭菜或是冲杯热饮料,楼上有一间单人卧室,旁边紧挨着淋浴间。 据她猜测,这两间寓所通常是给值夜班和每周上岛一次的工作人员们落脚用的。虽然有伯布桥夫人——或许还有米莉的协助——可以将房间收拾干净,提供给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床是新铺的,厨房一尘不染,冰箱里预备了食物和牛奶,但是,房间里依然残留着前一位留宿者的生活印迹。床的右侧挂着一幅拉斐尔《圣母与圣婴》的印刷画,左侧挂着一幅镶在橡木相框里的全家福。照片里的人静静地停留在深褐色的影像里,他们依靠着海滨码头的栏杆认真地摆着姿势,其中有一位长者坐在轮椅上露出灿烂的微笑,父母亲则穿着暑假的装束,还有三个圆脸的小孩子,留着一样的刘海儿,呆呆地盯着照相机的镜头。他们中的某一位或许就是这间寓所的长期居住者。单人衣橱里还挂着她粉红色的绒布睡袍,下面放着她的拖鞋,书架上摆着几本简装的凯瑟琳·库克森小说。凯特摘下那件睡袍,挂上自己的,这不免令她有种自己仿佛是一个入侵者的感觉。 她冲了个澡,换了一件衬衣,又用力地梳了梳头发,再重新编好,接着去敲了敲本顿的房门,示意她已经准备好了。本顿立刻就出了门,凯特发现他换了一件尼赫鲁式套装,墨绿色的套装几乎接近黑色,令他看起来像位僧侣似的,尊贵又陌生。他自己倒是悠然自得,似乎他换上这身熟悉、舒适的衣服仅仅是为了取悦自己,或许他就是这么想的。她真想说,为什么穿成这样?我们又不是在伦敦,也不是出席什么社交场合,但是她知道这样的评论未免显得有些刻薄,她又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 两人一言不发地穿过岬角小径,往海豹别墅走去。身后灯火通明的大宅子和远处别墅群星星点点的灯光反而更衬托出夜色的宁静。随着太阳渐渐西沉,夏日的气息也逐渐消散。如今已是10月下旬,虽然天气依然温暖得不合时令,但是也透出了秋日的第一股凉意,空气中裹挟着淡淡的芬芳,似乎随着夜幕的降临,一整天累积下来的芳香也慢慢地释放开来。倘若没有星光,周围将是漆黑一片。凯特从未见过如此密集、如此闪亮又如此触手可及的星星。它们为混沌的黑夜燃起神秘的光辉,向下望去,狭窄的小径在凯特的眼中犹如一条若隐若现的丝带,其间的每一片青草都仿若一根小小的长矛,被镀上了一层银光。 海豹别墅面朝北侧的那扇门敞开着,灯光从房间内满溢出来,倾泻在石板庭院中。看得出达格利什刚刚生起火。引火物还在噼啪作响,还有几块无烟燃料尚未燃烧起来。餐桌上摆着一瓶打开的红酒和三只酒杯,房间里还残留着咖啡的香味。凯特和本顿选择喝红酒,达格利什倒酒时,本顿将办公椅拉到餐桌旁。 这是整个调查期间凯特最喜欢也最期待的时刻,通常在每一天结束的时候,当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大家聚在一起讨论一下调查的进展状况以及接下来的调查方案。别墅的大门敞开着,跃动的炉火投射在石砌地面上,空气中飘散着红酒与咖啡的香气,这次交谈与沉默的时分无比贴近凯特所渴望的舒适、平和的家庭氛围,这种氛围是她童年从未体会过的,但是在她看来这就是家庭生活的核心。 达格利什将科姆岛的地图展开,铺在餐桌上,然后说:“我们可以认定我们正在调查的是一起谋杀案。虽然在获得格兰尼斯特博士的确认之前,我不想在科姆岛的任何人面前提及这个字眼。运气好的话,明天中午之前就会有结果。现在,我们整理一下目前所掌握的情况,不过,我们最好先给我们假定的杀人犯起个名字。有什么建议吗?” 凯特知道这是他们头儿长久以来的习惯。他已经厌倦了“密友”或者其他最近常用的绰号。她本该有所准备才是,但是此刻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本顿说:“我们可以称呼他为斯米顿,长官,普利茅斯港灯塔的设计者。科姆岛的灯塔就是仿造那座灯塔建造的。” “这对于一位天才设计师而言似乎太残忍了。” 本顿说:“或者叫卡拉夫特,19世纪的刽子手。” “那就叫卡拉夫特吧。好了,本顿,我们现在掌握了哪些情况?” 本顿将红酒杯往旁边推了推,他望着达格利什的眼睛说道:“受害者,名叫南森·奥利弗,每个季度定期来科姆岛一次,每次住两个星期。这一次,他同女儿米兰达和秘书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于星期一上岛。像往常一样。虽然我们掌握的某些情况取决于并不一定准确的信息,但是据他的女儿说,今天早上七点二十分他离开了游隼别墅,出门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吃早餐。十点钟,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发现了他的尸体,很快,丹尼尔·帕吉特、盖伊·斯特维利、杰戈·塔姆林、米莉·特兰特和艾米丽·霍尔库姆也赶到了现场。表面上看,死亡原因是扼杀,死亡地点可能在塔灯下方的房间内,也可能在塔顶的圆形平台上。接着,卡拉夫特取来了一条攀岩绳,绕过奥利弗的脖子,打上绳结,将绳索的另一端系在栏杆上,最后将尸体举过栏杆,推下去。因此,卡拉夫特必须拥有足够的体力,就算用不着搬着奥利弗的尸体移动一小截楼梯的距离,至少也得能够将他举起来,推出栏杆。 “至于施派德尔博士的证词,长官,你说过,你认为它不够完整。他写了一张字条,约奥利弗今天早上八点钟在灯塔见面。字条交给了米莉·特兰特,后者说她把字条塞进了游隼别墅的邮箱里。她还承认她曾经在杰戈面前提起过约会的事。米兰达·奥利弗和特雷姆利特有可能看过那张字条,任何靠近过那辆旧汽车的人都有可能看过那张字条。然而奥利弗收到那张字条了吗?如果没有收到,那他为什么去灯塔?如果约会定在八点钟,他为什么七点二十分那么早就出门?难道字条上的时间更改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又是谁改的呢?想把八点钟改成七点半并不容易,除非将原来的笔迹直接划掉,在上面重新写上更改的时间。但这样无疑会显得相当荒谬。卡拉夫特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同奥利弗见面,登上灯塔的塔顶,实施谋杀然后潜逃,前提是奥利弗准时到达灯塔。当然,卡拉夫特也许直接撕毁了原来的字条,重新写了一张替换。但是仅仅将约会时间提前了三十分钟依然有些荒谬。 “接下来,是有关灯塔大门的证词。据施派德尔说,他刚到那里的时候门是锁着的。这说明灯塔里面有人——奥利弗或者凶手,也可能两个人都在里面。二十五分钟后,当他再次折回灯塔时门开了,而他也注意到那条绳索不见了。他说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但是当时,他头顶一百英尺左右的地方可能就是案发地,不是吗?不过,施派德尔也有可能在说谎。从他的证词中,我们只能得知灯塔上锁了,他没有见到奥利弗。奥利弗可能按照约定一直在等他,而施派德尔却把他杀了。我们只能通过施派德尔的证词推断出死亡时间。但是,他又为什么选择灯塔作为约会地点呢?我们知道关于他是灯塔爱好者这一点,他对达格利什先生说谎了。” 凯特说:“你应该陈述事实,不需要发表自己的见解。还有一件我们已经明确的事情。奥利弗一直是一位难搞的客人,然而这次他似乎比以往更加不可理喻。当他在港口听说他的血液样本被弄丢了之后,就立即去找梅科洛夫特投诉,还一再要求艾米丽·霍尔库姆搬出大西洋别墅,此外,星期五晚餐时他还同人发生了争执。而且,米兰达又同特雷姆利特订婚了。他们三个人的举止都很不正常,不是吗?晚餐过后,奥利弗很晚才回到别墅,当时米兰达已经躺在床上了,今天早上他又赶在她起床之前出门了。看起来他似乎是决心避免跟她碰面。他为什么要预订当天下午的船?为谁订的?我们是否应该相信米兰达的话,奥利弗接受了这桩婚事?他这么一个自私、只在意自己工作、不允许任何事妨碍他便利的人,有这样的反应会不会不太正常?或许这背后还有更深远的动机?” 达格利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卡拉夫特为什么要等到这个周末才动手?奥利弗定期上岛,大部分嫌疑人都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在这之前报仇。而且,报仇的原因是什么呢?这个周末并不是最佳的选择,岛上只有两位客人,兼职的工作人员都在内陆,这么一来潜在的嫌疑人就被削减到十三位。如果算上普伦基特夫人和伯布桥夫人的话,是十五位。” 本顿说:“不过,这有弊也有利,长官。虽然嫌疑人变少了,但是被人发现的概率也随之降低了。” 凯特说:“但是,看起来卡拉夫特似乎必须在这个周末动手。所以这个周末同奥利弗前一次造访有什么差别吗?首先,这一次岛上来了两位客人,施派德尔博士和耶尔兰德博士,奥利弗上一次来时,也就是三个月前,他们并不在岛上。其次,血液样本丢失的意外事件直接导致奥利弗扬言要在科姆岛定居。然后是米兰达和特雷姆利特的婚约,虽然很难将她视为杀人凶手,但是她有可能同特雷姆利特一起策划了这起杀人事件。两个人中她显然是比较强势的那一方。” 达格利什说:“我们看一下地图。卡拉夫特之所以去灯塔也许是因为他和奥利弗约了单独见面——这似乎不太可能是巧合,虽然我们曾经见识过更加不可思议的情况。或者是因为他看了字条,改动了约会时间,又或者他只是偶然间在半路上见到他,然后尾随他去了灯塔。至于路线,显然是那道低矮的悬崖。住在大宅子或者西南海岸附近别墅的人更容易绕到那条路上,例如斯特维利夫妇、丹·帕吉特、劳特伍德和霍尔库姆小姐。东侧海岸,小教堂别墅前面的悬崖下方也有一条小径,但是那条路被港口截断了。我们必须谨记字条是前一天晚上送出去的。卡拉夫特可能趁着星期五的夜色潜入了灯塔,一直潜藏在灯塔里直到星期六的早上。也有可能他根本不担心被人看见,因为当时他并没有杀人的念头。谋杀或许并不是事先策划好的,可能只是过失杀人而不是蓄意谋杀。目前,我们还没有什么头绪。我们需要拿到格兰尼斯特博士的验尸报告,必须对施派德尔博士再进行一次问询。希望到时候他的身体能好一点。” 一个小时后,他们结束了讨论。明天将是忙碌的一天。达格利什站起身,凯特和本顿也跟着站起来,达格利什说:“明天早餐后我们再来制订方案。本顿,别弄了,把杯子放那儿吧。我来收拾。睡个好觉。” 13 达格利什将红酒杯清洗干净,放好,炉火也渐渐地熄灭了。睡觉之前,他打算听一听莫扎特的作品。于是,他挑选了《费加罗的婚礼》的第二幕,很快,基莉·迪·卡娜娃那克制、高亢、动人心魄的迷人嗓音便回荡在别墅中。曾几何时,他同艾玛一起在他那间紧邻着泰晤士河的公寓里欣赏过这张CD。别墅的石墙太过封闭,难以容纳这样美妙的音乐,达格利什再次敞开大门,释放出音乐里伯爵夫人对丈夫的思念,让它徜徉在整片星空之下。他坐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聆听着。直到这一幕结束,他才起身关掉唱片播放机,然后走出去,打算最后再仰望一次夜空。 这时,一位女士从艾德里安·伯伊德的别墅里走出来,横穿过岬角。看见达格利什的身影,她停下了脚步。达格利什立刻就从她那自信的步伐和秀发一闪而过的光泽中辨认出对方正是乔·斯特维利,而后者在迟疑了片刻之后,也朝他走了过来。 他微笑着说:“看来你晚上偶尔会出来散步。” “只有有事的时候才出来。我觉得最好不要让艾德里安一个人待着。对于我们所有人而言这都是相当可怕的一天,可是对于他而言这简直就是地狱般的一天,我给他送了些烩小牛肘。可惜的是,他戒酒了。如果不打扰你的话,我想喝杯红酒。盖伊快睡觉了,我不想一个人喝。” “一点也不会打扰。” 乔跟着他走进别墅。达格利什打开了第二瓶红酒,取了两只酒杯,放在餐桌上。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夹克,竖起领子遮住脸,眼下已经脱下了外套,挂在椅背上。他们面对面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达格利什倒了酒。一开始,她如饥似渴地像喝水似的一饮而尽,接着将酒杯放回餐桌上,伸直双腿,满足地叹了口气。炉火渐渐熄灭,焦黑的木柴袅袅地腾起一股轻烟。达格利什品味着眼下的宁静,他很好奇客人们会不会偶尔厌倦这种无边无际的安静和孤独,于是又立即回归到声色犬马的生活中去。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乔哈哈大笑着回答:“有过这种情况,或者说据我所知有过,但是很少见。客人们来之前都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他们买的就是安静,而且相信我,这绝对不便宜。你没有过那种体验吗,处理不完的问题、接不完的电话或者见不完的人,你忙得就快要疯了?而且,这里还有安全保障。当你每天面临着恐怖分子和绑架的威胁,得知还有一个地方你可以敞着门睡觉,不用被保镖或者警察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达格利什说:“奥利弗的死不会终结这种美梦吗?” “我不太相信。科姆岛会恢复原状的。这座岛屿经历过比南森·奥利弗的死更糟糕的状况。” 他说:“大家对奥利弗的普遍厌恶似乎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这不仅是因为他作为一位客人挑三拣四的行径。他和艾德里安·伯伊德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吗?” “为什么问我?” “因为伯伊德先生是你的朋友,你应该比岛上的其他人更了解他,那也意味着你是最有可能了解真相的人。” “也是最有可能告诉你的人?” “或许吧。” “你有没有问过他?你和艾德里安谈过了吗?”她越喝越慢,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赏的神情。 “没,还没有。” “那就别问了。你瞧,没有人——甚至是你——认为艾德里安同奥利弗的死有任何关系。比起你和我,他甚至不具备杀人的能力,可能连血腥的场面都看不了。那么,为什么还要让他痛苦呢?既然跟奥利弗的死没有关系,和你们来这儿的目的以及你们的工作都没有关系,为什么还要再提起过去呢?” “恐怕提起过去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侦探,我们知道你的事。所以别告诉我,你将艾德里安视为一位重大嫌疑人。你挖掘不堪的过去难道不是为了取乐——用手中的职权取乐,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的话?我是说,那一定会带给你一些满足,你提出的问题我们必须回答。如果我们不回答的话,显得我们心虚;如果我们回答的话,便再无隐私可言。所以,为了些什么呢?别告诉我是为了追求正义和真理。真理何物?皮拉多笑而问曰。1未待人答,不顾而去。[3] 他对此了如指掌,我说的是皮拉多。” 这番引用出乎他的预料,可是他为什么会认为她没有读过培根的作品呢?她激昂的情绪也令他诧异,不过,尽管她的言辞激烈,他也没有感觉到针对他个人的敌意。他只是一个替代品。真正的敌人是她的怨恨所鞭长莫及的。 他温和地说:“我没有时间同你展开关于正义与真理的准哲学讨论。我可以尊重隐私,但这远远不够。谋杀率先摧毁了隐私——嫌疑人的隐私、受害者家属的隐私以及同案件有关的每一个人的隐私。我已经厌倦了一再地重申这一点,但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最重要的是,谋杀摧毁了受害人的隐私。你觉得你有权利维护你的朋友,但是南森·奥利弗却不在任何人的保护范围之内。” “如果我告诉你,你能接受我所说的就是事实,放过艾德里安吗?” “我不能保证。我只能说如果我了解了真相,那么问询他的时候就会容易一些,不会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我们的工作并不是为了制造痛苦。” “不是吗?好,好,我相信那不是故意的。天知道如果故意的话会成什么样子。” 达格利什克制住自己,尽量不去反驳,这不难做到。他回想起在新苏格兰场那间高层办公室里了解到的情况:她的丈夫导致了一名八岁男孩的死亡。那是一起医疗事故,但是当地警方或许或多或少地参与了事件的调查。其实这只需要一位过度热情的警官来体谅她的痛苦和怨恨。 乔将空酒杯朝他一推,达格利什为她倒上酒。他问道:“艾德里安酗酒吗?”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过去,他负责一项重要的教会仪式——圣餐礼。可是他摔了圣餐杯,又烂醉如泥地倒在地上。或者,他先酩酊大醉地倒下,又摔了圣餐杯。他那个教区牧师的职位之前是从伯布桥夫人的丈夫那里接手过来的,教区里有位委员知道伯布桥夫人搬到了这里,可能对科姆岛也有所耳闻。于是,就给前任干事写了一封信,拜托他给艾德里安安排一份工作。艾德里安很称职。他知道如何使用电脑,还会算账。一开始,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他来到岛上之后再没有喝醉过,就这样持续了一年多,我们希望他能够一直保持清醒,然而,后来还是出事了。南森·奥利弗每个季度例行上岛一次。有一天晚上,他邀请艾德里安吃晚餐,请他喝酒。那就是一场灾难。艾德里安所取得的成果一夜之间前功尽弃。” “奥利弗知道艾德里安酗酒吗?” “他当然知道,所以他才引诱他,那都是他计划好的。当时,他正在写一部小说,小说里面有个人物嗜酒成性,他就是想亲眼看一看给一个酒鬼灌酒究竟会有什么后果。” 达格利什问:“但是为什么要在这儿?他可以在伦敦一大把我叫得出名字的酒吧里见到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说:“或者任何一个星期六晚上的大街上。哦,但是那不一样,不是吗?他需要的是一个极力同心魔抗争的人。他需要时间和不受干扰的状态来掌控局面,仔细地观察每一分钟。我猜当他写到小说中的某一个场景时,他需要立刻找到一个牺牲者。” 达格利什发现乔浑身发抖。她的周身散发出一种精神上的愤慨,这种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他感觉到一股有形的力量撞击到坚硬的墙壁反弹回来,整间别墅都充斥着强烈的憎恨。他等了一会儿,接着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有人把艾德里安带回了他的别墅——要么是奥利弗和他的技术编辑,要么就是奥利弗和他的女儿。他花了两三天才清醒过来。我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喝了酒。我们以为他从大宅子里搞到了酒,但是谁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两天后,他同杰戈一起去采购每周的日常用品,然后就失踪了。那个月晚些时候,我回到了伦敦的寓所,有一天晚上,我发现他在我家门口醉得不省人事。我把他搀进房间,照顾了他几个星期。然后,又把他带回到这里。故事结束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给我讲了当时发生的事情。” “对你来说这不是一件容易事。” “对他而言也一样。我不是大家印象中的那种理想室友,特别是在我戒酒的时候。后来,我意识到在伦敦是不可能戒酒的,于是就在博德明高沼附近找了一间偏僻的别墅。那时候还不是旅游旺季,所以找个便宜的住处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们俩在那儿待了六个星期。” “科姆岛还有人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吗?” “我打电话给盖伊和鲁珀特告诉他们我很好,艾德里安跟我在一起。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我在什么地方,但是我告诉杰戈了。他周末没事儿的时候就会过来跟我换班。没有他的话,我根本撑不过来。我们俩必须有一个人看着艾德里安。天哪,那段时间可真无聊,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挺有意思的。我似乎过得很开心,或许比这么多年来的任何时候过得都开心。我们一起散步、聊天、做饭、打牌、花好几个小时坐在电视机前面看一些BBC老电视连续剧的录像带,像是《王冠上的宝石》之类的,连续看好几个星期。当然了,我们也看书。他很好相处,善良、聪明、敏感、有趣。他从不发牢骚。等他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回到了这里。没有人追问什么,这就是这里的生活方式,大家从不刨根问底。” “他是因为酗酒才离开教会的吗?他有跟你提过这些事情吗?” “是的,就我们沟通的程度来看是这样的。我不太懂宗教。酗酒是一部分原因,但是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对某些教条丧失了信仰。我不明白那为什么令他如此忧心。我想那或许同亲爱的老国教有关,但你也可以相信自己的判断。总而言之,他开始相信上帝并非仁慈而万能的;生活不过是两股力量之间的斗争——善与恶,上帝与魔鬼。有一种异教,名字很长,叫摩什么的。” 达格利什说:“摩尼教。” “听起来像是这个。我觉得那似乎有些道理。至少它解释了无辜者的遭遇,否则就只能用强词夺理来解释了。如果我要信奉什么宗教的话,我会选择这个教。我想当我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死于癌症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一个摩尼教徒了——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宗教的存在。但是显然,如果你是一位基督教徒的话,你不应该相信它,如果你是一位牧师的话,就更加不会了。艾德里安是个好人。我自己未必是个好人,但是我能分辨得出谁是好是坏。奥利弗是邪恶的,艾德里安是善良的。” 达格利什说:“如果真有那么简单的话,我的工作就容易多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那么,你不会去问艾德里安有关他酗酒的事了,对吗?这是我们说好的。” “我们没有说好什么,但是目前我不会再跟他提起这件事。也许以后也没有必要提了。” “我会告诉他你已经知道了,这似乎才公平。他可以决定要不要自己告诉你。谢谢你的酒,我要说晚安了,你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我。” 达格利什目送着她迈着自信的步伐踏进星空下的夜色里,直到消失不见,随后他将两只酒杯清洗干净,锁上别墅的大门。这么看来,有三个人具备杀人动机:艾德里安·伯伊德、乔·斯特维利,杰戈的可能性也很大,他牺牲自己的周末时间协助乔照顾艾德里安,他的慷慨表明他同乔一样,憎恶奥利弗的残忍行径。但是如果乔知道,或者怀疑另外两个人中的一个是凶手的话,她还会如此推心置腹吗?很可能。她心知肚明,他或早或晚会查明事情的真相。这三个人看起来都不像凶手,但是科姆岛上的其他人也不像凶手。达格利什知道过分聚焦动机而忽略了作案方法是非常危险的,但是他认为动机才是这起案件的关键所在。老诺比·克莱克曾经告诉过他,字母L能够囊括所有的犯罪动机:性、钱财、憎恨和情爱[4] 。这听上去似乎已经足够了。但是事实上存在着形形色色的动机,一些最残暴的凶手甚至没有任何合理的杀人动机。忽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他想应该是出自乔治·奥威尔:谋杀,是一种独特的犯罪,只源自强烈的情感。当然,它一直如此。 [1] 弗吉尼亚·伍尔夫著有同名作品《到灯塔去》。 [2] 节选自艾略特的诗歌《东科克》,汤永宽译。 [3] 节选自培根《谈真理》,王佐良译。 [4] 原文为:“Lust,Lucre,Loathing,Love.” 第三卷 来自过去的声音 1 星期日的清晨,天尚未破晓,达格利什便转醒过来。自童年起,他从睡梦中醒来得就异常迅速,还没经历过从迷蒙到清醒的混沌状态,他的思绪便几乎立刻感知到新一天的景象与声音,他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掀开被子。然而这个清晨,他躺在一片超然的宁静之中,体验了从睡梦中渐渐转醒过来的缓慢过程。两扇敞开着的大窗户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卧室逐渐地恢复了它的形状与颜色。昨天晚上,在他半梦半醒之间,大海的浪涛如同一曲舒缓的安眠曲,而现在海浪声似乎更为和缓,更像是轻柔的风声,听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分明了。 达格利什冲了个澡,换好衣服,走下楼。他为自己榨了一杯新鲜的橙汁,放弃了热腾腾的早餐,端着一碗牛奶什锦麦片在客厅里绕了一圈,以一种更加从容、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这间不同寻常的石砌房间。接着他踏出别墅,融入清晨充斥着海水气息的空气之中。这是宁静的一天,淡蓝色的天空中低低地飘浮着几朵浅灰色的云彩,点缀着些许的粉红色。大海好似一幅点彩画般,闪烁着点点银光,一直蔓延到地平线。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向东方眺望——那是艾玛所在的方向。即便现在他正为案子焦头烂额,但是她仍然能够迅速地占据他的思绪。昨天夜里,想象着她依偎在自己怀抱中的画面简直是一种折磨;此刻,她似乎没有那么磨人心神了,仿佛静静地陪在他身旁,她乌黑的秀发因为刚刚起床而略显凌乱。突然间,他十分渴望听一听她的声音,但是他知道,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打电话过来。这份沉默是否代表着她认为达格利什工作时享有不受干扰的权利,是否意味着她承认他们在彼此工作上的独立性?在最不方便、最尴尬的时刻接到妻子或者情人的电话一直是喜剧作品的保留桥段之一。他现在就可以拨个电话给她——显然,她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开始——但是他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她的潜意识里似乎存在着某些不言而喻的认定,她的情人有两种独立的身份:他既是一位侦探也是一位诗人。前者时不时要前往一些偏僻、未知的地域,对此,她不愿意——或者觉得自己无权——过问抑或是探究;又或许,她同达格利什一样,深知这份工作赋予了他诗意,他笔下那些最美的诗句正是源于悲惨、破碎的生命留下的痛苦、恐惧和悲凉的碎片,而这些也构成了他的职业生涯。是不是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识,所以她才在他工作时保持安静和距离?然而,当他转换成诗人的身份时,自然与人性之美于他而言远远不够。他常常需要叶芝所谓的“心灵废品站”。他也好奇,艾玛是不是也感受到了他那略显羞愧的自省,他这样一个如此捍卫个人隐私的人却选择了一份这样的工作,允许他——事实上是要求他——侵犯他人的隐私,无论是死者抑或是生者。 这时,他扫了一眼北侧的石砌小教堂,一位女士刚巧从那个方向走了过来。她那坚定的步态令他想起父亲管辖下的教区居民们,他们清楚自己履行了应尽的职责,精神上的空虚得到了满足,正准备从一顿热腾腾的早餐中获取某种世俗的慰藉。达格利什几乎立刻就辨认出那人正是伯布桥夫人,只不过她摇身一变换了一副打扮。此刻,伯布桥夫人穿着一件蓝褐相间、款式保守的花呢外套,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毛呢帽,帽子上插了一根轻扬的羽毛,手上戴着手套,手里捧着的无疑是一本祈祷书。看样子她一定是刚去小教堂做了礼拜。那也就意味着伯伊德现在有空了,这会儿想必正待在自己的别墅里。 不必急于一时,达格利什决定绕过别墅,先去五十码开外的小教堂看看。比起别墅,小教堂建得较为粗糙,那是一幢面积不超过十五英尺见方的坚固建筑。小教堂的门闩着,样式与马厩式的两截门相似,甫一推开门,一股微凉、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地面铺着破碎的石板,教堂内只有一扇离地很高的窗户,窗格肮脏破败,只有些许微弱的光线能够投射进来,向外望去也只能瞥见一块斑驳的天空。窗户的正下方安放着一块沉重的大卵石,顶部平坦,虽然上面什么也没铺,只摆着两支短粗的银制烛台和一个小小的木制十字架,但也看得出是做祭坛之用。蜡烛就快烧完了,但是他还能闻见空气中残留着的刺鼻烟味。达格利什很想知道当初究竟是如何将这块大卵石运送到这里的:想必是六个壮汉齐心协力才将它搬到这儿来。除了倚靠着墙壁的两把木制折叠椅,小教堂里既没有长椅也没有其他的座位,达格利什推测其中一把应该是为伯布桥夫人准备的——她应该是科姆岛唯一的礼拜者。这座教堂也就只有屋顶尖端歪歪扭扭竖着的那个小石头十字架能够透露出这里曾经被人奉为神圣之所,达格利什猜测建造之初这幢建筑很有可能是用来圈养家畜的棚舍,若干年后才被人改造成了祷告的教堂。一座古老的教堂往往能够唤起神圣的敬畏之情,祥和的空气中仿佛回荡着圣歌的音符,然而这里却全然没有给人这样的感觉。尽管如此,达格利什发现自己还是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像很多时候那样,他惊讶于童年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如此根深蒂固且持久的影响。作为一个牧师的儿子,他的一年并不是以学期、假期或者月份来划分的,而是根据教会年历:降临节、圣诞节、圣灵降临节以及三一节后好似无穷无尽的礼拜日。 小教堂别墅的门敞开着,达格利什一靠近,他高大的身影立刻遮蔽了光线,令敲门显得多此一举。伯伊德正端坐在窗户下方的办公桌旁,他马上转过身同他打招呼。别墅里阳光充足。中间有一扇门通往悬崖边的石头庭院,门的两侧各有一扇窗户。别墅的左边坐落着一个巨大的石砌壁炉,样子有点像面包炉,壁炉的一侧堆着引火物,另一侧则放着一堆小块木柴。壁炉前摆了两把高背扶手椅,其中一把椅子旁还安置了一张读书桌和一盏款式时髦、可变换角度的台灯。办公桌上扔着一只油腻腻的盘子,散发出一股培根的味道。 达格利什说:“但愿我没有打扰到你。我刚刚看见伯布桥夫人离开小教堂,所以我猜现在或许刚好适合过来拜访。” 伯伊德说:“是的,她通常在星期日早上七点过来做弥撒。” “但是没有其他人来吗?” “没有。我觉得他们连想都没有想过。或许就连那些经常做礼拜的人也没有过这种念头吧。他们大概认为一位停职的牧师——我的意思是,一位没有教区的牧师——根本算不上是牧师。我也不宣传礼拜仪式。这纯粹是一种个人的奉献,不过,在我们一起帮丹·帕吉特照料他母亲的时候,伯布桥夫人得知了礼拜仪式的事。”他微笑着说,“现在我是鲁珀特·梅科洛夫特的秘书。或许,幸好如此。我可能根本无法胜任诸如科姆岛非正式牧师这样的工作。” 达格利什说:“如果他们都决定向你告解的话,就更是如此了。” 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达格利什故意将科姆岛居民们的可笑形象一股脑儿地灌进伯伊德的耳朵里,让他意识到他们对于彼此或者客人们的想法有多么刻薄——特别是对奥利弗。不过,伯伊德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有那么一瞬间,达格利什差一点以为伯伊德会为某些一时的失误而心怀愧疚,只可惜伯伊德根本没有将他视为一个调查犯罪原因的人。 他又笑了笑,说道:“我打算改变牧师的身份,成为坚定的福音派信徒,将他们委托给彭特沃斯的迈克尔神父。不过,我现在没有什么热情了。请坐,我去煮点儿咖啡,你要来点儿吗?” “谢谢,给我来一杯吧。” 达格利什忽然想到凶杀调查中的一个小危害可能便是摄入过量的咖啡因。但是,他希望问询的气氛越随意越好,食物或者饮料总能起到作用。 伯伊德走进厨房,半敞着门。厨房里传来熟悉的声响,往水壶里注水的滋滋声,研磨咖啡豆时的咯吱咯吱声,杯子和托碟碰撞时的叮叮当当声。达格利什在壁炉前选了一把椅子,安坐下来,细细地打量着挂在空荡荡的壁炉架上方的那幅油画。是柯洛的作品吗?画上是一派法国景象,一条笔直的小径在一排排的白杨树之间蜿蜒,远处村庄的屋顶若隐若现,教堂的尖顶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伯伊德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房间,咖啡和热牛奶的味道立刻掩盖了海水和木柴散发出的气味。他将一张小桌子推到两张椅子之间,接着把托盘搁在桌子上。 达格利什说:“我在欣赏你的油画。” “那是我祖母的遗物。她是法国人。这幅画是柯洛的早期作品,1830年在枫丹白露附近画的。这是我所拥有的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待在科姆岛的好处之一就是我敢把它挂出来,不用担心它被偷或者被损坏。我可没有钱给它上保险。我之所以喜欢这幅画是因为画上的那些树。我怀念树林,科姆岛上的树太少了。我们烧的木柴都是从岛外运进来的。”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喝着咖啡。达格利什体会到一阵出奇地平静,还有某种他同嫌疑人在一起时很少能够感受到的东西。他暗自想着,如果我之前同这个人聊过天的话,我或许会喜欢他。然而,他也察觉到,尽管伯伊德友善好客,他们彼此之间却毫无信任可言。 一分钟后,达格利什放下杯子说道:“我召集大家到藏书室,并逐一问询你们昨天早上都做过些什么事时,只有你说早餐前曾在岬地散步。我不得不再问你一次,当时你看见其他人了吗?” 伯伊德并没有直视达格利什的眼睛,他轻声回答道:“我没有看见任何人。” “你途经的具体路线是什么?” “我横穿过岬地,一直走到大西洋别墅,然后再返回这里。当时不到八点钟。”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伯伊德将托盘送回厨房。三分钟后,他回到座位上,似乎在考虑应该说些什么。 “你是否赞同我们不应该胡乱猜疑,这样只会令局面更加混乱或者误导、伤害到相关人员?” 达格利什回答:“怀疑通常是以事实为基础。我需要获悉这些事实。如果有的话,应该由我来决定它们的重要性。”他望着伯伊德的眼睛,直率地问道:“神父,你知道是谁杀害了奥利弗吗?” 这样称呼伯伊德纯属是无心之举,当他听到自己这么说时也吃了一惊。他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似乎不过只是说溜了嘴而已,但是它对于伯伊德的作用却立竿见影。他满眼痛苦地看着达格利什,仿佛在恳求他一般。 “我发誓我不知道。我发誓我没有在岬地看见任何人。” 达格利什相信了他的话。他知道现在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或许也不需要再问什么了。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五分钟后,达格利什心有不甘地离开了别墅。这次问询的作用会持续发酵,他或许还需要同伯伊德再次见面。 九点十五分,当达格利什走到海豹别墅的门口时,刚好看见凯特和本顿正穿过灌木丛林地往这边走来。他迎上去,三个人一起回到别墅。 一行人刚一进门,电话应声而响。电话是盖伊·斯特维利打来的:“达格利什先生吗?我打电话来告诉你,你可能没办法再次问询施派德尔博士了,至少现在不太可能。昨天晚上,他的病情恶化了。我们已经将他转移进了病房。” 2 时间接近十一点,达格利什决定携凯特一道去问询普伦基特夫人。当凯特打电话约她见面的时候,这位厨子询问他们是否介意到厨房找她。达格利什欣然同意。对于普伦基特夫人而言,这样的安排既方便又节省时间,而达格利什则认为,相比于海豹别墅,待在她熟悉的工作环境中或许更能令她畅所欲言。五分钟后,达格利什和凯特肩并肩地坐在厨房的长餐桌旁,普伦基特夫人则在对面忙碌着。 这间厨房让达格利什想起了他的童年时光:外表几乎一模一样的炉灶——只不过眼前的这个更先进一些,擦得干干净净的木制餐桌,几把温莎椅,长长的橡木碗柜里混杂着盘子、马克杯和茶杯。房间的另一端显然是普伦基特夫人的私人领地。一把曲木制成的摇椅,一张茶几以及一张摆着一排烹饪书的办公桌。这间厨房同教区长住处的那间十分相似,也混杂着各种气味:刚出炉的面包、磨碎的咖啡豆以及煎培根的味道,所有的香味裹挟着食物永远无法预期的效果。达格利什记起了儿时家里的那位厨子,那位体重接近一百八十斤名字却叫莱特福特[1] 的夫人,她少言寡语,总是欢迎他到厨房来玩,允许他用小碗挖蛋糕粉,给他小块的面团让他捏成姜饼人,乐于倾听他没完没了的问题。有时候她会说:“你最好去问一问尊敬的牧师阁下。”她总是用尊敬的牧师阁下来称呼教区长。虽然他父亲的书房始终向他敞开大门,但是对于年幼的亚当而言,铺着石板的温暖厨房才是家里最重要的地方。 达格利什将大部分的问询工作交给了凯特。普伦基特夫人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她剪下带骨猪排上的肥肉,将猪排的两面都蘸满调味粉,然后把猪排放进一只盛满热油的煎锅里煎炸、翻面。达格利什看着她从煎锅里夹起猪排,盛进一只焙盘里,然后折回桌子旁,坐在他和凯特的对面,着手给洋葱剥皮、切丝,挖去青椒的籽。 一直不愿意对着普伦基特夫人背影讲话的凯特这时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工作多长时间了,普伦基特夫人?” “截至去年圣诞节是十二年。科姆岛的前任厨子迪尤伯里小姐,拥有蓝带文凭,做事情面面俱到——感谢她的付出。嗯,她是一位好厨子,这一点我不能否认。调味汁,她特别擅长调配调味汁。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调味汁的调配方法。过去,她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常常过来帮忙,做她的帮厨女工。她也不是一直都那么忙——最多的时候只有六位客人。岛上的工作人员大多是自己照顾自己,能有多忙。但是,她在高级餐厅工作的时候都有帮厨,她只是习惯了这样而已,而我是个寡妇又没有孩子,有的是时间。我一直是个好厨子,现在也是,我烹饪的本领都是从我母亲那儿继承来的。厨房里没有什么事情是她应付不了的。迪尤伯里小姐退休时,推荐由我来接替她的工作。那时候她就知道我能够胜任。试用了两个星期之后,事情就定下来了。这样的安排对双方而言都有好处。我要的薪水比迪尤伯里小姐低,我也不需要一位全职的帮厨协助我,真是太好了。我喜欢一个人待在厨房里。现在的姑娘们啊,惹的麻烦比干的活儿还多。即便她们愿意从事烹饪,也只是想和那些有名的大厨们一起上电视而已。我并不是说我不愿意让米莉偶尔给我搭把手,但是她花在追求杰戈上的时间可比放在厨房里的时间多多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干活儿,随后又站起身走回炉灶前,像任何一位待在自己熟悉领域里的匠人一样,自信满满、有条不紊地在厨房里忙碌着。但是,在达格利什看来,这些熟悉的动作和她的思维没有任何关联,她只是在执行一项要求不高的日常工作而已,而她那番关于迪尤伯里小姐癖好的闲聊不过是为了避免再次坐在他和凯特的对面,避免隔着光洁的木制餐桌直视他们的目光而已。厨房里充斥着香喷喷的饭菜气息,达格利什甚至能听见热油发出的嘶嘶声。 凯特说:“闻起来好香啊,你在做什么?” “连骨猪排配番茄青椒酱汁。这是今晚的晚餐,我想早点做好。下午我会小睡一会儿。天气变了,口味儿或许有点儿重,不过斯特维利医师偶尔喜欢吃点儿猪肉,他们会想来一些热腾腾的饭菜。处理丧事期间大家需要保持体力。虽然除了奥利弗小姐,没有人会觉得特别伤心,但是那个可怜的家伙一定是非常痛苦才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来。” 达格利什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尽可能地了解死者。我已经得知奥利弗先生会定期来科姆岛,每三个月一次。我想你应该对他有所了解。” “这可不见得。我们一般不鼓励同客人们聊天,除非他们有所需要。这跟友好不友好或者我们是不是工作人员没有关系,这并没有那么势利。梅科洛夫特先生和斯特维利医师也几乎见不到他们。客人们来这里为的是安静、不被打扰和安全的环境。他们来这里为的就是一个人待着。告诉你,曾经还有一位首相到科姆岛住过两个星期。起初为了安全问题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最后他不得不撇下保镖就来了。他只能这么做,否则就不允许上岛。很多时候,他就坐在桌子旁看着我干活儿,话也很少。我想他是觉得这样很放松吧。有一次我对他说:‘要是你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干的话,先生,你或许可以帮我把这些鸡蛋搅了。’他还真那么做了。” 达格利什很想追问是哪位首相,来自哪个国家,但是想到这些问题不免有些愚蠢,而且他或许也得不到答案,只好作罢,他说:“如果客人们都单独待着的话,那吃饭怎么办?你在什么时候给他们准备饭?” “别墅里都有冰箱和微波炉。嗯,你自己也看到了,客人们自己料理早餐和午餐。前一晚,丹·帕吉特会开着货车将客人们早、午餐需要的食材送到他们各自的别墅去。鸡蛋都是这里养的母鸡现下的,面包是我现烤的,还有培根。内陆有一位肉贩会为我们供货,他自己养猪,再自己加工成培根——跟那种袋装、渗着白色汁液的培根可不一样。午餐,他们多数时候吃沙拉,冬天的时候换成烤蔬菜、馅饼或者冷盘肉。晚餐八点钟开始,想吃的人可以过来。通常供应三道菜。” 凯特说:“星期五奥利弗先生来吃晚餐了。他经常来吗?” “不,他不经常过来。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他大概只来吃过三次晚餐。他喜欢在自己的别墅里吃,由奥利弗小姐给他做,她通常会提前一天告诉我需要哪些食材。” 达格利什说:“那天晚餐时,他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吗?如果不考虑他的家人的话,那很有可能是他生前的最后一次露面。任何不同寻常的情况都有可能帮助我们了解他的精神状态。” 普伦基特夫人别过脸,转向炉灶,然而动作却不够迅速。达格利什认为自己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她说:“我无法说他表现得——呃,如你们所说的正常,但是我也不知道对于他而言什么样的状态才叫正常。就像我所说的,我们不是很了解客人们。再说,吃饭的时候不太说话也很正常。他们不会提及自己的工作或者来科姆岛的原因——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也听不到有人大声说话。当时斯特维利医师和梅科洛夫特先生也在场,你最好去问问他们。” 凯特说:“当然。但是现在我们想询问你的感受。” “嗯,我并没有在餐厅里待太长时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头盘是蜜瓜球搭配柑橘酱,在敲晚餐锣之前我就已经将第一道菜布好了,所以当米莉和我将珍珠鸡和烤蔬菜送进去并顺道收拾好头盘的碟子时,我才再次进入餐厅,我看得出当时耶尔兰德博士和奥利弗先生正在争论些什么——我想应该是和耶尔兰德博士的实验室有关。另外三个人看起来十分尴尬。” 凯特问:“梅科洛夫特先生和斯特维利夫妇?” “没错儿,就是他们仨。霍尔库姆小姐和伯布桥夫人一般不在大宅子里吃晚餐。有关当时的情况,我想耶尔兰德博士会亲口告诉你们的。你们认为这件事说明奥利弗先生星期五那天表现得不正常,还有其他的事情令他心烦意乱?” 达格利什说:“确实有这种可能。” “细想一下,我确实比岛上的大多数人更了解某些客人,因为我会在一旁侍候他们用膳。说实话,我应该比斯特维利医师和梅科洛夫特先生了解得更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把他们的名字透露给你们,即便可以,我也不会那么做。岛上曾经来过一位绅士——我记得他们称呼他为产业巨头,他喜欢吃面包配烤油。如果当天晚餐我们做了烤牛肉的话——那时候我们经常做,特别是在冬天——在离开餐厅之前,他就会悄悄对我说:‘夫人,睡觉之前我会去厨房逛一圈。’他来之前我会洗刷完餐具,然后坐在炉火前喝一杯茶。他特别喜欢吃面包配烤油,也告诉我他小时候就这么吃。他给我讲了很多有关他家厨子的事情。你永远都不会忘记小时候对你好的那些人,对吗,先生?” “是的,”达格利什说,“永远都不会忘记。” 凯特说:“真遗憾,普伦基特夫人,奥利弗先生既不友好也不信任别人。我们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一些关于他的事,帮助我们查明他的死因。” “坦白说,我很少能看见他。我无法想象他跑到我的厨房,一边跟我聊天,一边吃面包配烤油的情景。” 凯特问:“他同科姆岛上的其他人相处得怎么样?我是指工作人员和岛上的常住岛民。” “我说过了,我很少能见到他,我想那些工作人员们也一样。我确实听到了一些传闻,据说他打算搬到岛上定居。我猜梅科洛夫特先生会告诉你们这件事的。这个决定不会受到工作人员们的欢迎,我想霍尔库姆小姐也不会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当然,我们都知道他和丹·帕吉特的关系闹得很僵。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常见到他,但是丹负责给别墅送饭,别墅里有什么零散的活儿也得他去做,所以我猜他们比其他人更常接触到彼此。在奥利弗先生看来,丹做任何事都是错的。他或者奥利弗小姐曾打电话向我投诉丹送去的东西不是他们想要的或者食材不够新鲜,但这不可能。这间厨房里送出去的食物没有不新鲜的。奥利弗先生似乎总想找别人的碴儿,而丹是最好欺负的那个。” 凯特说:“接着,又发生了血液样本从船上掉进海里的事。” “是的,我也听说了。嗯,奥利弗先生当然有权生气,那意味着他必须得再抽一次血——没有谁愿意多挨一针。不过,也并不是全因为他要再抽一次血,他很可能就是想用这件事来威胁丹。可是,丹确实很粗心,这一点倒是无法否认。” 凯特说:“你不觉得丹是故意那么做,以此来报复奥利弗先生总刁难他吗?” “不,我可不那么认为。我得说他十分畏惧奥利弗先生,不可能干出那么愚蠢的事情来。不过,这件事很古怪。丹不喜欢大海,所以他又为什么会待在船边呢?我认为,他更有可能坐在船舱里。以前我跟他一起搭船的时候,他都坐在那儿。他相当恐惧大海。” 凯特问:“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是怎么来到科姆岛的——我是说,丹·帕吉特?” 普伦基特夫人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要不要回答,接着,她说:“嗯,你们去问他吧,我敢说,他肯定会告诉你们的。” 达格利什说:“我希望他会的,普伦基特夫人,但是当我们调查一起可疑的死亡事件时,询问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的看法总是很有帮助。” “但是奥利弗先生是自杀的。我的意思是,他被人发现吊死在那儿。除了他,或许还有他的女儿,我并不认为这件事同其他人有任何关系。” “也许没有,但是他的精神状态一定受到了他人的影响——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尚且无法确认他死于自杀。” “你是说有可能是谋杀?” “有这种可能,普伦基特夫人。” “如果是谋杀的话,你就可以将丹·帕吉特排除在外了。那孩子甚至连杀一只鸡的胆子都没有——当然,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尽管他看起来很小,但是也快三十岁了。不过,我总把他当成孩子来看待。” 凯特说:“我们很好奇他是否对你透露过什么,普伦基特夫人。我们大多数人都需要找个人倾吐自己的生活、自己所遇到的问题。丹留给我的印象是他同科姆岛格格不入。” “嗯,确实是那样,他对这里没有什么归属感。是他过世的母亲坚持要来这里。他曾经告诉过我,在他母亲小时候,每年8月她都会跟父母一起到彭特沃斯逗留两个星期。当然,即便在那个时候你也无法登上这座岛,但是她十分想来看一看。科姆岛已经成为她的一个浪漫梦想。待到她生了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更加渴望来这儿了。或许她相信这座岛能够治愈她。看她病得那么重,丹也不忍心拒绝她。于是,他们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就是在申请这份工作的时候没有告诉梅科洛夫特先生她病得有多重。这对他来说不公平——就论这一点,对于我们中的任何人而言都是如此。斯特维利夫人当时在伦敦,后来在他母亲病危之际回到了岛上,接手了护理的工作。伯伊德先生有时也会去探望,不过我猜那是因为他曾经是一位牧师的缘故。岛上的大多数女人都帮着护理过他的母亲,最后的那个月,丹几乎没有精力兼顾自己的工作。我想,在他母亲临终的时候,他对她多少有些怨恨。帕吉特夫人过世后,我负责整理别墅。斯特维利夫人帮她收殓了,她躺在床上,等着被抬到码头去。丹说他想保留一绺头发,我就去找了个信封给他装头发用。他就那么拔了一绺下来,我还记得当时他脸上的表情,那副表情绝对看不出所谓的儿子对母亲的爱意。 “我觉得他对父母双亲都有怨恨,那真可悲。他告诉过我,他们本该相当富裕。他父亲有个小生意——我记得他说过,是做印刷的——那份生意是从丹的祖父手里继承过来的。但是,他父亲并没有多少经商的头脑,被合作伙伴给骗了,生意也破产了。后来,他父亲又得了癌症——就像丹的母亲一样,不过他得的是肺癌——没多久就过世了,那之后,他们才发现他父亲甚至没有给自己买过保险。丹那时才三岁,也记不太清父亲的模样。后来,丹和母亲搬到姨夫姨妈家住。姨夫和姨妈自己没有孩子,所以你或许以为他们会喜欢这个男孩,可事实不是这样。他们属于那种清教徒派别,认为一切享受都是罪恶。他们甚至迫使他改了名字。丹受洗时被赐名韦恩,丹尼尔实际上是他的第二个名字。丹度过了悲惨的童年时光,那之后的人生似乎也很不顺利。他的姨夫教他学做木工活和装修的手艺——他的手确实很巧,我是说丹。但是,他从来都算不上是个岛民,以后也不可能是。当然了,他并不是一股脑儿地把他的童年经历讲给我听。这些话都是用好几个月一点点倒出来的。就像你说的,我们都需要找个人倾诉。” 达格利什说:“可是,现在他母亲已经过世了,他为什么还留在这儿呢?” “哦,他不会留在这儿的。他母亲攒了些钱,留给他了,他打算去伦敦,参加一些培训。我想他已经在一所新建的大学里申请了学位课程。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了。说实话,我不认为我们的前任干事会雇用他。但是,梅科洛夫特先生是新人,当时也确实有两个空缺的职位,一个是勤杂工,另一个是给伯布桥夫人搭把手的工作。丹离开后岛上又会有空缺了——如果这座岛还能运转下去的话。” “有谁说过这座岛有可能运转不下去了吗?” “嗯,确实有人。自杀事件确实令人却步,不是吗?当然了,谋杀案件更是如此。但是,你不会因为有人偶尔惹你生气就杀了他吧。反正,奥利弗先生通常只在这儿逗留两个星期而已,十几天他就走了。如果他是被人谋杀的话,那么一定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上了岛,虽然我们一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他要怎么逃走呢?我猜他或许还在岛上,藏在了什么地方。这不是一个令人舒服的念头,对吗?” “还有米莉。梅科洛夫特先生也给了她一份工作,不是吗?” “是的,但是我觉得他也没有别的选择。杰戈·塔姆林看见她在彭特沃斯的大街上乞讨,很可怜她。杰戈心肠很软,特别在面对小孩子们的时候。他曾经有个姐妹,那孩子被有妇之夫诱拐,怀了身孕,最后上吊自杀了。这件事差不多发生在六年前,我觉得他一直没有从这件事里走出来。或许米莉跟她有些相似之处吧。他打电话回来问梅科洛夫特先生,在他想清楚如何安置她之前,能不能先把米莉带回科姆岛,找个地方给她住,再给她安排点活儿。否则就只能交给警察处理了。于是,梅科洛夫特先生就安排她帮伯布桥夫人打理布草,在厨房给我搭把手儿。米莉没有什么大毛病。她心情好的时候,是个不错的小帮手,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然而,这座岛并不是一个适合小姑娘待的地方。她需要一份适合她做的工作。米莉花在缝缝补补上的时间比帮我的时间多,我知道伯布桥夫人很担心她——我并不是说科姆岛上有个年轻人有什么不好的。” 凯特直截了当地问:“你和米兰达·奥利弗的关系怎么样,普伦基特夫人?她也像她父亲那么难相处吗?” “我只能说她不是一个随和的人。她的苛责远比感谢来得多。毕竟,她过得也不容易。可怜的姑娘,时刻跟在逐渐衰老的父亲身后,呼之即来。伯布桥夫人告诉我,她跟她父亲的秘书订婚了——丹尼斯·特雷姆利特。当然了,你们肯定也会约见他的。如果她是出自真心,我肯定会祝他们幸福。我猜,他们俩在钱方面不会有问题,至少这是不错的。” 凯特问:“你听到他们订婚的事惊讶吗?” “今天早上我才听说这件事。我没怎么见过他们,说不上有什么看法。就像我说的,我们不应该打扰客人,我就是这么做的。如果他们喜欢来厨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是我不会去招惹他们,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如果厨房里总有人出出进进的,我也干不了什么活儿了。” 这些话说得很自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弦外之音,凯特瞥了达格利什一眼。他点了点头,是时候该告辞了。 凯特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她先走一步去找本顿会合,达格利什则步行回到海豹别墅等待格兰尼斯特博士的电话。普伦基特夫人提供的信息远比预想得多,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达格利什第一次听说奥利弗有搬到科姆岛常住的计划。其他的常住岛民或许会将其视为一场灾难——而不仅是麻烦那么简单,特别是对艾米丽·霍尔库姆而言。还有些别的什么。一种令人不安的念头叨扰着他,普伦基特夫人家常的闲聊里似乎隐藏着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这个念头仿佛是他脑海中的一团乱麻:他只有抓住线头,才能顺着线查明真相。达格利什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刚刚的对话:丹·帕吉特贫困的童年、米莉在彭特沃斯的大街上乞讨、产业巨头和他的面包配烤油、奥利弗同马克·耶尔兰德的口角。可惜,他怎么都理不出头绪。达格利什决定暂时将这些问题抛诸脑后,寄希望于或早或晚他的思维能够变得清晰起来。 正午时分,电话铃声响起。话筒里传来格兰尼斯特博士强势、冷静、权威的声音,没有一丝迟疑的语气,像是照着稿子念一样:“南森·奥利弗死于人为扼杀导致的窒息。内部损伤很明显。完整的验尸报告还没有打出来,一打完我就会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你。我们对一些内脏器官做了分析,不过没有什么重要的发现。从身体素质方面来讲,他保持得相当不错,毕竟已经六十八岁了。他的右手有严重的关节炎迹象,如果他用右手写字的话,必定会给他带来极大的不便——指尖一层薄薄的老茧也能证明他是个右撇子。他的软骨已经钙化,这对于上了年纪的人而言并不罕见,甲状软骨上角骨折。这种局部骨折都是由于用力挤压导致局部受力造成的。在这起案件中,不需要使用很大的力量。奥利弗比他外表看起来更加脆弱,而他的脖子,你也看到了,相对而言比较细。脖子后面还有一块小瘀伤,可能是他的脑袋受外力强迫撞到某个坚硬的物体时造成的。如果有人提出离奇的想象,例如他可能掐伤了自己的脖子试图将自杀伪装成他杀,那么根据这些发现就可以断定:绝对没有那种可能性。奥利弗的衣服已经送去实验室了,但是你也知道,像这种将受害人的头抵在某个坚硬物体上的扼杀案件,攻击者和受害者之间有可能不存在身体接触。不过,这是你的案子,不是我的。还有一个现象很有趣:今天早上我为另一件案子打电话到实验室,他们告诉我已经对那条绳索进行了初步检查。恐怕他们无法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了。有人将绳索从头到尾地擦了一遍。他们可能会找到一些证据,查明擦拭绳索的材料,不过绳索表面不太可能残留什么线索了。” 达格利什问:“包括绳结?” “显然是这样。他们一有发现就会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你,不过我告诉他们我会亲自向你汇报绳结的事。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打电话给我。再见,总警司。” “再见,谢谢。” 达格利什挂上电话。格兰尼斯特博士完成了她的任务,她无意浪费自己的时间去讨论他的工作。 达格利什将凯特和本顿召回海豹别墅,并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他们。 凯特说:“这么说我们不可能从绳索上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除了一点:卡拉夫特知道实验室能够从绳索的表面提取出他的指纹,所以他并不是对法医学一无所知。他或许还知道汗液中也能提取出DNA。尸体放下来之后,杰戈和帕吉特都碰过那根绳索,那么,他们有必要把它擦拭干净吗?后来绳索被存放在没有上锁的灯塔里,任何人都有可能接触过它。” 本顿说:“擦拭绳索的人可能并不是凶手本人,也有可能是某个想保护凶手的人。” 三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达格利什开始安排这一天接下来要完成的任务。有些距离需要测量;帕吉特从海鹦别墅有没有可能看见奥利弗走向灯塔以及他从较低的那道悬崖走到灯塔需要的时间;整座灯塔需要仔细地搜查一遍,看看能否找到一些线索;需要对嫌疑人进行单独问询。经过一夜的沉思,往往会有一些新发现。 既然格兰尼斯特博士已经正式确认这是一起谋杀案,那么也是时候给苏格兰场的杰弗里·哈克尼斯打个电话了。达格利什不觉得助理署长会对这个结论表示满意,他自己也不满意这个结果。 哈克尼斯说:“接下来你需要技术支持,犯罪现场调查员和指纹专家。合理的程序是将案件移交给德文郡和康沃尔警方,但是伦敦方面的某些要员肯定不会同意,既然你在那里,当然应该由你承接下来。你能搞得定吗,比如说,在两天之内?” “没法说。” “但是你确定凶手就在岛上?” “我想我们有把握确认这一点。” “那么,在嫌疑人数量有限的情况下,案件调查应该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我说了,伦敦方面希望你能够继续查下去,不过等我们有了决定,我就会立刻通知你。在此期间,祝你好运。” 3 伯布桥夫人的办公室位于西侧翼楼二层的一个小房间里,不过她的私人寓所则坐落在三层。由于电梯只在主楼运行,所以只有两种方式能够抵达她的办公室——要么走一层后门的楼梯,要么搭电梯到梅科洛夫特先生办公室的门外,然后取道藏书室。亮闪闪的白色房门上镶着一块黄铜铭牌和一个电铃按钮,彰显出管家不一般的地位以及对她隐私权的重视。来之前,达格利什已经做过预约,此时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同凯特攀谈着,然而伯布桥夫人却适时地拉开了房门迎接他们,那感觉仿佛她正恭候着他们,可是对方又不是她特别想见的客人一样。然而,伯布桥夫人并没有怠慢他和凯特。一番客套的寒暄还是免不了的。 伯布桥夫人将他俩领进前厅,眼前的房间比他们先前料想得要宽敞得多,没等身后的房门关上,达格利什便已经有一种感觉:他好像闯入了一个私人领地,而这种感觉比在科姆岛其他任何地方都强烈得多。伯布桥夫人登岛的时候随身带来了几代人积攒的物件:家庭纪念品包含着或短暂或长久的热情,过去的经典款家具被精心地保存下来,这些东西之所以被留存下来并不是因为与她的新住所相配,而是出于对家人的怀念。一张弓形的桃花心木办公桌上摆着许多斯塔福德郡雕像,大小、主题各有千秋。站在讲道坛上告诫众人的约翰·卫斯理,紧挨着的一张大幅画像里莎士比亚优雅地交叠着双腿,一只手撑着额角,另一只手则搁在一堆书上。大盗迪克骑着一匹小矮马,两条腿晃荡着,旁边是两英尺高的身穿印度女王礼服的维多利亚女王像。房间的另一端摆着一排椅子——其中两把样式讲究,其余的都奇形怪状——摆放得毫无美感。椅子上方褪色的壁纸几乎被画像掩盖了:毫无来头的水彩画,镶在做作画框里的小幅油画,一些发黄的旧照片,几幅展现维多利亚时代乡村生活的版画,还有两幅描绘了欢腾宁芙的精致油画,镶嵌在椭圆形的镀金画框里。 尽管摆件繁杂,达格利什也没有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间古董店,或许是因为这些物件的摆放既没有凸显出其内在的魅力,也没有勾起他人购买的欲望。达格利什站在伯布桥夫人和凯特身后,有那么几秒钟他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房间,暗想道:我们的父辈将过去的记忆保存在绘画、瓷器和木制品里。我们却摒弃了这些印迹,就连我们传授给后辈或者被世人铭记的国家历史也是我们曾犯下的过错,而不是历史中值得称道的地方。他的思绪流转到他那间毗邻泰晤士河、设置简陋的高层公寓中,内心莫名的羞愧难以平复。他选择保留下来的家庭照片以及使用的家具都是符合他个人偏好、合他眼缘的物件。家族遗传下来的传家宝都存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他既用不上,也没有时间去打理。母亲的绘画作品和父亲的神学藏书都被他转送给了朋友们。达格利什禁不住好奇,那些朋友的孩子们呢,最终会如何处理那些他们不需要的遗物?对于年轻人而言,过去终究是一种累赘。如果艾玛也有类似的物件,她想将什么带进他们共同的生活中呢?这时,潜伏在他心头的不安再次涌现。他们会有共同的生活吗? 伯布桥夫人说:“我正在收拾缝纫室。也许你们不介意跟我去那儿待几分钟吧,一会儿我们可以去客厅,那里更舒适一些。” 说完,她领着二人穿过走廊,踏进走廊尽头的房间。这里同刚刚那个物满为患的前厅截然不同,以至于达格利什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房间内的布置雅致、匀称,两扇面朝西侧的大窗户保证了充足的采光。一眼就能看出伯布桥夫人是一位极具天赋的刺绣女工,这里便是她施展手艺的地方。两张木制桌子成直角摆放,铺着白色的桌布,一面墙边排列着成排的盒子,透过玻璃纸前盖能够瞥见里面收纳着一卷卷光泽华丽的彩色丝线;一只硕大的箱子依靠在另外一面墙跟前,里面装着一匹匹的丝绸;旁边的信息板上挂着小样以及圣台罩饰、刺绣罩袍和圣带的彩色照片。除此之外,还有二十多种十字架、四福音符号和各种圣徒的设计图样,以及鸽子起飞、降落的素描画。房间的另一头立着一个人体模型,模型上披着一件翠绿色的丝绸刺绣罩袍,饰条上镶饰着纤弱的叶子和春季花朵两种图样。 米莉坐在靠近门边的桌子旁,正在赶制一条奶油色的圣带。达格利什和凯特发现眼前的这个女孩同昨天他们问询的那个完全不是一个样子。她穿着一件洁白无瑕的罩衫,用一条白色的发带扎起了头发,洁净的手指捏着一根细针刺进丝绸饰物的边缘。她瞥了一眼达格利什和凯特,又低下头继续忙活手上的活儿。轮廓分明孩子气的脸一下子换上了严肃坚决的神情,看起来既年轻又漂亮。 伯布桥夫人走到她跟前,俯身看了看她刺绣的针脚,达格利什站得距离有些远,看不太分明。她低声赞赏道:“好,米莉,很漂亮,做得不错。你现在可以先离开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下午可以再过来。” 米莉忽然变得气势汹汹:“我可能会来,也可能不过来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呢。” 圣带被摆在一小块白色棉布上。米莉将绣针插在圣带的一个角上,折起棉布盖住她的作品,然后扯下罩衫和发带挂进门边的衣柜里。看架势似乎已经准备好临走前撂几句狠话: “我认为警察不应该在我们工作的时候过来打扰我们!” 伯布桥夫人心平气和地说:“是我邀请他们来的,米莉。” “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我也在这里工作。昨天我已经受够这些警察了。”说完,她转身就走。 伯布桥夫人说:“她下午会过来的。她喜欢做针线活,她上岛没有多长时间,却已经成为了一名非常出色的刺绣女工。她奶奶曾经教过她——我发现年轻人通常就是这样。我一直在劝她去念一门城市行业协会的课程,但这比较困难。当然了,如果她离开科姆岛的话,住在哪里也是个问题。” 达格利什和凯特坐在长桌旁,看着伯布桥夫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卷起一幅显然是圣台罩饰的透明图样,把几卷丝线按照颜色分门别类地收进各自的盒子,接着又将几捆丝绸放进柜子里。 达格利什看着她问道:“罩袍很漂亮。除了刺绣,你是不是也自己设计样式呢?” “没错儿,那才是最有意思的部分。自战争结束以来,教堂里的绣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们或许还记得过去圣台的罩饰通常是用两绺穗带遮住接缝,主题统一,没有任何原创或者新颖的设计。到了20世纪50年代,一场运动应运而生,它提倡更加富有创意以及能够反映20世纪中叶的设计。当时,我刚好在城市行业协会参加考试,所看见的一切都令我兴奋不已。不过,我只是个业余爱好者,而且只会绣丝线。当时已经有人能够绣出既有创意又复杂的图样了。我开始刺绣的契机是因为我丈夫所在教堂的圣台罩饰坏了——接缝的地方脱落,教区长提议我或许能够接下这项工作,缝制一个新的罩饰。我的大部分绣品都是为朋友们做的,当然了,他们花钱买材料,还帮我资助米莉。这件罩袍是送给一位主教的退休礼物。绿色,是主显节和三一节的礼拜式颜色,不过,我猜他可能更喜欢那些春季花朵的绣样。” 凯特说:“这些圣衣完成后一定繁重又昂贵。你怎么把它们送到接收人那里呢?” “艾德里安·伯伊德会帮忙送过去。这也给了他一个机会离开科姆岛,虽然这样的机会不多,但是我觉得他还是很乐意接受的。我希望一星期之内能让他将这件罩袍送出去。我们信得过他。” 最后这句话的语气十分温柔。达格利什等她继续说下去,她忽然开口道:“这里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或许你们想去客厅坐一坐。” 伯布桥夫人将他们领进一个稍小些的房间,这个房间同前厅一样,也陈设得满满当当,但是气氛倒是相当舒适安宁。达格利什和凯特坐在火炉旁两把维多利亚时代的椅子上,椅子覆了天鹅绒,椅背嵌了纽扣。伯布桥夫人拖过一张凳子,坐在他俩的对面。她询问二人要不要喝杯咖啡,被他们婉言谢绝了。达格利什并不急于展开有关奥利弗死亡事件的话题,他有把握能从伯布桥夫人口中了解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她是个谨言慎行的女人,但是比起新上岛的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她很可能透露出更多关于这座小岛和岛上居民的情况。 她说:“5月末,米莉被杰戈带回了科姆岛。当时,他请了一天假到彭特沃斯探望一位朋友。离开酒吧时,他们看见米莉在海滨马路上乞讨。她看上去饿坏了,杰戈走过去跟她聊了几句。他一向对孩子们很有同情心。后来,他和他的朋友带着米莉去了一家炸鱼薯条店。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同时也倾诉了自己的遭遇——恐怕都是些老生常谈的故事。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出走了,她和她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几任男朋友都相处得不好。后来,她离开了佩卡姆去找她的奶奶,她们一起住在普利茅斯外的一个村子里。开始时一切都好,但是两年后这位老妇人不幸得了老年痴呆症,被送进了养老院,米莉又无家可归了。我想她找过社会服务机构,说她想回佩卡姆的家,但是没有人理会她。毕竟,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猜那群人也很忙。住在原来的地方是不可能了。房东一直想让她们搬走,而且她也没有钱付房租。她挨过一段苦日子,直到钱全部用光,就在这时她遇见了杰戈。杰戈从彭特沃斯打电话回来,问梅科洛夫特先生自己能不能暂时先将米莉带回科姆岛。当时,马厩区刚好有一间空房间,而普伦基特夫人也需要一个帮厨。梅科洛夫特先生很难拒绝他的请求。一方面是出于本性的仁慈,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杰戈对科姆岛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再说他也不会对这个女孩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忽然,她话锋一转:“当然,你们来这儿也不是为了聊米莉的,你们是想再问一问我有关奥利弗的事。很抱歉,昨天我有些激动,但是他对米莉的利用太明显了,他就是在利用。” “你能肯定吗?” “哦,是的,达格利什先生。这就是他工作和生活的方式。他观察周遭的人,利用他们。如果他想看见别人堕入无望的深渊,他就会设计确保自己看到。他的小说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如果他找不到试验的对象,他或许就会在自己身上做试验。我猜他就是这么死的。如果他要刻画一个被吊死的人,或者计划以那种方式死,那么他就需要尽可能地贴近那种情形。他甚至可能离谱到将绳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跨过围栏。围栏外有八英寸或者更宽的空隙,当然他得紧握住栏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是我一直在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我们都一样,我相信这就是解释。那是一个试验。” 达格利什本可以指明那是一个相当愚蠢的试验,但是他没有必要那么做了。伯布桥夫人继续说下去,目光热切地望着他,似乎急于想要说服他:“或许他本来只是紧紧地抓住栏杆。然而一时的冲动促使他翻了出去,想要感受死亡扑面而来的气息,同时又相信自己能够掌控一切。那不就是人类从事所有危险游戏时所获得的满足感吗?” 这种想法并非完全不切实际。达格利什能够想象得出当奥利弗站在狭窄的石头边缘,仅靠一只手紧抓着栏杆以防跌落时,内心该涌动着怎样一股恐惧与兴奋相互交织的情绪。但是,他没有办法在自己的脖子上留下那些痕迹。在他纵身跃下灯塔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伯布桥夫人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似乎在下定决心。忽然,她直勾勾地盯着达格利什的脸,情绪激动地说:“在科姆岛没有人会说自己喜欢南森·奥利弗,没有人。但是他惹恼别人的大部分事都是小事——坏脾气、没礼貌、抱怨丹·帕吉特办事效率低、送餐迟了、当他想环游小岛时船并不是每次都有空,诸如此类的事情。然而,有件事他做得太恶毒了。这儿的人通常不会用这个词,总警司,但是我会用。” 达格利什说:“我想我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伯布桥夫人。斯特维利夫人已经告诉我了。” “挑剔乔·斯特维利很容易,但是我从来不会那么做。要不是她,艾德里安早就死了。现在他正试图忘记那件事,我们自然也不会再提起。我相信你们也不会。那同奥利弗的死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没有人会忘记他做过什么。那么,对不起,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很抱歉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达格利什说:“你已经帮了我们不少忙了,伯布桥夫人。谢谢你。” 途经藏书室的时候,凯特说:“她觉得是乔·斯特维利干的。斯特维利夫人确实对艾德里安·伯伊德的遭遇反应很强烈,但是她是一位护士。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杀了他呢?她完全可以趁着抽血的机会给奥利弗打一针致命性的注射剂。当然,是有点儿荒谬。那样她就成第一嫌疑人了。” 达格利什说:“那样难道不会违背她的本性吗?我们必须谨记,谋杀可能只是一时冲动,并非蓄谋已久。不过,她确实够强壮,能够将奥利弗的尸体举过围栏,她无疑也能从海豚别墅取道较低的那道悬崖抵达灯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不出乔·斯特维利哪里像凶手。不过,我想我们还从未遇过这样的状况:这群嫌疑人哪个看起来都不像是凶手。” 4 如伯布桥夫人所料,下午三点左右米莉又回来了,不过她并没有继续绣圣带。伯布桥夫人和米莉花了一小时将一束束彩色丝线装进盒子,按照更为合理的次序排列好,接着将罩袍装进一只长纸箱,仔仔细细地用衬纸包装好。在此期间,两人几乎没有说话。之后,她们脱下白色罩衫,一起走进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厨房,伯布桥夫人烧水沏茶。两人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啜饮起来。 此刻,米莉对于奥利弗的死已经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了——在被达格利什问询之后,她的情绪一直十分低沉。但是伯布桥夫人知道,有些话她必须说。她坐在米莉的对面,铁了心开了口: “米莉,关于施派德尔博士那张字条的前因后果,你跟达格利什总警司说的确实都是实话,是吗?我并不是怀疑你不诚实,但是有些时候我们会忘记一些重要的细节,而有些时候为了保护某个人我们也会隐瞒一些事情。” “我说的当然是实话。谁说我撒谎了?” “没人说你撒谎,米莉。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好吧,现在你可以确定了。为什么你们总拿这件事来烦我——你、梅科洛夫特先生、警察还有其他人?” “我并不是要烦你。你只要告诉我你说的都是实话,这就够了。” “好吧,我说的都是实话,行了吗?” 伯布桥夫人接着说:“有时候我很担心你,米莉。你在这儿我们都很高兴,但是这里并不适合年轻人长待。你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你应该和其他年轻人待在一起,找一份正经工作。” “如果我想的话,我会找一份正式工作的。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有一份正式工作啊,我为你和普伦基特夫人工作。” “我们很高兴有你帮忙。但是在这儿待着对你而言没有太大的前途,对吗,米莉?有时候我在想,你愿意待在这里是不是因为你喜欢杰戈。” “他挺好的。他是我的朋友。” “那当然了,但是他没法跟你发展出更进一步的关系了,不是吗?我是说,他在彭特沃斯有一位特殊的朋友,对吗?就是你第一次见到杰戈时,跟他在一起的那位。” “是,杰克。他是一家医院的理疗师。他很酷。” “所以,杰戈根本没有希望会爱上你,不是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他也举棋不定。” 伯布桥夫人差一点要问,所以你还指望他的天平会倾向你这边?还好她没有说出口,及时地咽了回去。伯布桥夫人有些后悔,自己不该挑起这么危险的话题。她软弱无力地说:“你应该多接触一些人,米莉,过比这儿更丰富的生活。多交一些朋友。” “我有朋友,不是吗?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拥有你们,你们也拥有我。” 这句话正中伯布桥夫人的心头,幸福的感觉蔓延开来感染了她,让她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她直视着米莉的脸。眼前的女孩手握着茶杯,低垂着双眼。接着,伯布桥夫人看见那张孩子气的嘴勾起一个成人化的微笑,笑容里掺杂着愉悦以及——没错儿——蔑视。那些话正如米莉说过的大多数话一样:顺带一说,除了那一瞬间的意义,便没有其他什么了。伯布桥夫人垂下眼睑,稳住握着杯子的手,小心翼翼地举到唇边。 5 克拉拉·贝克维斯是艾玛·拉文纳姆最亲密的朋友。第一次相识时她们还是剑桥大学的大一新生,克拉拉也是艾玛唯一的倾诉对象。克拉拉和艾玛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艾玛是异性恋,是个对自己外貌不自信的黑美人;克拉拉健壮结实,圆胖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头发剪得很短。在艾玛看来她勇敢而固执。艾玛不确定克拉拉究竟看重她什么,她将信将疑地觉得很大程度是源于物质方面。作为朋友,艾玛依赖她的真诚、判断力和她对于变化无常的生活、爱情和欲望实事求是的接纳力。她知道克拉拉对于男人和女人而言都充满了吸引力,但是五年来她一直和外表温柔的安妮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安妮看起来是那么孱弱纤细,而克拉拉又是那么强势。克拉拉对于艾玛和达格利什的关系抱有一种矛盾的情绪,以至于艾玛怀疑这种复杂的情感是源自嫉妒,而非以朋友的立场本能地质疑男方的动机。他们俩从未见过面,且谁也没有提出过这样的建议。 在剑桥大学读书时,克拉拉的数学成绩名列前茅,现在在伦敦成为了一位非常成功的基金经理,不过她依然同伴侣住在那间她毕业时买下的位于普特尼的公寓里,依然将很少的钱花在衣服上,她仅有的奢侈就是那辆保时捷轿车以及同爱人共度的假期。艾玛猜她将收入的大部分都用在了慈善救助上,还有一部分被她积攒下来,留着将来同爱人一起创业,虽然眼下还没有任何计划。对于克拉拉而言,伦敦的工作只是暂时的,她不想被困在这个充满诱惑、尔虞我诈、朝不保夕的世界里。 艾玛和克拉拉去皇家音乐厅听了一场晚间音乐会。音乐会结束得很早,时间还不到八点一刻,她们便挣扎着穿过寄物处长长的队伍,随着散场的人群沿着泰晤士河朝亨格福德桥走去。按照她们以往的习惯,一会儿势必会聊起刚刚的音乐会。此刻,两人一言不发地走着,脑海中萦绕着刚刚的旋律,她们眺望着闪烁的灯光,它犹如一条项链装点着河的对岸。跨上大桥之前,两人停下脚步,依靠着岩石护墙凝视着缓缓流动的漆黑河水,潺潺的水流仿佛兽皮一般柔软。 伦敦令艾玛沉溺,她喜欢这座城市。虽然并不像达格利什那样热切地投身其中——这片领域最好和最坏的地方他都了如指掌,但是她对伦敦也怀着一种坚定的情感,犹如她热爱剑桥、热爱家乡那般强烈,然而又稍有不同。伦敦隐藏了她一部分的神秘,甚至那些爱她的人也无从得知。伦敦的历史凝聚在砖石中,照映在教堂的彩绘玻璃上,铭刻在纪念碑和雕塑里,然而对艾玛而言,它是一座城市,更是一种精神,一种漂泊的气息,它拂过隐秘的小巷,占据空旷寂静的城市教堂,蛰伏在最喧闹的街道。艾玛凝视着河对岸:月光下的大本钟、灯火通明的威斯敏斯特宫、光秃秃的旗杆和熄了灯的钟楼。现在是星期六的晚上,议会大厦里没有人。抬头望去,一架飞机正缓缓地降落,机翼灯就像是移动的星星。飞机上的乘客们一定伸长了脖子,俯瞰着漆黑蜿蜒的泰晤士河,以及五光十色犹如童话的桥梁。 艾玛想知道达格利什现在正在做什么。还在加班、已经入睡还是在那个不知名的小岛一边散步一边仰望着夜空?伦敦的城市灯火令星光黯然失色,但是可以想见在遥远的小岛上,漆黑的夜空应当布满了点点星辰。忽然间,对他的渴望变得如此强烈、如此具体,以至于她感觉一股气血涌上面庞。她渴望回到皇后港的高层公寓中,渴望回到他的床上、回到他的怀抱里。今天晚上,她和克拉拉将搭乘区域线从河堤站坐到普特尼桥,回到克拉拉的河畔公寓。为什么不去皇后港呢?走几步就到了。但艾玛从未想过要邀请克拉拉去那儿,而她的这位朋友似乎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皇后港的那间公寓只属于她和亚当。邀请其他人去无异于允许他人侵入他的私人生活——他和她的私人生活。但是她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吗? 她想起刚谈恋爱那会儿,有一次亚当从他的浴室里走出来说:“我把我的备用牙刷落在你的浴室里了。我可以去拿吗?” 她笑着回答道:“当然了,亲爱的。我现在住在这儿——至少一段时间。” 他走过来绕到她的椅子后面,附下身,环抱住她:“是啊,亲爱的,真是太好了。” 回过神时,她发现克拉拉正看着她。她的朋友说:“我知道你在想你的总警司。很庆幸诗歌没有取代表情。布莱克那句描写一脸满足的欲望的引证是怎么说的来着?反正说的就是你。真高兴你今天晚上能来普特尼,安妮见到你也会很高兴。”她顿了一下,接着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时光虽然短暂,却精彩而美好。但是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那么炽烈的感情当中。克拉拉,我确实很想和他结婚,我不明白这种念头为什么如此强烈。我们在一起时快乐得不能再快乐,投入得不能再投入。我十分确信这种感觉。可是我为什么还想要法律上的约束?这太不理智了。” “嗯,如果在你们上床之前,他就将求婚这件事诉诸于具有书面形式的法律文件,那么这意味着他在性方面有着近乎傲慢的自信。他不是还想跟你结婚吗?” “我不确定。或许他觉得生活和工作各管各的为好,相聚的时光美好而短暂,而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 克拉拉说:“你们异性恋就是愿意把生活搞得这么复杂。你们聊天,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你们交流吗?他向你求过婚。告诉他是时候定个日子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可以给你提供很多选择方案。你可以说:‘一旦12月开始面试明年的新人,我就会忙碌起来。如果你想去度蜜月,而不是只待在公寓里过周末的话,最好把时间定在新年。’或者,你可以把你的总警司介绍给你父亲。我觉得不能让他逃过这种习俗的严酷考验,然后让教授问问他有什么打算。那种传统的模式或许会对他产生一种原始的吸引力。” “可是我怀疑那对我父亲而言会不会有吸引力——我是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注意力从书上转移出来,搞清楚亚当在说些什么。另外,我希望你别再把他称呼为我的总警司了。” “我们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谈起他时,我记得我称呼他为浑蛋。我想在我们用名字称呼他之前,最好还是想个别的代号。如果你不想将他措手不及地推到教授面前,那写封敲诈信怎么样?‘没把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之前,就别指望一起过周末了。我要遵从我的道德良知。’这种方法自古以来都很奏效。没有理由拒绝,因为这招儿以前就用过。” 艾玛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知道这招儿能不能起效,我可不是受虐狂,我很可能都挺不过两个星期。” “好吧,那你自己拿主意吧,但是别再为这事儿烦恼了。你不会真的害怕被拒绝吧?” “不,不是。只是他心里也许不想结婚,可是我想。” 她们跨过大桥,往克拉拉的公寓走去。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克拉拉问道:“如果他生病了——不停地出汗,臭气熏天,呕吐,搞得一团糟——你会帮他清理干净,安慰他吗?” “当然。” “假设生病的那个人是你。那会怎么样呢?” 艾玛没有说话。克拉拉说:“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了,你担心他是因为你的外表才爱你,你甚至不敢去想如果让他看到不那么完美的你会怎么样。” “那难道不重要吗,特别是在感情刚开始的时候?你和安妮不是这样吗?爱情不就是那样才开始的吗,生理上的吸引?” “当然。但是如果那就是你们的全部,那么你们就出问题了。” “那不是我们的全部,我很确定这一点。” 但是,在她心底的某个角落,她知道那种危险的念头已经牢牢地生了根,她说:“这和他的工作没有任何关系。我明白有时候即便我们不想分开,也不得不分开。我知道这个周末他必须得走。只是这一次的感觉很不一样。我害怕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他可能会死在那个岛上。” “这也太可笑了。为什么不会再回来?他去那儿又不是去对付恐怖分子。我想他的专长就是处理各种棘手的谋杀案件,以及一些对于当地警方而言过于敏感的案子。他在那儿所面临的危险很可能比我们乘地铁回普特尼大不了多少。” “我知道这很荒谬,可是我就是摆脱不了这种感觉。”“我们回家吧。”艾玛心里想着,这句话她可以说。所以为什么当我和亚当在一起的时候,就说不出口了呢? 6 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向调查小组解释过,自帕吉特的母亲过世后,丹就从马厩区搬到了西北海岸坐落在海豚别墅和大西洋别墅之间只有一间卧房的海鹦别墅。星期一的清晨,凯特早早就给他打了电话,约他中午见面。所以,他们一敲门他就打开了门,一言不发地站到一边。 走进别墅,本顿的第一反应就是好奇帕吉特在家都做些什么。客厅没有任何能表露出兴趣爱好或娱乐活动的东西。除了橡木书架顶层摆着的几本平装书、壁炉台上放着的一排陶瓷摆件,房间里除了家具就没有其他的装饰品了。大部分的家具都是厚重的橡木制品,房间的正中央安置了一张桌子,四只桌脚圆滚滚的,两块桌板可以拉长,桌子旁环绕着六把风格相似的餐椅和一个与之配套的笨重的餐具柜,柜门和台板的雕刻图样都十分精美。除此之外,窗户下方的长沙发椅是房间里唯一的家具,上面铺着一条拼布床单。本顿忍不住寻思着,帕吉特夫人卧床不起期间是不是就躺在这里接受护理,空出来的卧房便可以留给看护她的人过夜。虽然房间里看不出一丝曾经住过病患的迹象,但闻起来还是有些陈腐的气味,或许是因为三扇窗户都紧闭着的缘故吧。 帕吉特拖来三把椅子,凯特和本顿正对着他坐下。令本顿感到庆幸的是,帕吉特没有问他们要不要喝茶或者咖啡,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那儿,两只手放在桌子下面,仿佛一个顺从的孩子,不停地眨着眼睛。他穿了一件厚针织衫,针脚是复杂的缆索针织图样。露出的纤细脖颈,更突显出他苍白的脸色,透过乱蓬蓬的头发依稀可见他那轮廓分明的头骨。 凯特说:“我们造访的目的是想重温一遍你星期六在藏书室里为我们讲述的情况。就从星期六早上你起床的那一刻开始说,讲讲你都做了些什么,这样或许比较容易回忆。” 帕吉特开始了自己的叙述,听起来就像是一段死记硬背的念白:“我的工作任务是将客人们头一天晚上通过电话预订的食物分发出去,那天早上七点钟我开始工作。唯一需要我送东西过去的是住在海雀别墅的耶尔兰德博士。他预订了冷食午餐、一些牛奶和鸡蛋,还有藏书室的几张CD。像其他的别墅一样,他的别墅也有门廊,于是我就将食物留在门廊上。我是按照指示做的。我并没有见到耶尔兰德博士,七点四十五分我开车回到大宅子。我把车停在庭院里的老地方,然后回到这儿。我申请了伦敦一所大学的心理学课程,导师要求我写一份报告来阐述我选择这门课的原因。我没有取得过A的成绩,但是那似乎也不是很紧要。我一直待在别墅里写报告,直到九点三十分,梅科洛夫特先生打电话来,说奥利弗先生失踪了,他希望我参与找人。那个时候已经开始起雾了,但是我还是去了。我在大宅子的前院同大家会合。后来走到灯塔时,雾突然散开了,我们就看见了那具尸体,当时我就跟在梅科洛夫特先生的身后。紧接着,我们就听见了米莉的尖叫声。” 凯特说:“所以,你确定在参与找人之前,没有见过任何人,既没见过奥利弗先生也没见过其他人?” “我说过了,我没见过任何人。”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帕吉特赶紧站起身,他说:“我得去接一下电话,电话在厨房里,当初是怕影响我妈妈休息才把电话挪到那儿的。” 他走出房间,随手关上了身后的房门。凯特说:“如果是伯布桥夫人找他的话,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然而,他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二人站起身,凯特走到书架前。她说:“显然这些平装书都是他母亲的,大部分都是流行的言情小说。还有一本是南森·奥利弗的作品《特鲁维尔的沙滩》。看样子好像读过,但并不是经常翻。” 本顿说:“听起来像是一本畅销书,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他看了看壁炉台上的陶瓷摆件,“这些东西想必也是他母亲的,为什么还留在这儿?这些不是应该送去纽基镇的慈善商店吗?除非帕吉特出于感情又把它们留下来了。” 凯特走到他身旁说道:“你或许会认为这些东西应该第一批掉进海里吧。” 他若有所思地拿起其中一个摆件,那是一位穿着衬裙的女子,戴着一顶系着缎带的软帽,懒洋洋地挥着一把细长的锄头为一条花园小径除草。 凯特说:“穿成这样怎么干活?这样的鞋子走出卧室连五分钟都坚持不了,只要一阵风她的帽子就被吹跑了。你在想什么?” 本顿说:“我想,只是一般性问题。我为什么看不上它?这难道不是一种文化歧视吗?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它是不是因为我受过教育能够做出这样的价值判断?毕竟,这东西做得还挺精致的。有点多愁善感,但是你可以称之为艺术上的伤感。” “什么艺术?” “嗯,比如说华托式的。如果你想到的是文学的话,那就是《老古玩店》。” 凯特说:“你最好赶快把它放下,不然一会儿摔坏了。不过,你所说的文化歧视是对的。” 本顿将摆件放回原处,二人再次回到桌子旁。这时,帕吉特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说:“很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是学校打来的电话,我正试图说服他们早一点儿录取我。新学期已经开始了,但也仅此而已,他们或许会为我破例一次。不过,我想那取决于你们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本顿以为凯特可能会解释说目前警方没有权利将帕吉特扣留在科姆岛,然而她却没有这么做。她说:“你得亲自去跟达格利什总警司谈这件事。可显而易见的是,如果我们不得不在伦敦问询你的话,或许会去学校找你。相比于这里,那会给你带来更多的不便,很可能也会给学校添麻烦。” 本顿暗想道,这么说有点儿狡猾,不过也合乎情理。他们回顾了自尸体发现之后的所有细节,帕吉特的陈述与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先前的交代相吻合。他帮杰戈解开了奥利弗脖子上的绳索,听见梅科洛夫特嘱咐杰戈将绳索挂回到木钉上去,但是后来他便没有再见过那根绳子,更没有碰过它。如果真有那么个人的话,他也不知道谁会再次潜回灯塔里去。 最后,凯特问道:“我们知道你将他的血液样本掉进海里了,为此他很生气,我们还听说他总是爱挑你的毛病。是真的吗?” “无论我为他做什么,他都觉得不对。当然我们打交道的机会也没有那么多。规定不允许我们同客人们聊天,除非客人有那样的需要。他是一位登岛客人——即便他总表现得像属于这里,在这个岛上享有特权似的;即便他跟我说话,大多也是抱怨。有时候,他或者奥利弗小姐会挑剔我送去的东西,或者指责我送错了东西。我就是觉得他不喜欢我。他……他就是那种总喜欢找别人麻烦的人。但是我没有杀他。我连只动物都不敢杀,更别提杀人了。我知道岛上有些人希望犯罪的人是我,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过家,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说我不是一位真正的岛民的原因。我从来都不想成为一位岛民。我之所以会来这儿,完全是因为我妈妈想来,能离开这里我很高兴,我要开始新的生活,通过考试,找一份正式工作。我值得得到比勤杂工更好的工作。” 他这种自怜又尖刻的语气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本顿不得不提醒自己,这还不至于让帕吉特起杀心。他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什么事要告诉我们吗?” 帕吉特低下头,凝视着桌面,然后抬起头说:“只剩下烟的事了。” “什么烟?” “嗯,一定有人在游隼别墅里走动过。他们生了火。当时我在卧室里,从窗口望出去,刚好看见了烟。” 凯特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语调:“那是几点钟发生的事?尽量精确一些。” “就发生在我刚回来不久,不到八点钟。如果我回来的话,通常会收听八点钟的新闻,所以我知道时间。”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你是指我们在藏书室的时候吗?那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果我说出来的话,会显得我很傻。我是说,为什么奥利弗小姐不能生火呢?” 是时候结束问询,回海豹别墅向达格利什汇报情况了。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一会儿,凯特忽然开口道:“我想没有人告诉过他校样被焚毁的事。我们必须得核实一下。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呢?或许他说得对,他们没有将他看成是一位岛民。他得不到任何信息,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是,如果帕吉特在接近八点钟的时候看见游隼别墅升起了烟的话,那么他就是清白的。” 7 星期一清晨吃过早餐后,达格利什致电海雀别墅,告诉马克·耶尔兰德自己想约他见一面。耶尔兰德说他正准备出门去散步,如果不着急的话,中午之前他可以去海豹别墅拜访一趟。达格利什原本想到海雀别墅去,但是考虑到耶尔兰德或许不希望有人侵犯他的私人空间,于是便接受了他的提议。前一晚,达格利什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就要掀开被子,因为他忽然就觉得热得难受,然而一个小时后又惊醒过来,冷得直哆嗦。今天早上他睡过了头,八点钟才醒过来,只觉得一阵阵地头痛,四肢沉重。像许多健康人士一样,他将疾病视为一种个人耻辱,最好拒绝承认它的存在。没有什么是在新鲜的空气中散一散步所不能缓解的。然而今天早上,他并不对放耶尔兰德去散步一事感到遗憾。 耶尔兰德准时赶到。他穿了一双结实的休闲鞋,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牛仔外套,背了一只旅行背包。达格利什并没有为早上打扰了他而道歉,因为既没有必要又不合情理。他敞开别墅的大门,让阳光洒进室内。耶尔兰德摘下背包,扔在桌子上,却没有落座。 达格利什开门见山地说:“星期六早上,有人焚毁了奥利弗新书的校样。我必须得问一下是不是你干的。” 耶尔兰德轻松地应对了这个问题:“不,不是我。我会生气、怨恨、有报复心,毫无疑问也拥有人性的大部分缺点,但是我不幼稚,更不愚蠢。焚毁校样并不能阻止小说的出版。除了有些小麻烦或者发行延期,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达格利什说:“丹尼斯·特雷姆利特说奥利弗在校样做了一些重要的改动。现在那些文稿都化为灰烬了。” “这对于文学界和他的读者们而言是一种遗憾,但是我怀疑这是不会真的有惊天动地的影响。焚毁校样显然是一种泄私愤的行为,但那不是我会做的事。星期六早上我一直待在海雀别墅,八点三十分出门散步。在我心里还有比奥利弗和他的小说更重要的事情。我并不知道他随身带了校样,但是我想你会说这只是一种自然的假设。” “自你抵达科姆岛以来有没有发生过别的什么事情,即使很小,看起来无关紧要,但是你觉得我应该了解的事?” “有关星期五晚餐时发生的争执,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如果你对一些琐事感兴趣的话,我记得星期四晚上我看见有人去拜访艾米丽·霍尔库姆,大概刚过十点。当时我刚好环岛散步回来。天色很暗,劳特伍德开门的时候我只看到了一个人影。看背影不像是岛上的常住居民,所以我猜是施派德尔博士。我想不出这和你的调查有什么关系,但是如果说起其他事的话,我就只能回忆起这么一件。我听说施派德尔博士已经被转移进病房了,但愿他能尽快好起来,以便证实我所说的话。还有其他事吗?” 达格利什回答说没有了,又习惯性地补充了一句“暂时没有了”。 耶尔兰德走到门边,又停下了脚步:“我没有杀南森·奥利弗。我不会为他的死感到悲痛,我发现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真正地触动到我们伤心的神经。对于我而言,他显然不是其中之一。但是我确实为他的死感到遗憾,希望你能查明究竟是谁绞死了他。如果你还有其他话要说的话,你知道去哪儿找我。” 说完,他便离开了别墅。 凯特和本顿进门的时候,电话刚好也响了起来。达格利什接起话筒,电话里传来了鲁珀特·梅科洛夫特的声音。 “恐怕你无法再和施派德尔博士谈话了,很可能一段时间内都不可以了。昨天晚上,他的体温高得吓人,盖伊准备将他转移到普利茅斯的一家医院,我们这里没有护理重症患者的治疗设备。直升机随时会到。” 达格利什放下话筒。几乎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嗡嗡声。他走出别墅,看见凯特和本顿正仰望着天空,那架直升机犹如一只闹哄哄的黑色甲虫划破了清晨蔚蓝的天空。 凯特说:“我想那架直升机只用于应对紧急情况,我们并没有请求增援啊。” 达格利什说:“是紧急状况。施派德尔博士的病情加重了,斯特维利医师认为他得接受更好的治疗。对我们来说有些遗憾,但是可以想见,对他而言情况更加糟糕。”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施派德尔博士送走。他们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直升机降落、起飞、低空盘旋,而直升机似乎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就飞离了科姆岛。 “你们瞧,”凯特说,“我们的其中一个嫌疑人走了。” 达格利什心想,并不是头号嫌疑人,不过他关于死亡时间的证词显然是至关重要的。而且,他并没有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噪声渐渐平息,一行人转身回到了别墅。 8 达格利什同艾米丽·霍尔库姆的会面定在八点钟,七点三十分他熄灭了海豹别墅的灯,关上身后的大门。没有星光的夜晚对于在诺福克教区长大的他而言丝毫没有陌生感,但是他很少经历这样的黑暗。小教堂别墅的窗口没有透出一丝光线,艾德里安·伯伊德很可能到大宅子吃晚餐去了。远处的别墅群也没有一点亮光,令他难以确认自己走的路线究竟对不对。达格利什停下脚步,辨认了一下方向,他打开手电筒,重新步入夜色之中。四肢的疼痛已经持续了一整天,他忽然想到自己或许是被传染了,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去拜访霍尔库姆小姐究竟合不合适呢?但是他既没有打喷嚏也没有咳嗽。他会尽可能地同人保持距离,而且,如果耶尔兰德说得没错的话,那么她已经在大西洋别墅接待过施派德尔了。 因为地势的缘故,大西洋别墅受到了高地的遮蔽,几乎快要走到门口时达格利什才看见低矮的窗口透出的灯光。劳特伍德将他引到客厅,他那屈尊降贵的架势仿若一位地位极高的家臣在接待一名从大宅子过来付房租的侍从。壁炉的炉火和一盏台灯是房间内仅有的光源。霍尔库姆小姐坐在炉火旁,两只手搁在大腿上。炉火的火光在她暗色的高领丝绸衬衫上跃动,一条褶皱的黑色羊毛裙及至脚踝。达格利什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她像是从沉思中挣脱开一般,伸出手,稍稍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到壁炉旁她对面的那张椅子上。 如果达格利什能够设想出艾米丽·霍尔库姆殷勤的模样,那么他就能够从她关心的眼神和细心询问他坐得是否舒服的话语中察觉出她的热切。温暖的炉火、柔和的海浪和高背扶手椅的软垫令他恢复了精神,他靠进椅子里,松了一口气。被问及要喝酒、咖啡还是甘菊茶时,达格利什心怀感激地选择了最后一种。这一整天下来,他喝得咖啡已经够多了。 劳特伍德为他送来了甘菊茶,霍尔库姆小姐说:“很抱歉这么晚请你过来,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这个时间对我而言比较方便。我预约了牙医,而且又不愿意取消这次约会。岛上有些人,如果他们实话实说的话——不过,他们倒是很少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们可能会告诉你我是一个自私的老女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和南森·奥利弗有些共同之处。” “你不喜欢他?” “他不是一个可以被忍受、能够被喜欢的人。我从来不相信所谓天资就能够为恶劣行径开脱的说法。他是一个反叛传统观念的人。每隔三个月,他就会带着女儿和文字编辑登岛,逗留两个星期,制造骚乱,同时提醒我们,我们这些常住岛民是一小撮逃避现实、无关紧要的逃亡者,就像那座老旧的灯塔一样,仅仅是一种象征,是过去的遗骸。他戳穿了我们扬扬自得的满足感。从那个角度来说,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你可以将其称之为甩不掉的恶魔。” 达格利什问道:“如果他搬到岛上长住的话,不也成了逃避现实的人吗?” “这么说你都听说了?我不认为他能够做到。像他这种情况,他可以宣称自己需要隐居以满足写作的需要。他迫切地想要创作出一本同倒数第二部小说一样精彩的作品,尽管他清楚自己的才华正在逐渐枯竭。” “他也察觉到了?” “哦,没错。才华的枯竭和对死亡的恐惧是他的两个心头大患。当然,还有负罪感。如果你决定摒弃内心的良知的话,那么就没有道理背负犹太教和基督教所共有的罪孽意识。那样一来只会令你经受精神上负罪的折磨,却无法获得被宽恕的慰藉。奥利弗对很多事心怀愧疚,事实上,这也正如我们所有人一样。” 她顿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凝视着渐渐熄灭的炉火。她说:“南森·奥利弗因他的才华而成名——他的天赋,如果这个词更恰当的话。一旦他失去了才华,他将变成一副空壳。他畏惧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我认识一些出色、卓有成就的男士,在他们身上我曾经见证过这种事的发生。在面对这种必然时,女性似乎更淡然、洒脱。这是任谁也逃不过的。每年我会回伦敦一次,逗留三个星期,拜访一些依然健在的朋友们,提醒自己我逃避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奥利弗十分恐惧,缺乏安全感,却没有自杀。他的死令我们困惑不解,现在依然想不明白。无论证据如何指向了相反的方向,自杀似乎仍旧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但是,我不那么认为。他不会选择那种死法——丑陋、恐怖、堕落,这种自我了结的方式映照了几个世纪以来,绞刑架上那些扭曲、可怜的受害者。刽子手利用受害者自己的尸体来扼杀生命,而我们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才觉得这种方式如此令人厌恶吗?不,南森·奥利弗不会勒死他自己。他会选择同我一样的方式:酒精和药,一张舒适的床,如果情绪刚好的话,再写一封措辞恰当的遗书。然后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沉默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道:“正如你所知道的,当时我也在那儿。当然不是他死的时候,而是将他放下来的时候。鲁珀特和盖伊不确定该把他往下放,还是把他往上拉。那几分钟似乎无限漫长,他就像一个溜溜球似的上上下下。然后我就离开了现场。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但是我发现对于虐待尸体,我有一种原始的厌恶。死亡迫使某种习俗生效了。当然,你早就习以为常了。” 达格利什说:“不,霍尔库姆小姐,我们不会习以为常。” “我对他的反感更多是出于私人理由,而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因为他的性格缺陷而憎恶他。他想让我搬出这栋别墅。根据基金会的章程,我有权住在科姆岛,但是章程并没有详细说明该给我提供什么样的住宿条件、我是否有选择的权利以及我是否能够携仆人上岛。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是存在争议的,这也是他心怀不满的一部分原因——虽然他也总是带着随行人员上岛。鲁珀特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我们不能拒绝奥利弗上岛,更无法以他性格讨厌为由将他拒之门外。基金会的章程规定了,凡是在科姆岛出生的人都不能被拒绝登岛。这是一个足够安全的条款。自18世纪以来,除了南森·奥利弗,科姆岛没有出生过其他人,他母亲错将产前阵痛当成了消化不良,导致他早产了两个星期,我猜是在一阵手忙脚乱中降生的,所以他是唯一符合规定的人。这次登岛,他变得特别固执己见。奥利弗提议让我搬到海鹦别墅,把这里腾出来给他。听起来很合理,但是我仍然没有搬出去的打算。” 这些话他都听过了,达格利什并不是为了听她说这些才来大西洋别墅的。他觉得她知道他来这儿的意图。艾米丽弯下腰,想把一小根柴火投进壁炉里,达格利什抢先一步,将柴火轻轻地压在炉火旁。蓝色的火舌舔舐着干燥的木柴,炉火又旺盛起来,照亮了光洁的桃花心木家具,将火光投向皮面书的书脊、砖石地面和色彩艳丽的毯子上。艾米丽·霍尔库姆向前倾了倾身,伸出修长、戴着戒指的手指,烘着炉火。达格利什望着她的侧脸,她精致的五官在火光的映照下不禁让人联想到浮雕。她一言不发地坐了一分钟。达格利什将头靠在椅背上,感觉四肢的疼痛有所缓解。他知道她很快便会开口继续说下去,他必须打起精神仔细倾听,对于这个她最终准备讲述的故事,他不能错过其中的一字一句。达格利什真希望自己的头不要这么沉,好让他克服眼前想要闭上双眼、沉溺于平静与舒适的强烈欲望。 接着,她开口说:“我想再来点儿酒。”说完,将杯子递了过去。达格利什为她倒了半杯酒,又为自己倒了第二杯茶。虽然这茶喝起来没有什么味道,但是热饮料总归令他舒服了不少。 她说:“我之所以推迟了同你见面的时间,是因为我需要事先同两个人商量。既然雷蒙德·施派德尔已经被送进了医院,我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已经获得了他的许可。这么做的前提是希望你不要高估这个故事的分量。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其中大部分的情节只有我知道。它没办法帮你理清南森·奥利弗的死,不过最后的决定权掌握在你手里。” 达格利什说:“星期六下午我已经同施派德尔博士谈过了。他没有跟我提及他已经找你聊过的事。他给我的印象是他还在探索真相,目前还没有查明,不过我想他在我面前并没有完全地开诚布公。当然,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舒服了。或许他认为等等再说比较好。” 她说:“现在,施派德尔博士病得很重,安全脱离了你的掌控范围,你想得到真相,全部真相,而且只需要真相。对于任何人而言,那都是曾许诺过的最苍白的誓言。我知道的并不是全部真相,但是我可以将我切实了解的告诉你。”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她后仰靠近椅子里,凝视着炉火。达格利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 “相信你已经了解了一些有关科姆岛的历史。16世纪,我的家族接管了这里。此前,科姆岛是一个恶名昭著、半迷信的恐怖之地。16世纪时,一些地中海海盗占领了科姆岛,他们侵入英格兰南部的沿海区域,擒获青年男女,将他们当成奴隶贩卖。成千上万的人沦为奴隶,这座岛屿也就成了充斥着监禁、强奸和折磨,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方。时至今日,当地的居民们依然不喜欢这里。过去,寻找临时工作人员对我们而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们雇用的都是忠诚、可靠的人,大多数是对这段民间历史没有顾虑的迁入者。在我们拥有科姆岛的那些年里,我的家族对这段历史也有所顾忌。修建大宅子的人是我爷爷,在我十几岁之前,我每年都会来这里。南森·奥利弗的父亲索尔,当年是科姆岛的船夫兼杂役。他是一位出色的水手,但也是一个难相处的人,一喝酒就要打架。妻子过世后,他只得一个人将儿子抚养长大。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见过南森,当时他还是个小男孩。他是个性情古怪、沉默寡言的孩子,不爱说话但是十分固执。奇怪的是,我同他父亲相处得相当不错,虽然那时候他们不允许我和任何一个仆人交朋友,这真是无法想象。” 说到这里,她递过杯子,达格利什又为她倒了些酒,她啜饮了几口,继续讲她的故事:“战争爆发后,我们决定撤离科姆岛。并不是因为这里容易受到攻击,而是因为供给船的燃料用光了。尚未真正交战时,我们一直待在岛上,但是到了1940年10月,在经历了法国投降、我哥哥战死敦刻尔克之后,我的父母认为撤离是最明智的选择。于是,我们撤回到位于埃克斯穆尔附近的老宅子,第二年我去了牛津。当时的管家和索尔·奥利弗协助岛上所剩无几的工作人员撤离。就在奥利弗将最后一批人护送回内陆之后,他和他的儿子再次返回科姆岛,他说他还有几件事要做,同时也担心大宅子不够安全。他提议在岛上多住一晚。当时,他搭乘自己的帆船回到岛上,并没有使用我们提供的机动艇。” 她顿了一下,达格利什问:“你还记得当时的日期吗?” “还记得,是在当年的10月10日。从现在开始,我要陈诉的都是索尔·奥利弗在临死前两个星期里断断续续告诉我的。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忏悔还是想夸耀——或许二者兼而有之——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我。战时以及战后的一段时间内,我同他失去了联系。大学期间,我曾经休学过一段时间到伦敦开救护车,后来又回到牛津继续念书,只是很少回西南诸郡。南森早就已经离开了科姆岛,他从事了自己向往的事业,成为了一位作家。我想他后来就没再见过他父亲。索尔的故事于我而言并不是全然第一次听说,坊间早有传闻。不过,我认为他所说的话绝大部分都是真的。 “就在10月10日那天晚上,三名德国士兵从已被德军占领的海峡群岛出发,登陆科姆岛。直到这个星期,我才知道这几个无名氏的名字。那是一次极其危险的历程,或许只是几个无聊的年轻军官的一次冒险,有可能是想进行一次军事勘察,也可能只是一次私下的历险。他们要么早就知道岛上的人已经撤离了,要么就是无意间发现了科姆岛。施派德尔认为他们可能计划将德国国旗插在废弃的灯塔塔顶,而那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天刚刚破晓的时候,他们爬上了灯塔的顶层,估计是想侦察地形。与此同时,索尔·奥利弗也发现了他们的船只,并猜到他们去了那儿。当时灯塔的底层用于储存动物的饲料,塞满了干稻草。于是,他点燃了干草,火焰和浓烟涌上了顶层的房间。很快,整座灯塔的内部陷入一片火海。他们无法逃上塔灯。因为栏杆不牢固,为了防止发生意外,顶层的门很久以前就被钉死了。三个德国人全部命丧火海,很可能是死于窒息。等到大火熄灭后,索尔在灯塔的半腰处发现了他们的尸体,并将尸体搬回到他们的船上。然后,他用帆船上的小艇将那艘船拖出去,最后将船毁坏让它沉入深海。” 达格利什问:“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件事吗?” “只有几件索尔保留下来的战利品:一把左轮手枪、一副双筒望远镜和一个指南针。据我所知,战争期间没有其他船只登陆过科姆岛,战争结束后也没有人来调查过。那三位年轻军官——我猜他们是军官,因为他们能弄到船——很可能被列为失踪人员,推测已经溺亡。除了索尔临终前交给我的那几件战利品,施派德尔博士上个星期的造访第一次确认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那几件东西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把它们扔进海里了。我将他的行为视为谋杀,我不希望留着那几样时不时就让自己想起这件事的东西,我情愿从来就不知道。我觉得再同德国当局联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那三个德国军官的家人们——如果他们有家人的话——也不能从这个故事中获得任何安慰。他们白白送了命,而且死状凄惨。” 达格利什说:“但是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不是吗?索尔·奥利弗当时还不算老,估计也还健壮,但是即便他能够将三个年轻人的尸体一具一具地拖下楼梯,搬到港口,他又怎么样才能毁掉他们的船只,然后独自在夜色中划回岸边呢?难道岛上没有其他人跟他在一起了吗?” 霍尔库姆小姐捡起黄铜拨火棍,挑了一挑柴火。火苗又旺盛起来。她说:“他带着小南森。还有另外一个人,汤姆·塔姆林,杰戈的爷爷。” 达格利什说:“南森·奥利弗提起过这件事吗?” “没跟我提起过,据我所知,也没跟其他人提起过。如果他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我认为,或多或少他会利用这段经历。船只被毁之后,大部分证据也随之销毁,索尔和汤姆回到科姆岛,随后带着孩子向内陆的方向航行。当时海上一片漆黑。汤姆·塔姆林再也没有抵达岸边。那天晚上刮起了暴风雨,航行条件非常糟糕。倘若不是凭借丰富的航海经验,索尔也不一定能熬过来。据他所说,塔姆林为了帮他控制帆船,从船上掉进海里了。六个星期后,汤姆的尸体被冲到岸边。尸体无法透露出许多信息,但是他的头骨后部被撞得粉碎。索尔声称那是在意外中造成的,但是验尸官将其裁决为死因未详,塔姆林家的人始终认为汤姆是被索尔谋杀的。至于动机,应该是为了隐瞒岛上发生的事。” 达格利什说:“但是,在当时这是一种合理的战争行为,特别是在索尔声称自己受到德国军官威胁的情况下。毕竟,他们携带了武器。如果塔姆林是被谋杀的,那么一定还有更具说服力的原因。我好奇的是起初索尔·奥利弗为什么坚持要最后一个从岛上撤离。想必管家能够确保大宅子的安全。而且,在他们处理那些尸体的时候,该如何处置那个四岁的孩子呢?总不能放他一个人四处乱跑吧。” 霍尔库姆小姐说:“索尔告诉我他们把他关在了大宅子顶楼我之前用过的游戏房里。他们留了些牛奶和吃的东西给他,那儿有一张小床和许多玩具,索尔将他抱到我那匹旧木马上。我还记得那匹木马,我喜欢飞马珀伽索斯,那是一种巨大、拥有魔力的神兽,但它应该同其他许多东西一起被卖掉了——霍尔库姆家族再也没有新生命诞生,我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 她的语气中暗含着一丝遗憾吗?达格利什觉得没有,但是也很难分辨其中的意味。她盯着炉火看了好一会儿,接着说道:“当他们回到大宅子时,发现男孩已经从木马上滑了下来,似乎想往窗口的方向爬。他睡得很熟,或者可能是无意识地睡了过去。返回内陆的途中,他们把他放在下面的船舱里。据他父亲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达格利什说:“关于动机依然是个难点。索尔·奥利弗有没有向你供认他杀了塔姆林?” “没有,他没有醉到会那么做,他坚称那是一场意外。” “但是,他确实还跟你说了别的?” 艾米丽直视着达格利什的脸:“他告诉我,是那个孩子点燃了稻草。当时他正在玩一盒从大宅子找到的火柴。当然,事后他十分惊慌,矢口否认自己曾靠近过灯塔,但是索尔告诉我他看见他了。”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她又停顿了一下:“那时候我相信他所说的。可是现在就没有那么确定了。不过,无论这个故事真实与否,它都跟南森·奥利弗的死没有关系。雷蒙德·施派德尔是个仁慈、聪慧的文明人。他不会记恨一个孩子。至于杰戈·塔姆林,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南森·奥利弗的反感,但是如果他想杀他的话,在过去的那几年里他有大把的机会可以下手。如果奥利弗是被谋杀的话,我猜现在你们已经确认了吧,不是吗?” “没错,”达格利什说,“我们已经确认了。” “原因或许根植于过去,但并不是这一段过去。” 说了这么多话,她有些累了。艾米丽陷进椅子里,一言不发地坐着。 达格利什说:“谢谢你。这就解释了施派德尔为什么要约南森·奥利弗在灯塔见面。这个问题一直令我困惑不解。毕竟,那里不是科姆岛唯一避人耳目的地方。你对我说的这些话也都告诉施派德尔博士了吗?” “都说了。他像你一样,也不相信那是索尔·奥利弗一个人干的。” “他知道奥利弗声称火是他儿子点的这件事吗?” “知道,我把索尔告诉我的事统统转述给他了。我认为施派德尔博士有权知道。” “岛上的其他人呢?科姆岛上的其他人了解多少?” “没人知道,除非杰戈透露出去了,不过我认为这不太可能。他又怎么知道呢?南森·奥利弗的父亲没有给他讲过这些事,而他也从不谈起之前在科姆岛的生活,直到七年前,他忽然觉得那段贫困、缺乏母爱的童年显然会为他的人生经历增添值得着墨的一笔。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利用基金会章程的条款,使得他能够随时上岛。一开始他还遵守约定——任何造访过科姆岛的人绝对不可以向外界透露科姆岛的存在,直到2003年4月,他在接受一家星期日大报记者的采访时,提到了科姆岛。遗憾的是当时的报道被小报媒体掩盖了,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不过他依然没有尽到保密的义务,这无疑令他在这里变得更加不受欢迎。” 是时候该告辞了。达格利什从椅子上站起来,一瞬间浑身无力,他紧抓住椅背,缓了缓劲儿。四肢的疼痛似乎加重了,他担心自己究竟还能不能支撑到门口。忽然,达格利什发现劳特伍德正站在门边,胳膊上搭着他的外套。他伸出手,打开灯。刺眼的灯光令达格利什一阵头晕眼花。这时,他们捕捉到了彼此的目光。劳特伍德看着他,毫不掩饰目光里的愤恨。他像押送犯人一般将达格利什送到别墅的大门口,他那句“晚安,先生”落在达格利什的耳朵里满是威胁和挑衅的意味。 9 达格利什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穿过灌木丛林地,回到别墅的。这具躯体似乎莫名其妙地从艾米丽·霍尔库姆那间生着炉火的客厅一下子就回到了这栋没有生气、空荡荡的别墅。他挪到壁炉旁,抓着椅背撑住自己,跪在地上,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引火物。一股刺鼻的烟腾起,接着火苗蹿了出来。红蓝相间的火舌将柴火舔舐得噼啪作响。大西洋别墅热得有些过头,而眼下,他的额头又密布了一层冷汗。他仔细地将小细枝围着火苗摆好,然后将大块的柴火堆成金字塔状。他的手似乎已经不属于他的身体,达格利什伸出修长的手指,想感受一下那越烧越旺的炉火。在灼热火光的照映下,手指现出半透明的红色,然而虚弱、空洞的想象却无法感受它的热量。 几分钟后,达格利什站直身体,庆幸自己终于缓过来一点了。虽然他的身体只能以痛苦和笨拙来回复他的意志,但是他的意识很清晰。他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他一定是感染了施派德尔博士的流感。但愿他没有传染给霍尔库姆小姐。在他的印象里,他没有在大西洋别墅里打过喷嚏或是咳嗽过。只是在刚刚进门的时候稍稍触碰了一下她的手,后来又坐在同她有些距离的位置上。八十岁的霍尔库姆小姐一定已经形成了强大的免疫能力,能够抵御大多数的传染病,而且她刚刚才注射了每年一次的抗流感疫苗。运气好的话,她不会有事的。达格利什衷心地期盼着。不过,取消同凯特和本顿的会面才是明智的选择,或者至少要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尽量长话短说。 考虑到同霍尔库姆小姐的会面,今天的总结会安排得比平时稍晚些,推迟到了十点钟。现在应该已经到时间了。达格利什看了一眼手表,九点五十五分。凯特和本顿应该正穿过灌木丛林地。他推开别墅门,踏入夜色之中。今天晚上没有星星,低矮的云层遮蔽了月亮。只有大海依稀可见,平静的海水在夜色之中泛着微弱的冷光,比夜色本身更具威慑力。在这样阴沉的空气中,很容易就给人一种连呼吸都会变得困难的印象。小教堂别墅里一片漆黑,而科姆别墅则映射出微弱的光线,仿佛一艘远远行驶在隐形大海上的船只发出的信号。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像幽灵一样从夜色之中浮现出来,径直朝小教堂别墅走去。看样子是艾德里安·伯伊德回来了。他的右肩上扛着一只狭长的盒子。看上去仿佛一口棺材,不过看他轻快的脚步,里面装的应该不是重物——他的样子几乎算得上兴高采烈。达格利什忽然意识到他扛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早些时候,他曾在伯布桥夫人的缝纫室里见过它。盒子里装得无疑就是那件刺绣罩袍。他看着伯伊德轻轻地将盒子放在地上,打开门。他迟疑了一会儿,片刻后又提起盒子,匆忙朝小教堂走去。 接着,一道不太一样的光束映入达格利什的眼帘,那一小片光好似一轮坠落地表的月亮摇曳着穿过灌木丛林地,朝着他走来,有那么一会儿它隐没在灌木丛中,不过很快又再次出现。凯特和本顿来得很准时。达格利什转身走进别墅,摆好三把椅子——两把放在桌子旁,他自己那把则靠在墙边。接着,他又取出一瓶酒和两只酒杯放在桌子上,等他们进来。他打算将霍尔库姆小姐的话和盘托出——转述给凯特和本顿,今天的内容就是这些。他们走后,他要洗个热水澡,冲一杯牛奶饮料,吃几片阿司匹林,再出一身汗。以前感冒的时候,他都是这么做的。凯特和本顿可以做一些外出收集情报的工作,他必须保持健康,引导调查的方向。他会好起来的。 二人走进别墅,脱下外套,随手扔在玄关处。凯特看着他问道:“你还好吗,长官?” 她尽量不表现出关切的语气。她知道他有多么讨厌生病。 “不那么好,凯特。我想我被施派德尔博士传染了流感。坐在那边,别离我太近。我们可不能全都倒下。本顿,你来倒酒,好吗?再往壁炉里添点柴火。我要把从霍尔库姆小姐那儿了解到的情况交代给你们,然后今天就到此为止。” 他们一言不发地听着。达格利什靠在椅子上,远远地看着他们,感觉他们好像陌生人或者一幕戏剧中的两位演员一般,他们刻意、从容的表现都经过精心的组织:凯特的秀发和脸庞被炉火映得发红,本顿倒酒时一脸忧郁、严肃的神情。 等他讲完之后,凯特说:“很有趣,长官,不过除了能强化施派德尔博士的动机之外,并没能给我们提供很多帮助。但是我不认为他就是卡拉夫特。他来科姆岛的目的是调查他父亲的死亡真相,并不是找一个人,为了六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可能做过也可能没做过的事报仇。这不合理。” 本顿说:“杰戈的动机也更明显了。我猜他一定听说过老奥利弗在那趟航行中杀害他爷爷的传闻。” 达格利什说:“是的,他从小就知道。显然,彭特沃斯船员行会的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件事,要么就是这么怀疑的。他们不会忘记。” 本顿接着说:“但是如果他计划复仇的话,为什么要等到现在?这几乎是最差的时机,一半人都不在岛上。而且为什么选在灯塔,为什么要选择吊死这种离奇的方式?为什么不趁奥利弗在船上的时候,伪造成意外事故?这其中一定还有其他缘由。我们还要再回到那个问题上。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 凯特说:“难道索尔·奥利弗坚持返回科姆岛不会有些古怪吗?你们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是想偷些值钱的东西,或者想把某些东西藏在这儿,等战争结束后再回来取?也许他和杰戈的爷爷合谋了这件事,而奥利弗杀掉他是打算独吞赃物。我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本顿反驳道:“不过即便那是真的,也帮不到我们。我们不是在调查杰戈爷爷的死。无论那趟航行中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现在都不需要了解。” 达格利什说:“我认为这起谋杀事件的动机源自过去,但是并非久远的过去。我们必须问自己同一个问题:从今年7月南森·奥利弗的上一次造访到上一个星期他再次来到科姆岛,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事促使岛上的某个人或者更多人认为奥利弗必须死?我觉得今天晚上我们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了。明天一早,我希望你们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杰戈聊聊,然后回来跟我汇报。这可能会令他觉得痛苦,但是我认为我们得弄清楚他妹妹自杀的真相。还有另外一件事:他为什么坚持不让米莉参加寻找奥利弗的队伍?她为什么不能帮忙?他是不是想避免她看见那具被吊起来的尸体?在他被叫去帮忙找人的时候,他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1] 原文为Lightfoot,也有敏捷的意思。 第四卷 在黑暗的笼罩下 1 凯特知道去哪儿找杰戈——去他的船上。星期二早上,临近八点钟,凯特和本顿沿着陡峭的鹅卵石小径朝港口走去,远远地瞧见杰戈健壮的身影在汽艇上忙碌着。越过宁静的港口,海浪欢腾着。起风了,裹挟着岛上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海水、泥土以及第一缕淡淡的秋日气息。稀薄的云朵仿佛破碎的纸片,从清晨的天空中飘过。 杰戈一定早就看见他们了,但是直到二人踏上码头,他才抬起头匆匆地瞥了他们一眼。等他们走到汽艇旁边时,他又钻进了船舱。凯特和本顿耐心地等着,一会儿他从船舱里钻了出来,手来拿着几个靠垫,一扬手扔到船尾的座位上。 凯特说:“早上好。我们想跟你谈谈。” “那就有话快说。”他又补了一句,“无意冒犯,但是我真的很忙。” “我们也是。我们能去你的别墅谈吗?” “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谈?” “别墅或许更不容易被人打扰。” “这儿也一样不会被人打扰。我在汽艇上忙的时候,没人会跑来闲逛。我无所谓,反正对我而言哪儿都一样。” 二人跟着杰戈沿着码头回到海港别墅。凯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想在汽艇上谈,或许是因为那艘船更像是杰戈的地盘;而别墅,虽然也是他的,但是更趋近于中立区。别墅的大门敞开着。阳光洒在砖石地面上,映出花纹。上一次来时,凯特和本顿没有进别墅,而此刻令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好像几年前就来过这里似的,房间内的氛围令她产生了一种熟悉感:一张干净的桌子——上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摆、两把温莎椅、开放式的壁炉、一块几乎覆盖了整面墙的软木板。板子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科姆岛地图、一张潮汐时间表、一幅有关鸟类生存的海报以及几张用图钉固定着的字条,软木板旁边挂着一张放大的老照片,它被镶嵌在木框里,照片里是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看得出来照片里的男人同杰戈有几分相似。是他的父亲还是爷爷?很有可能是后者——因为照片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人物的姿势也有几分僵硬。 杰戈朝椅子的方向指了指,二人入座。这一次,本顿瞥了凯特一眼,没有再掏出他的笔记本。 凯特说:“我们想谈一谈战争刚刚爆发时在灯塔发生的事。我们知道有三个德国士兵死在了那里,他们的尸体和他们来时搭乘的船只都沉入了大海。我们还了解到对此事负有责任的是南森·奥利弗的父亲索尔,而当时南森·奥利弗本人也在岛上。那时候他应该已经四岁了,差不多是一个刚学走路的小孩子。” 她顿了一下。杰戈看着她问道:“你们大概已经跟艾米丽·霍尔库姆谈过了吧。” “不只是她。施派德尔博士似乎也已经知道了不少。” 凯特瞥了本顿一眼,本顿接着说:“但是奥利弗的父亲无疑不可能独自完成那一系列的事。将三个成年男性的尸体拖下灯塔再搬上船,想必还要往尸体上绑石头,再将船弄沉。而且索尔·奥利弗必须带上他自己的船才能再次划回岸边。有其他人跟他在一起吗?是不是你爷爷?” “没错。我爷爷也在,他和索尔·奥利弗是最后离开科姆岛的人。”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来问我?看样子你们是从霍尔库姆小姐那儿得知了这件事,而她一定是从索尔那儿听来的。她小时候,索尔是岛上的船夫。他一定跟霍尔库姆小姐说了不少事情。”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父亲成年后得知了这些事,后来又告诉了我——大部分都是趁索尔·奥利弗喝醉的时候问出来的。彭特沃斯还有一两个上了年纪的人知道索尔·奥利弗的事。坊间有一些传闻。” 本顿问:“什么传闻?” “我爷爷没能活着回到彭特沃斯。索尔·奥利弗杀了他,将他的尸体抛下船。而他声称那是一起意外事故,但是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爷爷不是那种会在船上出意外的人,他是比奥利弗更优秀的水手。当然,这没有办法证实。但是事情就是这样。” 凯特说:“这些事实你知道多长时间了,如果它们是事实的话?” “它们就是事实。就像我说的,只是当时没有办法证明。只有一具头骨破碎的尸体,也没有目击证人。警方试图盘问那个孩子,但是他也说不出什么。要么是他真的不知道,要么就是被吓坏了。可是我不需要证据。南森·奥利弗的父亲杀了我爷爷。当时这在彭特沃斯尽人皆知——即便现在,像霍尔库姆小姐这样为数不多、依然健在的人都知道。” 一阵寂静之后,杰戈接着说道:“如果你们认为我有杀害南森·奥利弗的动机的话,你们说对了。我确实有动机。自从我第一次得知这件事起我就有动机了。当时我大概十一岁,如果我想为爷爷报仇的话,紧接着的二十三年里我有的是机会可以动手。而且我也不会吊死他,有很多次他都是一个人搭我的船,那是绝佳的时机。我可以让他掉进海里,就像我爷爷那样。我不会选择在岛上只有这么几个人的时候下手。” 凯特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奥利弗的死亡时间是在刚过八点的时候,你说你当时在测试汽艇。请再告诉我们一次,你把船开往了哪个方向?” “出海,开了大约半英里。这段距离对于测试引擎而言足够了。” “从那个距离你一定能清楚地看见灯塔。那时还没有起雾,浓雾是临近十点时出现的,你肯定能看见尸体。” “如果我往那个方向看的话,或许能看见。但是开船已经够我忙活的了,我可没有工夫往岸上张望。”他站起身,“现在,如果你们问够了的话,我要回船上去了。你们知道去哪儿找我。” 本顿嚷道:“还没问完,塔姆林。你为什么试图阻止米莉加入找人的队伍?为什么命令她待在别墅里?那不合理。” 杰戈恶狠狠地盯着他说:“就算我看见他悬在那里,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救他也来不及了,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我还有我的工作要做。” “这么说你承认你确实看见奥利弗先生的尸体悬挂在栏杆上了?” “我什么都没有承认,你最好牢记这一点。如果我八点钟待在汽艇上的话,我就不可能出现在灯塔里把他吊死。不好意思,失陪了,现在我要回到汽艇上去了。” 凯特用极尽温和的语气说:“还有一件事我必须问你。如果这会让你回想起痛苦的往事的话,我很抱歉。几年前,你的妹妹是不是上吊自杀了?” 杰戈黑着脸,怒瞪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凯特还以为他可能会揍她和本顿,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杰戈的声音很平静,虽然他一直直视着凯特的眼睛。 “是的。黛比,六年前,在她被强奸之后。不存在什么引诱,那就是强奸。” “你认为有必要采取报复行动吗?” “我报复了,不是吗?因为造成了严重的身体伤害罪坐了十二个月的牢。你们来之前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们我有前科吗?我让他住了三个星期的医院,多少加减一天。对他而言更糟糕的是,当地的媒体没有放过他汽车修理厂的生意,他的妻子也离开了他。我没有办法挽回黛比,但是上帝也让他付出了代价。” “你什么时候袭击的他?” “黛比告诉我的第二天,当时她才十六岁。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翻翻当地的报纸。他把那称之为诱奸,他并没有否认。你们是不是以为是奥利弗干的?这太蠢了。” “我们需要了解事情的真相,塔姆林先生,就这样。” 杰戈的笑声有些沙哑:“他们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也不会这么晚!如果我想杀南森·奥利弗的话,他几年前就从船上掉进海里了,就像我爷爷一样。” 杰戈不等他们站起身,立刻大步流星地走出门,转眼不见了踪影。二人跨出别墅,远远地看见他轻松一跃,跳上了汽艇。 凯特说:“他说得对。如果他想杀奥利弗的话,为什么要等二十多年?为什么选在最不合适的周末动手,又为什么要采取那样的方式?他并不清楚灯塔事件的全部始末,不是吗?要么是他真的不知道,要么就是他没说。他也没有提及那场火可能是那个孩子放的。” 本顿说:“他会在意那件事吗,长官?有谁报复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就是为了他四岁时曾做过的事?如果他恨奥利弗的话——我认为他确实恨他——一定是因为某件近期发生的事,或许就在最近,令他别无选择只能现在采取行动。” 这时,凯特的无线电嘟嘟地响了起来。她听罢信息,愣愣地盯着本顿。她的眼神已经向他透露了一切。她看着他的脸同样变换着表情,她震惊、怀疑、恐慌。 她说:“是亚当·达格利什。我们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2 前一天晚上,在凯特和本顿离开之后,达格利什锁上了别墅的大门,这么做是出于确保隐私与安全的习惯,倒不是觉得会有什么危险。炉火渐渐熄灭,但他还是将炉挡搁在了壁炉前。达格利什将两只酒杯洗干净,放回厨房的橱柜里,接着又查看了一下酒瓶的软木瓶塞。酒还剩下半瓶,不过他们明天应该就能喝完。这些琐事耗费了他不少时间。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厨房里,使劲儿地回想进来是要干什么来着——当然,是为了喝杯热饮料。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喝了,热牛奶的味道反而会令他觉得恶心。 楼梯似乎变得异常陡峭,达格利什紧抓着栏杆,拖着沉重的身体痛苦地爬上楼梯。热水澡并非享受,反倒像是一场令人筋疲力尽的严酷考验,不过能摆脱汗臭味真是太好了。然后,他从急救柜里翻出两片阿司匹林服下,将半敞着的窗户的窗帘拉上,最后爬上床。床单和枕套带着一股令人舒心的凉意。达格利什右侧卧,凝望着眼前的黑暗,只能看见嵌在漆黑一片墙壁上的浅色窗框。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将达格利什唤醒,他的头发和枕头被汗水浸得又湿又热。阿司匹林至少将他的体温降下去了。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四肢的疼痛加剧了,身体沉重的疲惫感令他难以忍受,就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他闭上眼睛。昨夜的梦境还残留在记忆中,模糊的碎片仿佛污浊的斑点横亘在他的心头,虽然梦境已经消逝了一半,但是仍旧足以令他焦虑不安。 他梦见自己和艾玛结婚了,婚礼的地点并不是在学院的小教堂,而是在他父亲的诺福克教堂里举行。那是仲夏里异常炎热的一天,但是艾玛却穿了一件黑色的礼服,高领长袖,身后拖着厚重的褶皱。他看不见艾玛的脸,因为她的头上罩了一块饰有花纹的厚面纱。达格利什的妈妈也在场,哀怨道艾玛应该穿她的结婚礼服——她一直悉心地保存着那件礼服想要留给亚当的新娘穿。但是艾玛拒绝更换。署长和哈克尼斯也来了,二人穿着正式的制服,肩膀和帽子上的穗带闪闪发亮。可是,他还没有穿衣打扮,只穿着背心和短裤,站在草坪上。似乎也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达格利什找不到自己的礼服,而教堂的钟声已经敲响,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父亲穿着一件绿色的罩袍,戴着主教冠,对他说大家都在等他。来宾穿过草坪,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堂——有些是他从小就相熟的教区居民,有些是他父亲曾安葬过的死者,还有些是被他送进监狱的杀人犯,其中还有凯特,她穿着一身粉色的伴娘礼服。他必须找到自己的礼服。他必须到教堂去。无论如何,他必须让钟声安静下来。 耳边回荡着铃声。他猛地清醒过来,发现是电话响了。 达格利什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抓起听筒。电话里传来声音:“我是梅科洛夫特。艾德里安和你在一起吗?我一直在找他,但是他的别墅里没有人接电话。现在还没到出门上班的时间呢。” 声音很迫切,超乎寻常地响亮。达格利什差一点没有听出对方是梅科洛夫特。尔后,他意识到那声音里包含的另一种东西——透着焦急的担心。 他回答道:“没有,他不在这儿。昨天晚上十点钟左右,我看见他回家了。或许这会儿他出门散步去了。” “他通常没有这个习惯。他有时八点半离开别墅,不慌不忙地赶到办公室,但是,现在距离他出门还早着呢。我有一个紧急而不幸的消息要通知你们两个。我需要联系上他。” 达格利什说:“别挂电话,我去看一眼。” 他走到门口,越过灌木丛林地朝小教堂别墅的方向眺望。没见到任何人影。他必须去一趟别墅,或许还得去小教堂看看,但这两个地方对他而言似乎都远得不可思议。他的双腿疼得不听使唤,走过去需要花些时间。于是,他转身回到电话旁。 “我去看看他在不在别墅或者小教堂里。”他又补了一句,“那得花点儿时间。一会儿,我给你回电话。” 门廊上挂着他的雨衣。他用力地扯下来,套在睡衣外面,光着脚匆匆忙忙地穿上户外鞋。清晨的薄雾从岬地升起,预示着这又将是晴朗的一天,潮湿的空气带着些许令人惬意的气息。那份清新为他注入了活力,他的步伐比预想的稳当得多。小教堂别墅的门没有上锁。他拉开门,冲里面喊了一声,立刻觉得喉咙一阵刺痛,然而没有人回应他。达格利什穿过客厅,登上木制楼梯,走进卧室。只见床上盖着床罩,掀开一看,床铺是铺好的。 达格利什也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穿过那条五十码长、散布着石子的青草小径,走到小教堂那里的。小教堂的两截门关着,达格利什倚着门稍微站了一会儿,庆幸还有个地方能让他靠一靠。 紧接着,他抬起头,眼前赫然躺着一具尸体。就在他拔掉门闩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确定,伯伊德死了。他躺在砖石地板上,距离简易的祭台一英尺远,左手从罩袍的边缘下探出,苍白的手指僵硬地弯曲着,像是在向达格利什招手,唤他向前。罩袍遮住了尸体的其他部分,不知道是随意扔在上面还是刻意盖在上面的,透过绿色的丝绸,达格利什能看见暗红的血迹。折叠椅被人打开了,上面放着那只狭长的纸箱,包装罩袍的衬纸散开着。 此刻,他本能地意识到,如果不戴手套的话,他什么东西都不能触碰。震惊令他恢复了几分精神,他忘记了身体的疼痛,踉踉跄跄地跑回海豹别墅。他停下来,花了几秒钟平复自己的呼吸,然后抓起话筒。 “梅科洛夫特,恐怕我有个可怕的消息要宣布:又有人死了。伯伊德被谋杀了,我在小教堂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听筒里一片寂静,达格利什差点以为电话断线了。他等了一会儿,电话那端再次传来梅科洛夫特的声音:“你确定?不是意外,不是自杀?” “我确定,是谋杀。我需要将岛上的所有人集中在一起,越快越好。” 梅科洛夫特说:“等一下,好吗?盖伊有话要说。” 接着,听筒里冒出了斯特维利声音。他说:“鲁珀特打电话来的目的是想通知你们俩一个消息。那恐怕会令你们的调查工作难上加难。施派德尔博士得的是非典型性肺炎。在打算将他转移到普利茅斯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现在确诊了。我不确定你们有没有可能请求增援。目前较为明智的决定是将科姆岛隔离起来,我正在与当局取得联系。鲁珀特和我会打电话给每个人,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他们,稍后我们会将大家召集在一起,由我来讲解医疗措施。没有必要引起大家的恐慌。不过你刚刚带来的消息将让我们要面临的困境变得难上加难,也令这里的医疗形势变得更加难以控制。” 这话听起来像是一种指责,或许就是。斯特维利的声音也变了。达格利什从未听过他以如此冷静、权威的语气说话。他停下来,但是达格利什捕捉到电话那头喃喃的低语声,那两个人在商量着什么。斯特维利再次拿起话筒:“你还好吗,总警司?施派德尔瘫倒的时候是你把他送回别墅的,你一定吸入了他呼出的气息。你,还有护理他的乔,你们是最有可能被传染的两个人。” 他并没有提及他自己,他没有必要那么做。达格利什轻声问:“会出现些什么症状呢?” “起初跟流感差不多——发烧、四肢酸痛、没有力气。后期就会开始咳嗽。” 达格利什没有回答,但是他的沉默已经代表了一切。斯特维利的语气变得愈加焦急:“鲁珀特和我会派车过去。在此期间,注意保暖。” 达格利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必须马上给我的同事打电话。他们需要那辆车,我可以走路过去。” “别傻了,我们马上出发。” 电话挂断了。四肢开始隐隐作痛,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浑身的血液似乎也越流越缓慢。他坐下来,用无线电呼叫凯特。 他说:“你们跟杰戈在一起吗?马上赶到我这里来。一定要征用那辆车,别让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阻止你们。什么也别对杰戈说。又发现了一具尸体——艾德里安·伯伊德。” 中间的停顿只是一瞬间的事。凯特回答道:“是,长官。我们马上就来。” 他打开凶杀案调查工具箱,取出手套戴上,接着转身折回小教堂,一路上他一边走一边低头仔细地观察地面,寻找不同寻常的痕迹。覆草沙地上残留可辨识脚印的概率极其渺茫,达格利什什么也没有发现。小教堂内,他蹲在尸体头部旁边,轻轻地拎起罩袍的领口。伯伊德脸的下半部被砸得血肉模糊,右眼被一块凝固的血污糊住了,左眼珠不知所终,鼻子折成几截。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尸体的脖子,又摸了摸左手伸出来的手指,不由得讶异人类的肉体怎么会冰冷到如此地步?尸体的手和脖子一样,僵硬了。死后僵直已经完全形成,伯伊德一定是死于昨天夜里。凶手可能就躲在小教堂里埋伏着,他隐于夜色中观察着、倾听着、伺机而动,也可能看见伯伊德离开科姆别墅就一路尾随他穿过了灌木丛林地。某个念头从达格利什的脑海中闪过,令他体会到了异常的苦涩。如果昨天晚上,当他看见伯伊德回家的时候,能够在海豹别墅门口多站几分钟的话,说不定就能捕捉到躲藏在夜色中的第二个人影。当他和凯特、本顿交换意见的时候,凶手可能正在行凶。 达格利什费力地站起身,矗立在尸体的脚边。小教堂里的寂静神秘而庄严,间或被海浪的声响划破。他聆听着,并不是在感受海浪拍打坚硬礁石时发出的节奏分明的轰隆声,而是想让这种无休无止的声响进入意识的更深层,使之成为一种永恒的哀悼,悼念这个世界无法愈合的痛苦。他猜想如果有人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一定会以为他正在低头默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在默哀。失败的苦涩令他的内心充斥了极度的悲伤,这是一种责任,他知道自己必须接受,必须承担。伯伊德原本不该送命。虽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奥利弗死后岛上有任何人处于危险之中,而他也没有权力以含混的猜测为由扣押任何嫌疑人;在没有逮捕证据的情况下,他也没有权力阻止任何人离开科姆岛,但是这些理由都无法令他释怀。他只知道一件事:伯伊德不该死。科姆岛这一小群人中不可能有两位凶手。如果他在过去的三天内告破了奥利弗谋杀案的话,艾德里安·伯伊德就不会死了。 这时,达格利什听见车子驶近的声音。开车的是本顿,凯特坐在他身旁副驾驶的位置上,后排坐着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这么看来,他们都来了。车子停在距离小教堂三十英尺的地方。凯特和本顿跨下车,朝他走来。 达格利什冲他们喊道:“别再往前了。凯特,这个案子要由你们俩来接手了。” 他们望着对方的眼睛。凯特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她冷静地回答:“是,长官,当然。” 达格利什接着说:“伯伊德是被人殴打致死的,他的脸已经血肉模糊。凶器有可能是石头。如果真如料想的一样,卡拉夫特可能会将凶器扔进海里。最后一个见过伯伊德的人很可能是我——昨天晚上,就在你们抵达之前。你们穿过灌木丛林地的时候没有看见他吗?” 凯特说:“没有,长官。当时一片漆黑,我们只顾着低头看路了。我俩拿着手电筒,但是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拿。不然,如果有移动的光源,我们应该能注意到。” 这时,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目的明确地朝他走来。二人没有穿外套,脖子上挂着面罩。在耀眼的阳光下,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虚幻起来,那辆汽车仿佛一辆月球车般诡异。达格利什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出匪夷所思剧目中的演员,他饰演主角,却不知道情节也没看过剧本。 达格利什发觉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陌生:“我自己过去,但是我需要先跟我的同事交代一下。” 他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默默地退后了几步。 达格利什对凯特说:“等我回到大宅子之后,我会试着联系哈克尼斯先生和格兰尼斯特博士,你最好也跟他们沟通一下。在她和机组人员不接触岛民的前提下,她应该能来验尸并把尸体运走。这件事你只好交给她处理了。证物可以拜托她带到实验室。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如果有机会搜查海滩的话,你们或许可以请杰戈帮忙。我认为他不是我们要找的凶手。除非能够确保安全,否则你们两个谁都不要去攀爬礁石。”他掏出笔记本,撕下一张字条:“在消息扩散出去之前,你可以拨这个号码给艾玛·拉文纳姆打个电话,好让她放心吗?我会试着从大宅子那儿联系她,不过未必有机会。还有凯特,只要可能就别让他们把我送离科姆岛。” “是,长官,我尽力。” 他顿了一下,接着又开口,好像那句话很难说出口似的:“告诉她……”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凯特耐心地等着。终于,他说道:“替我向她问好。” 达格利什竭尽全力地稳住步伐朝车子走去,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戴上面罩,迎着他走来。他说:“我不需要坐车,我还走得动。”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发动车子,掉转了方向。凯特和本顿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只见达格利什跟着车子走了不到三十码便踉跄着摔倒在地,随后被抬上了车。 3 凯特和本顿看着车子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凯特说:“我们得戴上手套。暂时先用达格利什先生的吧。” 海豹别墅的大门敞开着,凶杀案调查工具箱也敞开着,摆在桌子上。二人戴上手套折回小教堂。凯特蹲伏在尸体旁,本顿则站在她的身侧看着她掀开罩袍的一角。她仔细地打量着凝结成块的糟污血迹和被砸得粉碎的骨头——那原本是伯伊德的脸,然后轻轻触碰了一下已经完全僵直的冰冷手指。混合了恐惧、愤怒和遗憾的复杂情绪比单纯的愤怒或者厌恶更加令人难以承受,内心的触动令她不住地颤抖,她知道她必须克制自己的情绪。凯特察觉到本顿的呼吸声,却没有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她平顺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控制好自己的语调,开口说道:“这里就是他的死亡地方,死亡时间很可能是在昨天晚上他到家后不久。卡拉夫特将石头砸过来——或者用其他东西——击倒了伯伊德,之后对方决定将他彻底砸死。仇恨,不然就是完全丧失了理智。” 凯特曾经见过类似的状况:凶手,通常是第一次作案的凶手,在看到自己犯下的罪行之后被恐惧与怀疑所胁迫,陷入了疯狂,似乎认为只要毁了受害人的脸就能抹去自己的恶行。 本顿说:“伯伊德不可能穿着这件罩袍。如果他仰面朝天地倒下,那么罩袍应该压在他的身下。所以,很有可能是卡拉夫特从盒子里取出来的。或许他进入小教堂的时候,盒子就已经打开了。包装罩袍的衬纸在这儿,却不见束绳。这未免有些奇怪,长官。” 凯特说:“罩袍在这里出现就很奇怪。也许伯布桥夫人能给我们一个解释。我们必须将岛上的人聚集到一起,消除他们的疑虑,并明确说明现在案件交由我们俩负责。我需要你跟我在一起,但是尸体又不能没人照管。我们先完成现场的勘察工作,然后去取担架。我们可以将尸体锁在小教堂别墅内,可是我又不太满意这样的安排,毕竟那儿距离大宅子太远了。当然,我们也可以利用之前存放奥利弗尸体的那间病房,但是那就意味着他同达格利什先生只有一墙之隔。” 本顿说:“长官,目前这种状况下,也顾不上为谁担心了。”似乎是为刚刚这番莽撞的言论感到后悔,他赶忙补了一句:“可是,难道格兰尼斯特博士不需要在原地查看尸体吗?” “我们甚至还无法确定能不能请她过来呢。说不定只能找本地的病理学家帮忙了。” 本顿说:“为什么不把尸体搬到我的寓所里呢,长官?我有钥匙,直升机抵达的时候,那里也方便转移。转移之前可以将尸体保存在担架上。” 凯特奇怪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办法,她为什么会毫无理智地认定大宅子的病房才是指定的停尸房。她赞同道:“好主意,巡佐。” 凯特轻轻地拉上罩袍的边角,然后站起身,静立了一会儿,试图整理思绪。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了,但是按照什么顺序进行呢?致电伦敦,联系德文郡和康沃尔警方;尸体移走之前需要拍摄现场照片;先将岛上的所有人召集到一起,稍后再逐一问询;勘察现场——包括小教堂别墅;如果有可能的话,还需要寻回凶器。几乎可以肯定达格利什的判断是正确的:卡拉夫特的自然反应就是将凶器扔过悬崖,表面光滑的石头是最有可能成为凶器的物件。覆草沙地里这样的石头随处可见。 她说:“如果丢进了海里,那就找不到了。不过,那取决于投掷时的力量,以及他有没有跑到悬崖边缘或者在那道较低的悬崖那里抛掷。你知道潮汐的时间吗?” “我的客厅里有一张潮汐时间表,长官。我想现在距离涨潮还有几个小时。” 凯特说:“我很好奇如果是达格利什的话会先做什么。” 她原本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指望对方的回答,然而本顿沉默片刻后说:“问题不在于达格利什先生会做什么,长官,只在于你决定做什么。” 她看着他,然后说:“立刻回你的寓所,把你的照相机取过来。顺便把我的凶杀案调查工具箱一起带来。从马厩区借用一辆自行车吧。我会给梅科洛夫特打电话,请他在二十分钟内将担架送过来。在此期间,我们可以取证拍照。转移完尸体之后,我们去见一见岛上的人,然后再回到这儿,看看有没有可能下到岸边。我们还需要去勘察小教堂别墅。几乎可以肯定卡拉夫特身上会溅到血迹——至少手和胳膊上会溅到,他可能会去那儿清洗自己。” 本顿急匆匆地离开,飞快地穿过灌木丛林地。凯特则回到海豹别墅。她有两个电话要打,无疑都是十分棘手的电话。第一个电话要打给新苏格兰场的助理署长哈克尼斯。等了一会儿电话才接通,不过她总算听到了他那快速而急躁的声音。这通电话倒是没有她预想得那么令人沮丧。无可否认地,哈克尼斯令她觉得非典型性肺炎带来的复杂局面是对个人的公然侮辱,在这一点上,凯特或多或少也负有一些责任,不过她听得出来对方至少比较满意自己是第一个获知这些情况的人。迄今为止,消息尚未在全国范围内扩散开。待凯特原原本本地汇报了调查进度之后,他终于做了决定,虽然算不上直截了当,但至少清晰明了。 “在只有你和一位巡佐的情况下,同时调查两起谋杀案无疑不是一个理想的方案,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向当地警方请求技术支持呢?如果犯罪现场调查员和指纹专家不接触任何感染者,应该不会有很大的感染风险。当然,这需要内政部的批准。” 凯特说:“本顿-史密斯巡佐和我目前还不知道我们是否也被感染了,长官。” “我想,那确实是个问题。不管怎么说,控制疫情并不是我们要关心的事,两起谋杀案才是。我会和埃克塞特的犯罪调查中心谈一谈,至少他们可以帮忙处理证物。你最好能同本顿-史密斯继续调查下去,至少再坚持三天,这样就到了星期五,届时我们再斟酌事态的发展状况。当然,请随时告知我最新进展。顺便问一下,达格利什先生怎么样了?” 凯特说:“我不知道,长官。我不想去打扰斯特维利医师。希望今天晚些时候能有机会跟他聊一聊,打听一些消息。” 哈克尼斯说:“我会亲自致电斯特维利,再同达格利什先生聊几句——如果他感觉好一些的话。” 凯特暗想道,祝你好运。她感觉盖伊·斯特维利是那种会极力保护病人的医生。 一个电话结束,她硬着头皮打算拨打第二个更加棘手的电话。她在心里默默地预演着要对艾玛·拉文纳姆说的话,但是似乎说什么都不妥当。措辞不能太吓人也不能过于轻描淡写。达格利什留的字条上写了两个号码:一个是手机号码,另一个是固定电话。一直盯着它们瞧也无法令事情变得好办一些,最后,她决定先试试固定电话。眼下时间还早,艾玛可能还待在学院的公寓里。或许达格利什已经跟她通过电话了,但是凯特又觉得不太可能。他没有手机,只能用诊疗室的电话,而斯特维利医师几乎是不会让他先打电话的。 铃声响了五下之后,电话那端传来了艾玛·拉文纳姆清晰、自信、冷淡的声音,混乱的记忆与情感随之而来。凯特自报了家门,艾玛的语气马上发生了变化:“是关于亚当的事,对吗?” “恐怕是的,他让我转告你他现在不太舒服,稍后他会尽快打电话给你。他请我代为转达对你的问候。” 艾玛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她的声音已经透出了几分恐惧:“怎么不太舒服?他发生事故了?严重吗?凯特,请你告诉我。” “不是事故。我猜,你能从下一个时段的广播新闻里听到相关的报道。岛上有一位客人感染了非典型性肺炎,达格利什先生也不幸被传染了。他现在被隔离在病房。” 沉默似乎没有尽头,安静得让凯特怀疑电话是不是断线了。好一会儿,艾玛的声音再次传来:“有多严重?求你了,凯特,我必须知道。” 凯特说:“事情刚刚发生,我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晚一会儿等我回到大宅子时,希望能够获知他的情况。但是,我相信他会没事的。他得到了很好的照料。我的意思是,非典型性肺炎又不像亚洲禽流感那么可怕。” 凯特对病情一无所知,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安慰对方,但是又不想说谎。她自己也不了解实情,又指望她能说些什么呢?她补了一句:“他身体很强壮的。” 艾玛自怨自艾地说:“他接手这起案件的时候已经身心俱疲。我不能见他,我知道。我甚至没有试着给他打电话。我以为他们不允许我联系他,他不应该为我和我的感受而担忧。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但是我希望你能捎个口信给他,告诉他我想念他,替我向他问好。凯特……你会打电话给我的,对吗?无论情况有多么糟糕,你都要告诉我实情。我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了。” “好的,艾玛,我会打电话给你,把我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你。再见。” 凯特放下话筒,暗自寻思着,为什么不说“告诉他我爱他”,而要说“替我向他问好”呢?这是任何一个朋友都可以说的话啊。 是不是有些话只有他们俩面对面时才能说出口呢?她想着,我们想说的是同样的话。我一直清楚自己为什么不能说。但是既然他爱她,那她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呢? 凯特返回小教堂,开始搜寻证据,她围绕着尸体小心地移动,低着头仔细地观察砖石地面,缓慢地挪动着脚步。随后她走到室外,融入到新鲜的空气之中。这难道是她的错觉吗?外面的空气要清新得多。显然,尸体不可能这么快就发臭。她说服自己接受可能发生的局面——调查这两起谋杀案件的可用人力只有本顿和她。对于他们俩而言这事关重大,但是,无论结果如何,最后都将由她来承担责任,而外界不会接受任何失败的借口。这两起案件都是陈腔滥调的谋杀案:小型封闭社会、同外界没有联系、数量有限的嫌疑人。伯伊德死时施派德尔有不在场证明,所以目前嫌疑人的数量又减少了。除非她和本顿都感染了非典型性肺炎,否则没有任何理由能够为他们开脱,但他们俩都面临着被感染的风险。二人曾经在海豹别墅的客厅里同达格利什私下密谈过一个小时。现在,他们必须在这种可怕疾病的威胁下继续调查。但是在她心里,相比于离开科姆岛时案件仍然悬而未决的公然失败,感染非典的危险倒没有让她那么挂心,本顿应该也一样。 这时,她看见本顿蹬着自行车远远地朝她骑来,他脖子上挂着照相机,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拎着她的凶杀案调查工具箱。本顿将自行车倚着海豹别墅的墙壁停靠好,朝她走过来。凯特没有提起打电话给艾玛的事,只是复述了一遍同哈克尼斯的对话。 本顿说:“他居然没有说死者越来越多,嫌疑人随之减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破案这样的话,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你想拍些什么,长官?”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二人通力合作。本顿拍摄了盖着罩袍的尸体、砸烂的脸、小教堂以及它附近的区域、较高及较低的悬崖,又集中为一面部分受损的石墙拍照留证。之后,二人转战小教堂别墅。多奇怪啊,凯特心想,这里的寂静令人窒息——于她而言,在这片空旷之中,死去的伯伊德似乎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加有生气。 她说:“床没动过。昨天晚上他没睡在这儿。也就是说,我们发现他的地方就是他被杀的地方,在小教堂里。” 他们走进卫生间。浴盆和水池是干的,毛巾放在原处。凯特说:“淋浴喷头或者水龙头上可能会有指纹,但是只能留给增援人员去处理了——如果他们能安全抵达这里的话。我们的工作就是保护证据。也就是说需要将这座别墅封锁起来。但愿能从毛巾上提取出DNA,所以最好把它们送到实验室去。” 说到这里,车子驶来的隆隆声透过敞开的大门传进他们的耳朵里。凯特向外张望了一眼说道:“鲁珀特·梅科洛夫特一个人来了。不过,他也不太可能带斯特维利医师或者乔·斯特维利一起来,他们得留在病房。很高兴来的只是梅科洛夫特,遗憾的是他会看见罩袍,不过至少伯伊德的脸被遮住了。” 担架斜放在车子的后座上。本顿协助梅科洛夫特把担架卸下来,然后和凯特一起将担架车推进小教堂里,在此期间梅科洛夫特就等在教堂外面。几分钟后,心情沉痛的一行人进入灌木丛林地,梅科洛夫特开着车打头阵,凯特和本顿分别站在担架的左右两侧,推着担架车跟在他后面。在凯特看来,眼下的场景是如此不真实,仿佛某种奇异而陌生的通过仪式:忽明忽暗的阳光眼下没有那么强烈了,一阵微风扬起了梅科洛夫特的一绺头发,翠绿色的罩袍像是一件华而不实的寿衣,她和本顿则是跟在迟缓汽车身后两位表情凝重的送葬者,坑坑洼洼的路面令尸体不时随之颠簸。周围一片寂静,似乎只有他们走路时发出的声响。大海不知疲倦地低语着,一群海鸥尾随着他们,时不时发出似人般的尖叫,它们不住地拍打着翅膀,似乎看到了能从这支奇怪的送葬队伍手里讨要到面包屑的希望。 4 时间临近九点半。凯特和本顿花了二十多分钟同梅科洛夫特讨论了该采取哪些保障措施以应对目前新局势的问题,现在是时候去见一见其他人了。站在藏书室的门口,本顿看得出凯特有些患得患失,听见她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平复心绪,感觉就像他也跟着深吸了几口气似的。当她抬起头准备迎向等候在这扇光洁的桃花心木房门背后的一切时,本顿注意到她肩膀和脖子上紧绷的肌肉。后来回忆起这段经历时,他惊讶地意识到这短短的三秒钟内竟然充斥着无尽的念头与恐惧。他的内心涌起一股同情:这起案件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她也深知这一点。虽然对他来说也是孤注一掷的时刻,但是负责的人毕竟是她。倘若她辜负了对达格利什或是对她自己的期望,她还会继续为达格利什工作吗?他忽然回想起达格利什在小教堂外对她说的那几句话,想起她的表情和她的回答。本顿想,她是爱着他的吧,那一刻她觉得他可能会死。然而,这番踟蹰只持续了几秒钟,凯特握住门把,坚定地推开了房门。 本顿关上身后的房门。一股恐惧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病房里的酸臭味。房间里的空气怎么会如此污浊?他告诉自己这可能只是错觉罢了,或许是因为房间内的窗户都紧闭着的缘故。他们呼吸着不新鲜的空气,恐惧在彼此之间蔓延。眼前的景象同他第一次来藏书室时截然不同。那真的是发生在三天前的事吗?那时,他们围坐在椭圆形的长桌周围,仿佛一群听话的孩子在恭候校长的到来。那时,他察觉到他们震惊而惊恐的情绪,不过也掺杂着那么点儿兴奋。那个房间里的大多数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对于那些处于谋杀案边缘的人来说,他们虽然牵涉其中却又自知清白无辜,这样的案件自然附着了十足的诱惑力。可是现在本顿只察觉到了恐惧。 似乎是不愿意隔着桌子彼此对望,他们四散到房间内的各个角落。只有三个人聚坐在一起。普伦基特夫人坐在米莉·特兰特身旁,二人将手搁在桌子上,厨子的大手覆着女孩的小手。杰戈坐在米莉的左手边,桌子的一端是面色苍白的伯布桥夫人,她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周身散发出恐惧与悲痛的气息。艾米丽·霍尔库姆则端坐在壁炉前的一把高背皮椅里,劳特伍德笔直地站在她身后,仿佛一位正在当值的守护者。马克·耶尔兰德坐在对面,头向后仰靠着,双臂放松地搁在扶手上,不加拘束的状态似乎是打算小睡一会儿。米兰达·奥利弗和丹尼斯·特雷姆利特将两把较小的阅读椅搬到一面书架前,并排坐在一起。丹·帕吉特也选择了一把小椅子,他独自坐在一旁,低垂着头,两只手臂垂在两膝之间。 就在他们进门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们身上,然而起先并没有人动弹。跟在他俩身后的梅科洛夫特走到桌子旁,选了一把空椅子坐下。凯特说:“我们能开一扇窗户吗?” 杰戈站起身,将窗户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一股带着凉意的微风吹进房间,汹涌的海浪声也变得清晰起来。 米兰达·奥利弗说:“不要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杰戈。两扇就够了。” 她的语气中透着些许的任性。她四下环顾,似乎在寻求他人的声援,不过并没有人搭话。杰戈默不作声地关上窗户,只留下其中两扇敞开着。 凯特等气氛平息下来,接着说道:“出于两个原因我们将大家聚集到这里,斯特维利医师和他的夫人很快就会过来。梅科洛夫特先生已经通知过你们,岛上发生了第二起命案。今天早上八点,达格利什总警司在小教堂里发现了艾德里安·伯伊德的尸体。你们应该也已经得到消息,施派德尔博士被转移进医院,他感染了非典型性肺炎,那是一种严重的急性呼吸系统综合征。不幸的是,达格利什总警司也病倒了。这就意味着从现在起将由我和本顿-史密斯巡佐负责这起案件,同时也意味着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将被隔离起来。稍后,斯特维利医师会为我们解释隔离期可能会持续多长时间。当然,在此期间,我和我的同事将继续调查奥利弗先生的死因和杀害艾德里安·伯伊德的凶手。与此同时,我们认为比较明智、方便的做法是让目前住在别墅的人搬到马厩区或者大宅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梅科洛夫特先生?” 梅科洛夫特先生站起身。没等他开口,马克·耶尔兰德问道:“你用了‘凶手’这个词。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第二起命案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杀?” 凯特说:“伯伊德先生是被谋杀的,现阶段我不打算就此事多做讨论。梅科洛夫特先生?” 没有人说话。本顿沉住气,准备承受言语上的反驳、私下里的嘀咕、恐惧或是讶异的惊叫,然而他们似乎都过于震惊以至于一言不发。进入他耳朵里的只有节奏一致的呼吸声,如此低沉,分贝似乎比微风拂过的沙沙声也高不了多少。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于梅科洛夫特。他站起身,紧抓着椅背,不自觉地轻轻推搡了杰戈一把,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他的指关节在木头的映衬下显得十分苍白,一张心力交瘁的面孔不只是失了血色,更丧失了全部的生机与活力,看上去已经有了老年人的模样。但当他一开口,声音倒是很响亮。 “米斯金督察已经为你们介绍了当前的情势。盖伊和乔·斯特维利眼下正在照顾达格利什先生,一会儿斯特维利医师会过来为你们讲解一些有关非典型性肺炎的情况。我唯一想说的是,我代表这里的所有人为一位好人的离世向警方表达我们的震惊与恐惧,他是我们这个小岛的一部分,同时也表明我们应该像协助达格利什先生那样配合米斯金督察的问询。与此同时,我已经同她商讨过我们即将执行的内务安排。考虑到新近发生的这起目前看起来动机不明的凶杀案,所有无辜的人都处于某种危险之中。先前,我们或许过于自信地认为科姆岛固若金汤。我们错了。我必须强调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并不是警方的,但是他们迫切地希望我们能够集中在一起。大宅子还有两间空客房,马厩区也有空闲的寓所。你们都有钥匙,我建议你们锁好各自的别墅,然后带上必需品搬到这儿来。我会为米斯金督察提供一套钥匙,警方可能会进入各个别墅搜寻可能的入侵者。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艾米丽·霍尔库姆的嗓音坚定而自信。在本顿看来,房间里的所有人中只有她几乎不动声色,她说:“劳特伍德和我更希望留在大西洋别墅。如果我需要任何保护,他完全能够胜任。我们会锁好房门,避免任何心怀不轨之人的入侵。既然我们不想将自己困在这幢大宅子里,不想造成任何麻烦,同时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最好还是让我们留在原来的住处……” 不等艾米丽说完,米兰达·奥利弗便打断了她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随着她开口都聚集到她身上,就像一群机器人似的。“我想留在我原本的住处。丹尼斯已经搬到我的别墅了,所以我很安全。我想我们俩要结婚的事现在已经众所周知了吧。我父亲刚刚去世,这么快就在报纸上公布这件事似乎不太合适,但是我们已经订婚了。我自然不想在这种时候同我的未婚夫分开。”米兰达说。 在本顿看来,这番说辞应该经过事先预演,不过依然令他感到惊讶。莫非她没有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得意扬扬地宣布订婚的消息有多么不合时宜吗?人群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在人们面临凶杀和死亡威胁之际,社交失当的举止会令人愈加窘迫,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艾米丽·霍尔库姆问道:“耶尔兰德博士,你呢?你的别墅是最偏远的。” “哦,我会搬到这里住。这座岛上只有一个人不怕被谋杀,那就是凶手本人。既然我不是他,我更愿意搬到大宅子而不是孤零零地待在海雀别墅。在我看来,警方要对付的是一个心理变态的凶手,他可能会毫无理智地挑选下一个受害者。相比于马厩区,我更乐意搬到大宅子的客房里,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做,所以需要一张办公桌。” 梅科洛夫特说:“杰戈需要留在他的别墅里监测港口的状况。这么安排你觉得可以吗,杰戈?” “一定要安排人驻守那里,先生,我想没有谁比我更合适了。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梅科洛夫特说完了,米莉还在自顾自地抽泣,低声的呜咽仿佛一只可怜小猫的叫声。普伦基特夫人时不时紧握一下她的小手,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安慰的举动。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她,忽然,米莉大声地哭喊道:“我不想搬到这里!我要离开这座岛。我不要待在这个有杀人犯的地方!你们不能强迫我留下!”她转过头对杰戈说,“杰戈,你会送我走,对吗?你会开船送我走,对吗?我可以住在杰克那里。我可以去任何地方。你们不能强迫我留在这里!” 耶尔兰德说:“我想理论上她说得对。我们无疑应该自愿接受隔离。无论谁负责这个岛,有关当局都不能采取强制措施,除非我们确实遭受了感染。我已经做好准备要留下来,只是从法律的立场探讨一下这件事。” 此刻,梅科洛夫特的语气比本顿先前任何一次听到的都要威严:“我来明确这个立场。如果任何人离开科姆岛的话,我猜他们会被建议待在家里,不能接触其他人,直到潜伏期结束。我想应该是十天,稍后我们将从斯特维利医师那里了解到更多信息,但是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现在,没有船只能来科姆岛,当然也不允许任何人登岛。” 艾米丽说:“这么说,事实上我们变成囚犯了?” “差不多,艾米丽,情况比我们遭受浓雾或者暴风时好不了多少。汽艇目前在我的管控之下。潜伏期结束之前我不打算安排它投入使用。有谁有反对意见吗?” 没有人说话,只有米莉扯着脖子高声地叫嚷道:“我不要留在这里!你们不能强迫我!” 杰戈拉着椅子往她身边挪了挪,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没有人听见他说了些什么,不过米莉渐渐地平静下来,接着又抱怨道:“那我为什么不能搬到海港别墅跟你住在一起?” “因为你要搬到大宅子和伯布桥夫人住在一起。没有人会伤害你。勇敢一点,懂事一点,等这件事过去之后你就会成为一位女英雄。” 在这段时间里伯布桥夫人一直没有出声。这时,她颤抖着开口:“你们谁都没有提过艾德里安·伯伊德。谁都没有。他被人残忍地杀害了,而我们考虑的只是我们自己的安危,我们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会不会感染非典,而他却躺在某间停尸房里,等着被解剖、被贴上标签,成为一起谋杀案中的一项证据。” 梅科洛夫特耐心地说:“伊芙琳,我说了他是个好人,他确实是。你说得对。我过于专注地忙着应付这两起突发事件了,说的话或许不太恰当。不过,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哀悼他。” “你们还没找时间哀悼我父亲呢!”米兰达突然站了起来,“你们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有些人甚至庆幸他死了。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待他的,所以别指望我会为伯伊德先生默哀两分钟——如果你们有这个打算的话。”她转身对凯特说:“别忘了我父亲是第一个送命的人。你们也应该把他的死调查清楚。” “我们正在调查。” 本顿心里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必须将他们集中起来,否则,在调查两起谋杀案的同时,警方是根本没有办法保护他们所有人的。这是唯一一次彰显警方权威的机会,如果现在不把控住局面的话,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这次不能被艾米丽·霍尔库姆牵着鼻子走。 他瞥了凯特一眼,对方捕捉到他眼中焦急的神色。她说:“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巡佐?” “只有一点,长官。”他转过头面向众人,最后看着艾米丽·霍尔库姆的眼睛说,“我们请你们搬离各自的别墅不仅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达格利什先生病倒之后,我们需要高效地利用我们现有的警力。所以,将你们集中在一起是明智而审慎的安排。谁不予以配合将被视为严重妨碍调查。” 语毕,本顿不免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瞥见霍尔库姆小姐脸上浮过了一丝冷笑。她说:“既然你这么说的话,巡佐,我想我们别无选择。我可不希望成为警方调查不利的替罪羊。我想搬进大宅子里我父母曾经住过的那间卧室,劳特伍德会搬到马厩区。米兰达,你最好也搬到大宅子,特雷姆利特先生之前在马厩区住得挺舒服的。分开一两个晚上而已,你们应该能忍耐吧。” 没等米兰达开口,门开了,盖伊·斯特维利走了进来。本顿原以为他会穿着白大褂,谁知他却还穿着早上穿的灯芯绒裤子和花呢夹克衫,看起来十分不协调。他平静地走进房间,脸色同梅科洛夫特一样黯淡。开口之前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同事,似乎在寻求安慰,不过他的声音倒是十分沉着,极具权威性。眼前的这个男人同本顿第一次见到的斯特维利完全不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本顿扫过每一张面孔,众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希望、焦虑以及无声的恳求:他们迫切需要一位专家帮他们消除疑虑。 椭圆形长桌的一端还有一把椅子空着,斯特维利面对着伯布桥夫人坐下。梅科洛夫特移步到他的右手边,那些原本站着的人,包括凯特在内都各自找了椅子坐下。只有本顿还站着,他走到窗边,感受着带着海洋气息的微风拂过他的面庞。 斯特维利说:“米斯金督察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们,我们已经确定施派德尔博士感染了非典型性肺炎。他现在住在普利茅斯的一间隔离病房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的妻子和部分家人正从德国赶来,当然,将在一些控制条件的保护下探望他。目前,他的病情依然十分严重。同时,我还要告诉你们的是,达格利什总警司也受到了感染,现在隔离在这儿的病房里。稍后我们会为他采集血样,进行确诊,不过恐怕不会有什么出入。一旦他的病情进一步加重,那么他也将乘直升机转移到普利茅斯。 “首先,我想向你们明确的是,非典型性肺炎主要通过人与人之间的近距离接触传播:可能是沾染了感染者咳嗽或者打喷嚏时喷溅出的液滴,或者触碰了受感染液滴污染的表面或是物体,然后又接触了自己的鼻子、嘴巴或眼睛。非典型性肺炎也可能通过其他方式经由空气传播,但是目前似乎没有人能够确定这一点。我们可以认为你们当中曾经同施派德尔博士或者达格利什先生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正面临着严重的感染风险。现在正确的做法是科姆岛上的所有人都应该被隔离十天。公共卫生当局有权强制隔离感染者,在某些情况下,也有权隔离有被感染风险的人。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对那些没有同施派德尔博士和达格利什先生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也采取同样的措施,但是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致赞同,目前对我们而言最明智的做法是所有人都自愿接受隔离,留在岛上直到我们被告知可以安全地离开这里。毕竟,我们没被隔离在离家很远的地方。除了警方和我们的客人之外,科姆岛就是我们的家。在感染风险结束之前,其实我们只是不能去内陆而已。如果任何人有异议的话,请告诉我。” 没有人说话。米莉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最后还是闷闷不乐地放弃了。 这时,帕吉特开口了,声音很高亢:“这对我而言不太方便。科姆岛不是我的家——现在更不是。我要去伦敦参加一门大学课程的面试。既然我母亲已经过世了,我就打算离开科姆岛了,我不可能在这里待十天。如果我错过了面试,我可能会失去入学的机会。” 这次耶尔兰德出人意料地开了口:“简直荒唐。他们当然会为你保留机会。如果他们觉得你可能感染了非典型性肺炎的话,反倒不会欢迎你入学。” “我没有感染,斯特维利医师刚刚解释过了。” “达格利什总警司问询过你,不是吗?即便他没问询过,他的同事也问询过,他们都有被感染的危险。你就认命吧,别再抱怨了。” 帕吉特满脸通红,似乎正要反驳。斯特维利医师接过话茬说道:“这么说,我们都同意自愿接受隔离了。我会通知有关当局。在此期间,他们还要大费周章地追踪那些跟施派德尔博士同机从北京返回的乘客们,还有那位同他一起住在法国南部的朋友。那就不是我的职责了,谢天谢地。我夫人和我目前正在照顾达格利什总警司,稍后可能需要将他转移到普利茅斯。在此期间,如果你们当中有任何人病倒了,请立刻来诊疗室。通常,非典型性肺炎一开始表现为发烧,以及类似流感的临床症状——头疼,身体不适,四肢酸痛。一些病人——并不是所有人,最开始时会咳嗽。我想目前我只能介绍这么多信息了。艾德里安·伯伊德被谋杀的事自然会牵动我们内心的担忧和猜测,米斯金督察和本顿史密斯巡佐会负责这件事。我希望我们所有人能像协助达格利什总警司那样配合他们二人的调查。还有谁有什么问题吗?”他转头问梅科洛夫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鲁珀特?” “剩下的就是如何面对公众关注的问题。一点钟这个消息将以新闻简报的形式在广播和电视中播出。恐怕科姆岛不受公众干扰的状态从此将被打破。我们正在尽全力将影响降低到最小的程度。岛上的所有电话都没有在电话号码簿上登记过,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人能找到这里的号码。新苏格兰场的公共关系部正在应对谋杀案的公众关注事宜。他们的回应是调查正在进行当中,但是目前公布还为时尚早。奥利弗先生的尸检推迟了,何时重启尚未确定。如果你们有人对报道感兴趣,想见识一下目前的戏剧性场面的话,或许可以征询普伦基特夫人的同意收看她的电视。报纸连同其他的必需品明天将由直升机投递到岛上。我想我并不期待看到相关的报道。” 耶尔兰德问:“你们那些住在内陆、一个星期过来一次的临时工作人员怎么办?媒体不会去骚扰他们吗?” “我想他们的名字还不到众所周知的地步。即便有媒体同他们取得了联系,我想他们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正常情况下,没有人能够登岛。直升机停机坪一般处于关闭的状态,除非我们确定对方是救护直升机或者运送必需品的专机。其他直升机很有可能会在附近盘旋,发出一些噪声,我们不得不忍受一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督察?” “就我刚刚说的再补充一两句。请大家尽可能地待在一起。如果想出门锻炼的话,请找一两位同伴,在大宅子的视野范围内活动。无论是住在别墅、大宅子还是马厩区,你们都有钥匙,我建议你们把门锁上。如果有必要的话,本顿-史密斯巡佐和我会搜查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房间,希望你们能够谅解。这是为了节省时间的不情之请。有人反对吗?”没有人出声,“那么我就认为你们都同意了。谢谢。在离开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够写下从昨天晚上九点到今天早上八点之间你们在哪儿,做了些什么。本顿巡佐将为你们分发纸笔,随后收集你们的手稿。” 艾米丽·霍尔库姆说:“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一群为期末考试试卷纠结的大学生,只是年纪大了点儿。本顿-史密斯巡佐要监考吗?” 凯特说:“没有人监考,霍尔库姆小姐。你打算作弊吗?”她转头对其他人说:“目前就这么多。谢谢大家。” 梅科洛夫特的办公桌上已经准备了一摞纸和几支钢笔。穿过走廊去取纸笔的时候,本顿回顾了他和凯特第一次一唱一和地直面嫌疑人的表现,觉得还不错。他察觉出眼下这群人已经接受了一个自我安慰的观点:某个陌生人以某种方式闯入了科姆岛。如果是这样的话,本顿认为没有必要去纠正他们的看法。对于目前依然逍遥法外的变态杀人犯的恐惧至少能将他们集中在一起。此外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凶手会觉得自己很安全,从而变得自信。凶手越自信,暴露自己的危险就越大。本顿看了一眼手表,距离涨潮还有不到九十分钟的时间。不过,他们要先见一见伯布桥夫人。她的证词或许可以避免一次危险的攀爬。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伯布桥夫人并没有专心致志地写她的陈述,而是将纸折起来,仔细地放进包里。她站起身,仿佛忽然间变成了一位老妇人,然后朝门口走去。凯特为她拉开门,说道:“我们想跟你谈一谈,伯布桥夫人,而且相当紧急。现在可以吗?” 伯布桥夫人看也没有看他们,她说:“先给我五分钟时间。求你了。就五分钟。” 说完便离开了。本顿又看了一眼手表,嘀咕道:“但愿不要超过五分钟,夫人。” 5 伯布桥夫人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接待了凯特和本顿。颇令凯特意外的是,她竟然将他们领到了缝纫室而不是客厅。她自顾自地坐在长桌旁。之前在藏书室的时候,凯特一心琢磨着说些什么比较恰当,根本没有精力关注每个人的神情。现在,她看着这位坐在自己面前因悲伤而发生了莫大变化的女人,相比于奥利弗死后第一次见到她时有着天壤之别。暗沉的皮肤像是一张羊皮纸般布满了细碎的褶皱,痛苦溢满双眸,眼眶里充盈着泪水,黯然失色。然而,凯特还看出一些别样的情绪,一种无法得到慰藉的精神上的荒芜。她从未见过比此时的伯布桥夫人更无力、更无助的人。凯特由衷地希望达格利什能在这儿。他一定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向都知道。 过往的哀悼画面一幅幅地从她的脑海中滑过,仿佛一组署名悲伤的移动拼贴画。自从她成为女警官以来,她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场合,宣布了无数个坏消息。一扇扇房门在她面前打开,其中一些她甚至还来不及按门铃或是敲门,妻子们、丈夫们、孩子们在她开口之前就已经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真相。于是,他们匆匆忙忙地钻进陌生的厨房里翻箱倒柜,按照惯例泡一杯好茶款待来客,但是这杯茶从来没有好喝过,承受丧亲之痛的人们还不忘忍着心碎保持礼节。 然而,这种悲痛远不是一杯香甜热茶所带来的短暂安慰能够平复的。凯特环顾着眼前的这间缝纫室,犹如第一次来这里似的,一股遗憾和愤怒交织在她的心头。一卷卷色彩艳丽的丝线,挂着剪报、照片和设计图样的软木板,摆在伯布桥夫人面前那块折起来的小布包里卷着的米莉绣过的刺绣丝带,这些代表着天真、快乐创造力的证据如今却永远蒙上了恐怖与血腥的阴影。 他们沉默了十秒钟,然而时间好像停止了一般,接着那双悲伤的眼睛望向凯特:“是那件罩袍,对吗?和那件罩袍有关,那是我给他的。” 凯特温和地解释道:“它盖在伯伊德先生的尸体上,但是那并不是杀害他的凶器。”这是不是伯布桥夫人的心中所想呢?凯特又补了一句:“他不是窒息而亡。那件罩袍只是盖在他身上而已。” “那……那上面是不是沾了他的血?” “对,恐怕是这样。” 凯特张了张嘴,本想说“不过我觉得应该能洗得掉”,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凯特听见本顿急促的吸气声,心想莫非他也意识到我差点说了一句又愚蠢又无礼的傻话?伯布桥夫人之所以哀伤并不是因为失去了一件精心缝制的作品,也不是因为浪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 说到这里,她也打量起这间缝纫室,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陌生。她说:“一切都毫无意义,不是吗?那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只是一个粉饰的幻想。我给了他那件罩袍。如果我没有给他的话……”她哽咽了。 凯特说:“那不会有什么影响。相信我,凶手不会在乎他有没有罩袍。那跟罩袍没有任何关系。” 这时,凯特听见了本顿的声音,他的语气温和得令她诧异。 “是凶手把罩袍盖在他身上的,但是那也很合适,不是吗?艾德里安是一位牧师。或许他临死之前最想感受的就是丝质罩袍的触感呢。对他而言,那不刚好是一种安慰吗?” 伯布桥夫人抬起头,看着他,她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抓过他黝黑、年轻的手掌,攥在双手之间。“没错,”她说,“是这样。谢谢你。” 凯特轻轻地挪动椅子,紧挨着她坐下。她说:“我们会抓住凶手,但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特别是眼下达格利什先生也病倒了。我们想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你说是你把罩袍交给伯伊德先生的。” 此时,伯布桥夫人已经稍微平静了些,她说:“用过晚餐后,他过来找我。当时我在这里吃饭,就像往常一样,我知道他会过来,因为我们早就约好了。我告诉他罩袍已经绣好,他想来看一看。如果没有出那些乱子,如果奥利弗先生没有遇害,艾德里安早就打算将罩袍送到主教那里。那是他的提议,因为对他而言那是一种考验。我想他已经做好准备离开科姆岛了,至少有几天了。” 凯特问:“所以,那就是为什么将罩袍装在盒子里的原因?” “只是放在盒子里,并不是为了带出岛。我们知道不可能成行,至少眼下还不行。是我觉得艾德里安想穿那件罩袍——或许是在他做晚祷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做晚祷。举行弥撒的时候他不会穿,场合不合适。我看得出他眼神里的仰慕与赞赏,他想穿,于是我就说如果有人能试穿一下就好了,就能知道它合不合身、舒不舒服,能给我提供很多建议。其实那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我只是想让他享受穿上它时的愉悦。” 凯特说:“你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带着罩袍离开这里的吗?” “他没待太久,我能感觉到他想回别墅。他离开后我就关了缝纫室的灯,去客厅听广播了。我记得我看了一眼手表,因为当时我正等着收听一个节目,那时是八点五十五分。” 本顿说:“你能感觉到他想回别墅。平常也是这样吗?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是不是比平时更匆忙?他没待多久就走了,这一点出乎你的意料吗?他有没有给你一种感觉,他可能会在回家途中去拜访某个人?” 这个问题很重要,答案也至关紧要,伯布桥夫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当时似乎没有不寻常的感觉。我以为他还有工作要做或者等着收听什么广播节目。他平常倒是不会匆匆离去。不过那也算不上匆忙,不是吗?他在这儿待了二十五分钟。” 本顿问:“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罩袍、圣带还有其他一些我正在绣的物件。他很欣赏祭台罩饰。就是闲聊。我们谁也没有提起奥利弗先生的命案,但是我觉得他有心事。奥利弗先生的死对他触动很大。当然,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都是如此,不过对他的影响尤为明显。不过,那也很正常,不是吗?他了解罪恶。” 凯特站起身,说道:“伯布桥夫人,我希望你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间寓所。我知道所有人都将被安置进大宅子,即便如此,我还是建议你晚上不要一个人待在你的寓所里。” “哦,我不是一个人。普伦基特夫人也不想一个人住,她提议我搬去和她同住。杰戈和丹会帮我把床搬过去。我知道,她想搬到这儿来,但是她太喜欢看电视了。恐怕我们两个都要不得安宁了。那些原本对电视不感兴趣的人现在也想看新闻。一切都变了,不是吗?” “是啊,”凯特说,“恐怕是变了。” “之前,你们叮嘱我们写下昨天晚上都做过些什么。我把纸带回来了,但是什么也没写。我没办法写下昨晚发生的事。那真的没有关系吗?” 凯特温柔地说:“现在不需要了,伯布桥夫人。你已经把我们想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了。恐怕稍后你还需要做一份正式的说明,不过现在不用为此担心。” 二人向伯布桥夫人道过谢后转身离开,关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本顿说:“这么说他花了一个小时才到家。步行穿过灌木丛林地,即便是晚上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很可能更短。” “你最好测算一下,最好等天黑之后再试。我们有理由相信伯伊德不会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背着一个大盒子去散步。他拜访了某个人,等我们查明了这个人是谁,也就找到了卡拉夫特。”她看了一眼手表,“我们花了二十分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不过也不能催她,那很重要。希望等格兰尼斯特博士抵达时,我能够把一切准备好。我们必须远离她,但是我认为他们抬走尸体的时候我们应该在场。” 二人刚一回到凯特的寓所,电话铃声就响了。格兰尼斯特博士正在中央刑事法庭作证,接下来的两天都很忙。而当地就有一位完全能够胜任工作的人选,她建议他们找他帮忙。转移尸体时可以将证物一并送到实验室。 凯特放下话筒,说道:“或许这么安排也好。现场的取证工作我们自己做,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能找到那块石头。要是现在涨潮的话,我们或许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本顿说:“没有浪费,长官。我们必须召集岛上的所有人并确保他们的安全。我们也需要伯布桥夫人的证词。如果伯伊德曾留给她任何线索,透露出他要去什么地方的话,案子就迎刃而解了。我们只有两个人,能做的事情有限。如果昨天晚上快到十点才退潮的话,那时间正合适。还有大约一个小时潮水才会涨起来。” “好吧,但愿你是对的。” 凯特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你刚刚表现得很出色,巡佐。你知道该对伯布桥夫人说些什么,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我接受过宗教教育,长官。有时候还能派上用场。” 她看着他那副黝黑、英俊的面庞。它就像一副面具一般不动声色。她说:“现在打电话给杰戈,请他带上攀岩用具,开车来找我们会合。没有他我们应付不了那座悬崖。需要安排一个人——我想最好是梅科洛夫特——去海港别墅跟他换班。” 6 梅科洛夫特设法从一堆紧急事务中抽身出来,去港口接杰戈的班,为他解释当前的状况——告诉杰戈现在需要他的帮助,在本顿看来这段时间格外漫长。考虑到梅科洛夫特可能想一个人跟杰戈私聊,他们只好坐在车里等在灯塔外面。本顿耐着性子,强迫自己不要一直盯着手表瞧,妄想这样就能延长时间。 他一时冲动说了一句:“我想用他是安全的。” “只要不让他看见我们要找的东西就行,前提是如果找得到的话。” “我指的是攀岩,长官。” “我们别无选择。达格利什认为杰戈不是我们要找的凶手,而达格利什从未失手过。” 这时,杰戈出现了。他和本顿将攀岩工具装上车,凯特接过方向盘。一行人颠簸着驶过岬地,一路默默无言。他们在距离小教堂二十码的地方停下车,本顿明白这是因为凯特想保护犯罪现场附近区域的缘故。 她对杰戈解释道:“我们要找的东西很可能被人从靠近小教堂的崖顶或者峭壁下方扔出去了,本顿-史密斯巡佐或者我必须沿着绳索滑下去搜寻。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杰戈仍旧没有吭声。凯特顺着灌木丛和凸起的岩石蜿蜒滑到了那道较为低矮的悬崖上,其他人跟在她身后。他们沿着狭窄的高地向前走,不时抬头打量一下,直到凯特推测他们大概已经位于小教堂下方时才停下脚步。一行人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脚下是层状的花岗岩,有的地方布满裂缝,有的地方光滑得仿佛抛过光的银器,距离海面大约有八十英尺的落差,几处突出的石块像是悬在半空的篮子,枝叶和一簇簇白色的小花摇曳在岩石的裂缝中。悬崖脚下是一爿没有沙滩的小海湾,岩壁旁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礁石。潮水涨得很快。 凯特问杰戈:“有可能爬下去吗?你觉得有没有什么问题?” 杰戈终于开口了:“不能下去,反正我不会下去。下去之后你们打算怎么上来?你们需要一位资深的攀登者。” 凯特问:“那么有其他方法能够进入那个海湾吗?” 杰戈说:“往前走几步,你自己看看,督察。不管有没有涨潮,这里都是悬崖峭壁。” “绕着那个海岬游过去呢?” 杰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耸了耸肩说:“除非你想被割成碎片。水下的礁石像刀片一样锋利。” 本顿说:“我的祖父是一位攀登者,他曾经教过我。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下去的话,我们应该能爬上来——如果有这么一条隐秘路线的话。” “小教堂以南三十码有一条登山路线。那是唯一能爬上来的地方,但是不适合新手爬。你攀过的最危险的线路在什么地方?” “多塞特海岸的塔特拉山,靠近圣安塞尔姆。”本顿心里嘀咕着,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千万别问我是什么时候爬的。 等他说完,杰戈破天荒地看了一眼他的脸,问道:“你是休·本顿-史密斯的孙子?” “是。” 杰戈沉默了几秒钟,接着说:“好吧,我们快一点吧。你最好能帮我搬一下装备。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二人将凯特留在崖边。几分钟后,他们回来了。杰戈自信地走在前面,肩膀上挎着绳索。本顿则扛着其他装备跟在他身后,心里暗想着:他对这座悬崖了如指掌——他以前爬过。 杰戈扔下绳索,说道:“你最好把外套脱掉。鞋子似乎还说得过去。试戴一下这些头盔,看看哪顶合适。有红色徽章的那顶是我的。” 这里的圆形巨石体积更大,脚下的悬崖比他们此前曾经过的任何一段都更狭窄。杰戈戴上头盔,接着眼明手快地挑选出中意的岩石,凯特和本顿看着他抽出三根宽带子,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并用一个穿索铁锁固定在巨石上。本顿看着他将繁重的金属夹拧紧,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十几年没有想起过“穿索铁锁”这个词了,而那些所谓的宽带子其实应该被称作绳套。他必须记住这些装备的名字。杰戈解开绳索,将绳索的腰部穿过穿索铁锁,然后伸展双臂捋顺绳子,再将绳索的两头重新盘起来抛下悬崖。绳索一路下坠,有节奏地展开,形成红蓝相间的闪耀图案。 对本顿而言,时间仿佛在一刻停滞了,一时间迷失了方向,失去了控制,接着沉浸在回忆中。他再次回到十四岁那年,和祖父一同站在多塞特海岸那座悬崖的崖顶。他的祖父,也就是一直被他称之为休的那个人,曾是一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二度受勋的战斗机飞行员。动荡的年代过去后,他却始终难以适应世俗的生活,最好的朋友们纷纷在战争中送命,只留下他一个人,而他就像一位幸存者般心怀愧疚地活下来。少年时期的本顿十分仰慕他,一心想要讨他欢心,即便在那时他就已经察觉到祖父脆弱、近乎虚假的躯壳下隐藏着一种失落与羞愧。休曾经是一位狂热的业余攀岩爱好者,在他的孙子看来,闯入天空与岩石间的那片无人之境对他而言不仅只是一项运动而已。弗朗西斯——休从来不叫他本顿——渴望拥有像他那样的激情,那时候他就明白祖父是在教导他如何控制自己内心的恐惧。 本顿大学一年级时,休在尼泊尔的一次攀岩中坠崖身亡,从此以后他对攀岩的热情便慢慢退却了。他的朋友中没有人攀岩,而生活中还充斥着其他一些更引人注目的兴趣。此刻,他沉浸在这短暂的回忆中,仿佛听见了休的声音。攀岩是一项非常严苛的运动——非常严苛——但是我相信你已经准备好了,弗朗西斯。对吗? 是的,休。我已经准备好了。 然而传入耳朵里的却是杰戈的声音:“攀岩是一项非常严苛的运动,但是既然你已经攀过塔特拉山,相信你已经准备好了。对吗?” 本顿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退缩的机会。一会儿,他就要站在礁石林立、被海浪拍打的狭窄海岸,面对一次危险的攀岩,或许还有一位凶手正等着他。他的脑海里回响起凯特的那句话:达格利什认为杰戈不是我们要找的凶手,而达格利什从未失手过。 他看着杰戈回答道:“我准备好了。” 本顿脱掉外套,寒冷的海风吹透了细羊毛针织衫,仿佛一块冰凉的膏药紧贴着他的后背。他将安全带扣在挂着穿索铁锁、绳套和岩石塞的腰带上,试戴了两顶头盔,从中选了一顶大小适合的,系紧绑带。他看了一眼凯特。只见她表情僵硬,一脸焦虑,然而她什么也没说。本顿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说:你不必这么做,我没有命令你这么做。但是他知道将决定权交给他反而免去了她的责任。她可以阻止他,但是她不能命令他去爬。不知道为什么,他为此感到高兴。这时,凯特从凶杀案调查工具箱中取出塑料证物袋和一副搜查手套,递给他。本顿一言不发地接过来,塞进裤子口袋里。 杰戈检查了绑着巨石的绳套,并对其牢固程度表示满意。本顿在一旁看着,随后将绳索的末端穿过腰间的穿索铁锁。过去的记忆又回来了,他将绳索甩过右肩然后绕过后背。没有人说话。他回想起过去攀岩的例行准备工作总是在沉默中完成。这是一项正式、志在必得的仪式,赋予自己勇气与决心,在他看来,祖父仿佛一位受命的牧师,而他则是祖父的随行者,二人正在履行一项无言、烂熟于心的祭司仪式。可杰戈一点儿也不像牧师。本顿试图以一种嘲讽式的幽默化解自己内心的恐惧,他对自己说:本顿,你似乎更有可能成为祭祀的牺牲品。 他走到悬崖边缘,绷紧双腿,向后仰去。这是献身的一刻,记忆中的恐惧与兴奋交织着向他涌来。如果拴绳撑不住他,他就会从八十英尺的高处跌落,坠崖而亡。然而绳索绷紧了,拉住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他整个人几乎是水平的,本顿抬起眼望向天空。眼前疾行而过的云朵仿佛被卷入了白色和淡蓝色的旋涡,下方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岩壁,那澎湃的声响他此前好像从未听过。现在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十几年后的今天他似乎又感受到儿时纵身一跃滑下岩壁时的兴奋,左手在身后掌控绳索,右手在身前抓着绳子,感受到它从穿索铁锁间穿过,知道一切都尽在掌握。 双脚接触到地面。本顿迅速解开绳子,大声呼喊着他下来了。然后立刻戴上搜查手套,审视着狭长海岸内被海水冲刷得异常光滑的礁石和砂砾,琢磨着该从哪里着手。海浪汹涌地扑来,淹没了最远端隆起的礁石,搅动深邃的岩池形成漩涡,海浪不断地涌入又立刻向后退去,激荡着穿过凶险的圆石和破碎的花岗岩,泛着银色。时间在同他赛跑。海浪每涌入一次都会将搜索区域吞噬掉几分。他蜷伏着,眼睛紧盯着石缝,一码接一码地仔细排查。他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一块有些分量的石头,大小刚好能握在手里——那是一件取人性命的凶器,运气好的话,上面或许还会残留一些血迹。每排查一码,他的心便随之沉重一分。即便只是一片狭窄的海岸,这里也堆积着成千上万块的石头,其中许多都符合尺寸与重量的要求,经过海水几百年来的冲刷大多都被打磨得十分光滑。这种徒劳无功的搜索只是在浪费他的时间,随后他必须攀上崖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期望也渐渐落空。沿绳索滑下来时的兴奋感已经退却。他想象着等在上面的凯特正期盼着一声成功的欢呼,而现在却只剩下一声示意杰戈的呼喊——告诉他是时候该滑下来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靠近悬崖边缘的地方有一样东西——显然它不该出现在这人迹罕至的海岸:一团白色的弃物在风中颤动着。本顿走上前,低头凝视了一会儿,一时间只想振臂欢呼。那是一块蛋形的石头,一部分被包裹在医用手套的残余物里。薄薄的乳胶在跌落和海浪冲刷的作用下已经撕裂,大部分被吹得不知所终,只残留了一只手指和手掌的一小部分。本顿小心翼翼地捡起石头,查看石头的表面。只见上面有一块微红的斑点,似乎不是石头原本该有的颜色——这无疑只可能是血迹,一定是血迹,那只能是血迹。 本顿将战利品装进证物袋,封存好,跌跌撞撞地跑到下降绳旁,将证物袋系在绳子的末端,将双手拢在嘴旁,发出胜利的呼喊:“找到了!快拉上去!” 他抬起头,刚好瞥见凯特向下张望。她挥了挥手,绳子连同证物袋轻轻磕碰着岩壁,颠簸着上升。 没一会儿,绳索再次下降,杰戈好像自由落体般快速下滑,那副健壮的身躯看起来就像是在峭壁上翩翩起舞。抵达地面后,他解开自己,使劲儿拉了一把绳子。绳索跌落在他脚边,绕成盘状。他说:“上攀的路线往前走三十码,绕过这块隆起的岩石。我来固定保护绳。” 层叠断裂的峭壁耸立在二人面前。海浪扑打着他们的双脚。 杰戈说:“你来领攀。如果你攀过塔特拉山的话,这对你而言应该不会太难。虽然陡峭又没什么遮蔽,但是一些关键位置还是有保障的。最难的部分位于那道裂缝顶端的下方。那儿有根岩钉,就在岩檐的下面。你要确保把绳子挂上去。别担心,那是悬垂的,所以即便你失手了,至少还能挂在岩壁上。” 本顿没想到会让他来领攀。他心里暗自嘀咕着:杰戈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他完全掌控了这次攀岩。本顿太骄傲了以至于懒得争论谁先谁后,不过杰戈可能刚好也仰赖于这一点。本顿在绳索的末端打了一个单套结,连上安全带,杰戈仔细地将安全绳固定在崖壁脚下的一块大圆石上,他握住绳索说:“好了。如果你做好准备的话。” 这时,巨大的海浪汹涌而至,险些让他们失去平衡,眼下似乎到了非爬不可的时候了。本顿向上攀去。一开始的十五英尺并不太难,他仔细地思量着手和脚的每一个落点,摸索着墙壁的裂缝,确定抓紧之后才向上移动。爬过十五英尺后,他从腰间的攀岩装备中取出一个岩石塞,塞入岩缝中,拉了几下确保其牢固性。然后连上绳套,将绳索挂上去,接着更加自信地向上攀去。岩壁变得愈加陡峭,不过仍然坚实而干燥。本顿找到另一处岩缝,又穿了一个岩石塞和绳套。 现在他距离地面约三十英尺,恐惧忽然席卷而来。他僵直了身体,所有自信都不见了踪影。他的手臂已经伸展到了极限,可是依然找不到一个支点,整个人呈大字形附在岩壁上,肩膀紧绷着,承受着巨大的疼痛。他吓坏了,不敢贸然移动去寻找下一个落脚点,害怕丧失了眼下这仅有的平衡。他的脸颊紧贴着花岗岩崖壁,只觉得一阵湿乎乎的冰冷,猛然间他意识到那其实是他自己的汗水。本顿听不见杰戈的声音,然而脑海中却回响起第四次和祖父一起攀岩时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一定会有个支点。慢慢来,弗朗西斯。这并不是一场竞赛。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但事实上还不到半分钟,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他试探性地举起右手,终于在头顶几英尺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支点,紧接着是落脚的支点。恐慌过去了,他知道那种感觉不会再回来了。 五分钟后,他的头盔轻轻地触碰到那块悬挑出来的岩檐。最难的部分到了。那是一片突起的花岗岩,枝叶从缝隙中伸展出腰身。一只海鸥栖息在岩檐的边缘,它长着光亮的尖喙,一身灰白的光洁羽毛,一动不动地蹲伏在那里,主宰着这座悬崖,全然不见脚下两英尺处这个汗流浃背的入侵者。接着,它鼓动空气腾空而去,与其说本顿看见那对白色的翅膀从他的头顶拂过,不如说他感受到了空气的振动。他知道裂缝顶端已经有一个岩石钉就位了。如果他没能攀上岩檐,岩石钉也能撑住他。本顿找到杰戈说的那个岩钉,取了一条长绳套挂上去,然后朝下面喊道“收绳”,绳索随即绷紧了。他低着头向下看,利用绳索的张力保持着平衡,然后伸出右手绕过岩檐,摸索着上面的支点。经过三十秒钟急切的扒寻他终于找到了,紧接着是左手的支点。本顿悬在半空中,凭借两只手的力量将自己向上拉,然后迅速找到落脚点,恢复了平衡。本顿另取了一条绳套挂在一片岩石上,收紧。现在,他终于安全了。 眼下,焦虑荡然无存,只剩下记忆中的快乐。接下来的崖壁虽然陡峭,但是岩石很干净,一直到崖顶都分布着得力的支点。本顿翻上悬崖,筋疲力尽地趴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泥土和青草的芬芳像是对他的祝福,粗粝的砂砾抵着他的嘴角。他爬起来,看见凯特正朝自己走来。看她的神情像是松了一口气,本顿心里涌起一股可笑的冲动,想要立刻冲进她的怀中,不过马上克制住了。 她说:“祝贺你,本顿。”说完便转过身,似乎害怕他察觉出在过去的半小时里她有多么紧张。 本顿找到最近的大圆石,系上保护绳,拉紧,抓紧绳索朝崖下的杰戈大声喊道:“准备好就攀上来吧。” 他知道,凯特一定趁杰戈在崖底时已经将证物处理好了。那块石头连同橡胶手套的残片早已经被封存进证物袋中。现在,杰戈的性命掌握在他的手里,他只觉得一阵血脉澎湃。这就是攀岩的意义:共担危险,相互依存。 杰戈以惊人的速度攀了上来,翻身上崖,重新盘好绳索,扛起装备。他说:“你做得不错,巡佐。” 他扛着装备大步流星地朝车子走去,忽然又迟疑了一下,接着转过身,走到本顿跟前,伸出了手。本顿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将攀岩装备扔进车子的后座,然后钻进车里。凯特抓紧方向盘,转动钥匙,发动汽车,拐了一个大弯朝大宅子驶去。本顿望着凯特的侧脸,忽然间讶异地发现她竟是那么美丽。 7 星期二余下的时间里,凯特的心绪一直被主楼高层那间看不见的病房占据着,她必须克制住自己想打电话给盖伊或者乔·斯特维利询问状况的冲动。她知道,如果有什么情况需要通知她的话,他们肯定会找时间打电话给她。在此期间,他们有他们的事情要做,她也有自己需要面对的工作。 尽管面临着逍遥法外的凶手和潜在致命疾病的双重威胁,伯布桥夫人依然从日常内务中得到了安慰——询问他们晚餐想吃些什么,要不要送到海豹别墅之类的。凯特无法接受这个提议。坐在达格利什曾坐过的桌子旁,看着他的雨衣挂在门廊里,他缺席时的存在感反而比他人在这里时更令人无法忽视,走进那幢别墅仿若走进了死亡之屋。她位于马厩区的寓所面积虽然小,但是也足够用了。她渴望待在靠近大宅子的地方,住在本顿的隔壁。这并不仅仅是她方不方便的问题,不得不承认,有本顿在身旁她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这种意识的变化也带来了另外一个改变:她已经将他视为自己的同事和搭档,并同他分享自己的决定。 本顿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长官,为什么不让我将我的安乐椅和任何我们用得着的东西搬到你的客厅里呢?这样我们就可以将你的房间用作案件调查室,而我的房间可以用来做饭。我很擅长做早餐。我们各自都有一台小冰箱,不管怎么说,用来储存牛奶也足够了。如果我们工作到很晚,需要喝杯咖啡的话,那刚好能派上用场。马厩区的其他房间都没有配备冰箱,工作人员必须去员工食堂的大冰箱里领取他们需要的食物。我已经跟普伦基特夫人说过了,她会送来一些沙拉和冷盘肉,或者我们自己去取也可以。你觉得一点钟怎么样?” 凯特还不饿,不过她看得出来本顿已经饿了。而他取回来的午餐确实很不错。沙拉和冷羊羔肉配烤马铃薯,餐后还有水果沙拉。出乎凯特意料的是,她胃口大开,吃了很多。吃过饭后,他们坐下来谈论接下来的计划。 凯特说:“我们必须抓住事情的重点。至少就目前来说,我们可以从减少嫌疑人的数量开始。乔·斯特维利不会杀害伯伊德,我想,她的丈夫或者杰戈也不会。而我们一直都假设伯布桥夫人、普伦基特夫人和米莉是清白的。那么,现在就剩下丹尼斯·特雷姆利特、米兰达·奥利弗、艾米丽·霍尔库姆、劳特伍德、丹·帕吉特和马克·耶尔兰德。从逻辑上讲我觉得我们应该将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囊括在内,不过暂时先将他排除在外。当然,我们假定科姆岛上只有一位凶手,不过或许我们不应该急于做出这样的判断。” 本顿说:“我们也无须考虑耶尔兰德,长官,或者至少不必将精力集中在他身上,不过他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同科姆岛的其他人一样,也拥有憎恶奥利弗的理由。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排除杰戈的嫌疑,至少现在还不行。当然,还有施派德尔博士。我们只从他那儿了解到关于约会时间的情况。” 凯特说:“我们先将重点放在特雷姆利特、劳特伍德、帕吉特和耶尔兰德身上。这四个人都厌恶奥利弗,眼下我们还得面对那个老问题,特别是对前三个人而言:为什么要等到这个周末杀他?至于施派德尔博士,你说得对。我们需要再问询他一次——如果他能好起来的话,不过天知道还要等多久。” 接着,二人开始查阅每个人的书面陈述。正如他们所料,没有人承认九点之后曾经在岬地附近出现过,除了斯特维利夫妇,二人同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和艾德里安·伯伊德在大宅子共进了晚餐。伯伊德像往常一样,晚餐前同他们在藏书室小坐了一会儿,喝了番茄汁。他沉默寡言,看起来心事重重,但是他们并不觉得意外。对于奥利弗的死,他比任何人都不安。后来,他只吃了主菜,便起身离去,他们记得当时差不多是八点半。餐后,斯特维利夫妇和梅科洛夫特在藏书室喝了咖啡,随后他们夫妇二人一同从前门离开,回自己的别墅。他们记不清那时候是几点,猜测是九点半左右。 凯特说:“明天我们要单独约见他们所有人,看看是不是还能问出些别的什么来。我们需要核实时间。” 不过还有一些更困难的决策需要确定。他们是不是应该让所有嫌疑人把昨天晚上穿的衣服交出来,随伯伊德的尸体和其他证物一起移交实验室呢? 本顿似乎察觉出她进退两难的处境,于是开口说道:“在确定一位主要嫌疑人之前,收集他们的衣物似乎毫无意义,长官。毕竟,除非我们能把整个衣橱都搬走,否则谁也无法保证他们会乖乖地交出曾穿过的那件衣服。而且卡拉夫特也可能光膀子,他用不着着急。行凶之后,他有一整晚的时间清理自己。” 凯特说:“小教堂别墅的水龙头和淋浴喷头上可能会留有指纹,可是目前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保证现场的安全,保护证据,等待技术增援抵达——如果有的话。真希望我们能回到过去,以前调查人员的调查工具箱里都会配备指纹显示器和指纹识别设备,用于独立应付工作。我们应该将卫生间里的毛巾封存起来,希望能够从上面提取出DNA,还需要将纸箱同尸体一并送走。我想我们的证物袋不够大。必须去大宅子要一个塑料袋。我们去问问梅科洛夫特先生,别问伯布桥夫人。” 三点三十分,直升机抵达科姆岛,飞机刚一着陆,他们便来到本顿的寓所推出担架车。他们用床单盖住伯伊德的尸体,遮住罩袍,虽然他们知道伯布桥夫人不太可能保持沉默。凯特多么希望她能够保守秘密。那是一个错误,然而现在或许已经来不及纠正了。下一次米莉再到缝纫室时,一定会问起有关罩袍的事,寄希望于她不要声张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给伯伊德的尸体戴上手套,以便保护任何残留在指甲里的证据,除此之外没有对尸体做其他处理。凯特和本顿肩并肩站在一起,远远地望着戴着面罩的工作人员将尸体装进运尸袋,拉上拉链,然后连同证物袋一并搬上直升机。 二人身后,大宅子寂静无声,他们甚至不觉得窗户背后有目光在窥探。眼下的情形同清晨的忙碌形成了古怪的对比,那时大家为搬进大宅子和马厩区不断地走来走去。汽车轰隆隆地驶进驶出,载满了艾米丽·霍尔库姆认为生活中必须要有的袋子和书籍,还有从游隼别墅搬来的行李箱。特雷姆利特开着车,米兰达·奥利弗笔直地坐在座位上,僵硬身体的每一寸都透露着不满。耶尔兰德提着行李,大步流星地穿过大宅子的后门,看见谁都不吭声。在凯特看来,整座小岛仿佛是在应对外敌入侵。蛮夷已经进入视野,大家躲进科姆别墅寻求庇护,准备进行最后的抵抗。 这时,斯特维利夫妇走出大宅子,杰戈开着车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凯特的心随之一沉,她看见几只氧气瓶和两个大箱子正小心翼翼地从直升机上卸下,显然里面装的是医疗设备,杰戈和斯特维利医师接收了东西,然后将它们装上车。距离直升机二十码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以便双方在没有感染威胁的情况下完成交接手续。每个人都戴着面罩,尽可能地保持距离,包括移交证物袋在内的工作程序着实耗费了一些时间。十分钟后,直升机飞离了科姆岛。凯特和本顿站在原地,凝望着它,直到它消失得无影无踪,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一天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过去了。眼下,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凯特决定将问询安排到星期三。这一天对于所有人而言都糟糕透顶。他们已经做过书面陈述,所以就算现在展开进一步的问询很可能也难有收获。 天色渐渐模糊起来,她说:“我要去一趟病房,是时候去了解一下达格利什先生的状况了。我们还需要调查一下医用手套都存放在什么地方,以及谁能够接触到它们。” 出门之前,凯特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接着先去看了一眼大海,期望享受几分钟的独处时光。她需要知道真相,可是又害怕面对真相。夜幕很快降临,为熟悉的事物蒙上了一层阴影。身后,科姆别墅里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然而除了她和本顿的房间,别墅群和马厩区还是漆黑一片。灯塔最后一个隐没于暮色之中,即便栏杆已被白色的雾气遮蔽,在黑色悬崖的映衬下海浪依然闪烁着白色的浪花。 凯特拉开侧门,穿过门厅,走进电梯。电梯逐渐攀升,凯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她的脸似乎又苍老了几岁,眼神疲惫。一头金发向后梳,紧紧地扎成一个马尾辫,露出脆弱的面庞,面无表情。 乔·斯特维利待在诊疗室。凯特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不过她没有时间打量房间的细节,只注意到一排钢制陈列柜贴着整齐的标签。 她问:“达格利什先生怎么样了?” 穿着白大褂的乔·斯特维利正站在办公桌前研究一份文件。她转过身,露出一张筋疲力尽的脸,合上文件,回答道:“我想惯常的回答是他的状况和我们预期的差不多,或者我可以说这是令人舒服的说法。只是他就没有那么舒服了,他的体温比我们期望的要高。目前还处于病情初期,体温忽高忽低或许并非不符合规律,我没有护理非典患者的经验。” “我能见他一面吗?这很重要。” “我想不行。盖伊现在和他在一起呢,他马上就出来了,你不妨坐一会儿等他出来再说。” “施派德尔博士呢?” “他会撑过去的。你人真好,还问起他。大部分人似乎早已经把他给忘了。” 凯特开门见山地问:“如果客人需要诊疗室的东西,例如药、绷带或者诸如此类的,他们怎样才能得到呢?” 话题突然一转,猝不及防的提问无疑令乔吃了一惊。她说:“他们会问我要。这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诊疗室是开放的吗?我的意思是,他们能自己进来拿吗?” “药品不行。所有的处方药都锁起来了。” “但是诊疗室不是不锁门吗?” “即便如此,我也没见谁随意进出过。就算有人进来,他们也无法做出伤害自己或者其他人的事情。一些类似阿司匹林这样的非处方药也锁起来了。”她看着凯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凯特追问道:“那么,像绷带或者医用手套这类物品呢?” “我不明白客人为什么需要这些东西,不过它们倒是没有被锁起来。如果有人需要的话,我想他们会问我或者盖伊要。这么做才合乎礼节,也说得过去。他们不太可能自己来拿。” “但是一旦少了什么东西的话,你会发现吗?” “这倒未必。有些东西是我们护理玛莎·帕吉特时用得到的。伯布桥夫人时不时过来帮忙,她需要什么的话会自己来取。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好奇?你们没有发现药品,不是吗?就算发现了,它们也不是从这间诊疗室流出去的。” “是,我没有发现药品。” 这时门开了,盖伊·斯特维利走了进来。乔说:“米斯金督察想见达格利什先生一面。我告诉她今天晚上应该没有什么希望了。” “恐怕是的。他现在正在休息,不能受到打扰。或许明天可以,如果他的体温降下去了,如果他还在这儿的话。我正在考虑明天早上将他转移到内陆去。” 凯特说:“他难道没有告诉你他想留在岛上?” “正是因为他相当坚持,我才要来了氧气和其他一些或许用得上的器械。乔和我暂时还能应付,但是如果到明天早上他的体温依然居高不下的话,恐怕就必须将他转移走了。我们这里的设备没有办法应对一位危重病人。” 凯特心里非常难过。她想,你宁可让他死在医院里,也好过死在这儿。可是她说:“如果他固执己见要留下,你真的能够违背他的意愿将他送走吗?如果你那么做的话,他不是更有可能送命吗?” 斯特维利的语气透出一丝烦躁:“对不起,但是我没有办法承担这个责任。” “可是你是位医生。你的工作不就是对病人负责吗?” 房间陷入了沉默,斯特维利转过身。凯特看见乔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丈夫,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一些凯特永远都无法了解的情愫在二人之间流转。接着,她听到他说:“好吧,他可以留下。现在我必须回去照顾他了。晚安,米斯金小姐,祝你调查顺利。” 凯特转头对乔说:“如果他好一点儿的话,能麻烦你给他捎个口信吗?” “可以。” “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了他认为我们或许能够找到的那个东西,并且已经送到了实验室。” 乔没有流露出特别好奇的神色:“好,我会转告他。” 凯特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做,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现在,她要回去给艾玛打第二个电话。她会告诉她达格利什正在休息。这还算得上是个好消息,无疑能够给她一些安慰。但是对于步入夜色的凯特而言,没有体会到丝毫的安慰。 8 星期四清晨,凯特度过了辗转反侧的一夜,五点钟便转醒过来。她躺在床上,凝望着漆黑的窗外,犹豫着翻了个身并试着再睡几个小时,但还是放弃挣扎,她起床泡茶。这注定将是令人沮丧和失望的一天。找到行凶石块时的兴奋感已经消失殆尽。司法鉴定人员或许能够鉴定出伯伊德的血迹,但是如果指纹鉴定专家无法从石块或者手套残片上提取出指纹的话,又该怎么办呢?实验室将优先处理这起案件,然而凯特认为罩袍上除了伯伊德的血,应该不会沾染其他人的血迹。这个凶手的行凶手法很利落。 这些都只是推测而已。在她和本顿重点关注的四位嫌疑人中,劳特伍德和帕吉特最有可能利用较为低矮的那道悬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灯塔。而待在港口北侧游隼别墅里的特雷姆利特就不具备这个优势,然而他是最有可能看过施派德尔字条的嫌疑人。他可能看到奥利弗一早离开了别墅,于是便尾随其后,他知道一旦进入灯塔,他必须立即动手,否则就会被人发现。门闩或许为他提供了保障,他很可能也依赖了确实发生的事实:施派德尔发现自己进不去,于是就放弃尝试转身离开了。 凯特翻来覆去,试图为接下来的一天里需要他们处理的事项排出轻重缓急,然而一股失败的阴云却笼罩在她的心头。目前,她是这起案件的负责人。她可能会辜负达格利什和本顿的期望,甚至对不起她自己。也许伦敦方面的哈克尼斯已经同德文郡和康沃尔警察部队讨论过如何在避免感染风险的情况下为科姆岛提供增援力量,甚至也可能已经同内政部商讨过让当地警方接手整个调查的可行性。哈克尼斯让她撑到星期五晚上。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两天了。 凯特从床上爬起来,伸手去够晨衣。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她急匆匆地跑到楼下的客厅,接起电话,电话那端传来了乔·斯特维利的声音:“抱歉这么早就吵醒你,督察,不过你的老大想见你。你最好马上过来,他说事态紧急。” 9 残存在达格利什的脑海中,有关星期二清晨的那段记忆只剩下几双虚无缥缈的手将他扶进车里,他仰望着天空,一路颠簸着穿过灌木丛林地,四周忽然变得灼热起来,接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面罩的人把他扶上床,给他盖好被子,床铺的凉爽为他带来了一阵舒心的安慰。他隐约记得一些令人安心的声音,至于说了些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他还记得自己迫切的语气,他告诉对方务必将他留在岛上。在达格利什看来,将这条信息传递给那些神秘的白衣陌生人至关重要,因为他的性命似乎就掌控在对方手中。他们必须明白他不能离开科姆岛。如果他消失在这危险的虚无之中,那么艾玛又该如何找到他呢?不过,他之所以不能离开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一项与灯塔有关的工作依然悬而未决。 星期三傍晚,达格利什的意识清醒过来,不过身体还很虚弱,他艰难地将头挪到高枕上。一整天来他都饱受咳嗽的折磨,每一次咳嗽都会引发胸部肌肉的剧痛,令他呼吸困难。发病的间隔越来越短,也越来越痛苦。星期三下午,盖伊·斯特维利和乔围着他的病床忙前忙后,将呼吸管插入他的鼻腔,为他输送源源不断的氧气。此刻,他平静地躺着,四肢酸痛,身体发热,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咳嗽总算好多了。他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也不清楚现在是几点。达格利什试图转过头看一眼床头钟,然而即便这么小的一个动作也耗费了他的全部力气。他猜,现在一定是夜里,又或许是凌晨。 病床正对着窗户。他忽然记起,正是在隔壁的那间病房里,他曾站在那里俯看奥利弗的尸体。此刻,他能回想起那个场景中的全部细节,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达格利什受困于黑暗之中,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嵌在墙壁上的两扇浅色镶板,他不住地凝望着,看着窗户缀满星星。高窗下的安乐椅上坐着一位女士,她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面罩,仰靠在椅背上,似乎在打盹儿。他回想起,每次他转醒过来时都能看见她,又或者某个像她的人坐在那里。现在,他终于认出来了,那正是乔·斯特维利。达格利什静静地躺着,清空脑海中的所有念头,享受着胸腔阵痛间的短暂喘息。 忽然之间,没有灵光一闪的惊醒,也没有真相大白的欣喜若狂,而是怀着断然的肯定,他找到了所有谜团的答案。仿佛许多球状拼图的碎片在他的脑海中疯狂旋转,接着,一片接一片,逐渐还原成一个完美的球体。断断续续的对话从他的脑海中闪现,声音清晰得就像趴在他的耳边倾诉。普伦基特夫人在厨房里说:他更有可能坐在船舱里。他相当恐惧大海。施派德尔博士以精准的英语说:我知道南森·奥利弗每个季度上岛一次。他在2003年4月的一篇报刊文章上透露过这件事。米莉用年轻高亢的声音描述着她和奥利弗的约会,像是死记硬背一般,他仿佛听见奥利弗的声音:那是在另一个国家,而且,那个女孩已经死了。帕吉特看见游隼别墅的烟囱冒起了烟。海鹦别墅里的流行言情小说中有一本南森·奥利弗的平装书。 他们全将这起案件搞反了。问题并不在于自奥利弗上一次造访以来谁来到了科姆岛,他们的到访是否催化了谋杀案的发生,问题的症结在于谁离开了这里。没有人还记得那个死去的女人,她无助地躺在棺材里被运出了科姆岛。血液样本被丹·帕吉特从船上掉进了海里,那究竟是一场意外还是有意为之?而事实是血样并没有丢失——因为它根本就不在那个袋子里。丹·帕吉特掉进海里的仅仅是旧鞋子、手袋和图书馆的书。那两起事件——玛莎·帕吉特的死和血样的遗失——看起来毫不相干,却是整起案件的核心。而当帕吉特说起临近八点时他看见烟囱在冒烟,他说的是事实,或者说至少一部分是事实。他确实看见了升起的烟,不过并不是从他房间的窗户,而是从灯塔的平台上。借着病房昏暗的光线,他仿佛再次看见伯伊德那双充盈着痛苦的眼睛,希望他能够相信星期六清晨他穿过岬地时没有看见任何人。不过,伯伊德本该看见某个人,因为他原本打算到海鹦别墅找帕吉特聊聊,然而帕吉特不在那里。 他们的推断做了一个正确的假设:凶手的动机一定始于近期。玛莎·帕吉特在临死前将自己的秘密吐露给她唯一信任的人:丹是南森·奥利弗的儿子。她将这件事告诉给帮忙照顾她的艾德里安·伯伊德,只有她和伯布桥夫人将其视为一位牧师,一个她可以忏悔的对象。然后呢?伯伊德是不是劝说她,丹有权利知道真相?但是,伯伊德受告解保密的约束。他一定说服玛莎要由她亲自告诉她的儿子,他所憎恶的那个男人正是他的父亲。 当然,那也就是为什么玛莎·帕吉特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如此迫切地想来科姆岛的原因。她和丹于2003年6月登岛。而在当年的4月,奥利弗曾在媒体采访中大肆透露过他会定期前往科姆岛,从而违背了基金会规定的不向外透露科姆岛存在的协议。玛莎是不是希望她的儿子能够和他的父亲以某种方式相遇,催生出某种关系,甚至最后,她或许劝说奥利弗承认这个儿子?正是以那次欠考虑的媒体采访为契机,奥利弗将这些事件不可避免地串联到了一起,最终导致了两起暴力死亡事件的发生。她为什么不早一点采取行动呢,这些年来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奥利弗是位名人,他的行踪无法隐瞒。在丹出生的那些年里,DNA检测技术尚未发明。如果奥利弗告诉他的情人他不会承认这个孩子,她也没有办法证明这个孩子就是他的,余生或许也只能认命,然而在过去的几年里发生了两件事:DNA检测技术变得众所周知,再后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耐人寻味的是她只保留了一本奥利弗的书,显然反复翻阅过。他是不是在那本书里描写了一次引诱,甚至可能是一次强奸?有关她的引诱,有关她的强奸? 谋杀案发生后,伯伊德一定怀疑过帕吉特。可是,作为一位忏悔牧师,他不能将自己听到的秘密透露出去,然而星期六清晨他发现那幢别墅里空无一人,他本应该将这个确凿的事实通知警方。那么,他为什么没有说?他是否将劝说帕吉特认罪、抚慰他的灵魂视为他作为一位牧师的职责?他是否是出于自信又或者自大,认为自己拥有独特的精神力量?星期一晚上他是不是造访了海鹦别墅并打算做最后一次尝试,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举动才导致他永远地闭上了嘴?他是否猜到过这样的结局?或许他早知道会这样?他最后之所以回到小教堂而不是自己的别墅,是不是因为他察觉到了夜色里跟在他身后的脚步声? 真相一点点地豁然开朗。普伦基特夫人的话响彻耳畔:他就那么拔了一绺下来,我还记得当时他脸上的表情,那副表情绝对看不出所谓的儿子对母亲的爱意。他当然不能剪断头发:他一定听说过DNA检测需要保留毛囊。他可能怨恨,甚至憎恶他的母亲,正是因为她的沉默才造成了他痛苦而屈辱的童年。调查小组曾经推断奥利弗的死是凶手一时冲动造成的,并非出于预谋已久。如果施派德尔的字条被修改过,那么约会应该会被挪到一个更方便的时间,而不只是提前三十分钟。也许是从天窗,也许当时他就在别墅外面,总之帕吉特刚好看见奥利弗径直走向灯塔。他是不是将这视为最后一次与奥利弗对峙的机会,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告诉对方他握有证据,并要求奥利弗承认他的身份,给予他经济上的补偿?他相信自己的未来会大不一样,这是否就是他自信的根源?希望、愤怒和决心交织在一起,促使他在冲动之下踏上了那条僻静、低矮的悬崖,抄近路潜入灯塔。紧接着是对质、争吵,奥利弗脖子上的致命一掐,最后是将谋杀伪装成自杀的可怜企图。 达格利什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这时乔快步走到他的床边。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达格利什本以为只有小说和电影里的护士才会这么做,不过乔凉津津的手确实为他带来了一丝抚慰,她说:“你是个非典型的病例,不是吗,总警司?你的病情就不能像书里写的那样吗?你的体温能不能不要像溜溜球似的忽上忽下?” 达格利什看着她,挣扎着开口:“我有话要对凯特·米斯金说。非常重要,我要见她。” 尽管身体还很虚弱,他还是必须表现出事情的迫切性。她说:“如果你一定要见她的话,那就见吧。不过,现在才早上五点。至少也要等到天亮吧?让那个姑娘休息一下。” 但是,不能再等了。恐惧折磨着他,他明白这股恐惧来得全无理智可言,但是他就是无法摆脱它。咳嗽或许会卷土重来;他的病情或许会突然加重,致使他们不让凯特见他;他或许会丧失说话的力气;他或许会遗忘掉此刻如此清晰的思路。除了这些,有一个念头格外不容忽视。凯特和本顿必须找到那管血样,以及玛莎·帕吉特的那绺头发。案情虽然理清了,但这些仍然只是推测,只是一些不牢靠的间接证据。只有动机和作案手法是不够的。帕吉特有理由憎恨奥利弗,但是科姆岛的其他人也有类似的理由。帕吉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灯塔,其他人也可以。没有血样和那绺头发,这起案件就无法送交法庭。 伯布桥夫人认为奥利弗是在试验的过程中意外送命,确实也有足够的证据显示他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格兰尼斯特博士将证明奥利弗脖子上的瘀青不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考虑到她的声誉,她的观点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但是关于瘀伤的尸检,特别是在死亡一段时间后,可能会引起争议。辩方的病理学家们也许会持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他说:“求你了。我现在就要见她。” 10 天亮之前就开始搜查海鹦别墅难免会引发猜测,甚至可能遭遇阻挠。别墅群漆黑一片,唯一亮起的那盏灯就会像警告信标一样耀眼。在帕吉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进行搜查是至关重要的。如果证据不在别墅里,那么灯光就会走漏风声,令他有机会转移血样和头发,甚至可能将其销毁。对于凯特和本顿而言,清晨的这几个小时从未如此漫长过。 时间差不多了,二人轻盈而麻利地溜出凯特的寓所,快步穿过岬地,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对阴谋家。海鹦别墅的门锁着,好在梅科洛夫特给他们的那套钥匙上每一把都清楚地贴着标签。凯特轻手轻脚地关上身后的门,重新锁好,一股熟悉的不安感扑面而来。这是她工作的一部分,也是自打她从事警察这个职业的第一天起就不喜欢的工作内容。过去的这些年里,她曾经参与过许多次搜查工作,从臭气熏天的棚舍到昂贵无瑕的公寓,她总是怀抱着一种荒谬的内疚感,仿佛她才是受怀疑的那个。其中最令她厌恶的是侵犯受害人的隐私,那往往像是卑劣的掠夺者肆意翻查着死者那点儿可怜的遗物。然而,今天早上这种不安感只持续了一瞬间,很快就被愤怒和希望带来的兴奋所掩盖。回想起伯伊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这次她倒是可以愉快地亲手将这里翻个底朝天。 别墅的窗帘拉着,房间内依然保持着令人沮丧的气氛,昏暗的客厅仿佛依然在哀悼死者。不过,有些东西改变了。在逐渐变亮的光线中,凯特发现原本摆在壁炉台上的摆件全部被清空了,书架上也空无一物,只有两只纸箱摆在旁边。 本顿说:“我觉得读一读那本小说兴许会有所帮助,所以我从藏书室借了一本。他们有奥利弗小说的所有精装本,我读到今天早上两点钟才看完。书中有一段描写了十六岁的堂娜在一次学校郊游中被强奸的片段。写作手法很独特。他试图同时呈现出两种视角,分别以男人和女孩的角度营造一种融合的情绪,我从未在其他的小说中见过这种笔法。从写作技巧上来讲,非常精彩。” 凯特说:“饶了我吧,别跟我聊什么写作技巧。快点动手找吧,我们从壁炉里的面包炉开始。他可能会拆掉其中的一两块砖。” 面包炉的铁门关着,里面黑漆漆的。本顿从凯特的调查工具箱里取出手电筒,强烈的光线照亮了空荡荡的面包炉。 凯特说:“看一看有没有哪块砖松动了。” 本顿用小折刀戳动砖块之间的灌浆,凯特默默地等在一旁。大约一分钟后,本顿说:“我想我发现了一些东西。这一块砖松动了,后面是空的。” 本顿把手伸进去,拽出了一只信封。信封里装了两张纸,那是两张出生证明:贝拉·玛莎·帕吉特,出生于1962年6月6日;韦恩·丹尼尔·帕吉特,出生于1978年3月9日。而丹·帕吉特的出生证明上父亲姓名那栏是空白的。 本顿说:“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要费力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因为他将这些视为至关重要的证据。一旦他杀掉奥利弗,他的身世就变成了一颗炸弹,而不是饭票了。真讽刺,不是吗?如果他的姨妈没有坚决不许帕吉特和他的母亲使用他们的第一个名字的话,她本应该叫作贝拉。不知道这个名字会不会触动奥利弗的神经。里面还有其他东西吗?” “没有了,长官。我再检查一下其他的砖块。” 随后的搜查中并没有更多的发现。二人将两张出生证明封入证物袋中,然后移步厨房。凯特将调查工具箱放在水槽旁的操作台上,本顿把照相机搁在工具箱跟前。 凯特压低声音,像是害怕隔墙有耳似的:“我们翻一翻冰箱。如果帕吉特私藏了血样的话,他很可能认为血样必须保持冷藏。” 本顿的声音自然多了,自信而有力:“但是DNA检测需要新鲜的血液,不是吗?” “我知道,不过也记不清楚了。可能不需要吧,不过他一定会这么认为。” 说话间,二人戴上搜查手套。厨房面积很小,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制桌子和两把椅子。操作台、地板和炉灶很干净。门边放了一只脚踩式的垃圾桶。本顿掀开盖子,二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只见垃圾桶里盛着一堆陶瓷摆件的碎片。挥着锄头的女子身首异处,带着假笑的脸同一堆碎纸片混在一起。 本顿用手指拨了拨:“看来他毁掉了母亲最后的遗物和奥利弗的平装书。他认为这两个人是毁掉他人生的罪魁祸首——他的母亲和南森·奥利弗。” 二人走到冰箱跟前,这台冰箱同凯特厨房里的那台拥有一样的型号和构造。拉开冰箱门,只见里面存着一桶易涂黄油、一品脱半脱脂牛奶和半条全麦面包。冰箱里的东西和厨房的状态很不相称,厨房看起来似乎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人使用过了。或许自从母亲离世之后,帕吉特就不再亲自下厨,而是仰赖员工食堂提供的主餐果腹。他们打开冰箱上层的冷冻室。里面空无一物。凯特取出包裹着的半包面包。剩下的八片面包还算新鲜,她将它们一片一片地分开,检查里面有没有夹着东西。 凯特将面包放回原处,又将那桶黄油搬到桌子上。二人一言不发,她随即撬开了黄油桶的塑料盖子。露出封口处印着品牌名称的防油纸。看起来还没被人动过。凯特掀开防油纸,露出表面平滑的黄油。她说:“本顿,去翻翻抽屉,看看有没有细刀子或者烤肉叉子。” 凯特盯着那桶黄油,听着耳边响起抽屉被迅速地拉开又关上的声音,一会儿本顿走到她身边递过一根串肉扦。他看着她轻轻地将扦子刺进黄油里,往里探了不到半英寸。 她的语气中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里面有东西。从现在开始我们需要拍照取证——那台冰箱,这个桶。” 本顿取完证后,凯特轻轻地将上层的黄油刮到桶盖上。又往深处挖了挖,露出一张锡箔纸,以及那下面同样用锡箔纸整齐密封着的两个小包裹。凯特小心翼翼地剥开锡箔纸,本顿用照相机记录下整个过程。其中一个里面包着一小管血样,写着奥利弗名字和抽血日期的标签还贴在上面。另一个里面则是一绺用纸巾包裹着的头发。 本顿说:“应该还有一张单子详述了斯特维利医师想要检测的项目,不过帕吉特应该不会费心保留那个。有这张标签就足够了。名字和日期是手写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进行笔迹鉴定了。” 二人看着彼此。凯特看见本顿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也不相上下。不过眼下还需要收敛一点儿,不能高兴得太早。本顿对最后几样物品进行了拍照取证,包括垃圾桶里的碎片,凯特将血样、头发和黄油桶装进证物袋,密封好。二人在标签上签上各自的名字。 事后,谁也说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如何察觉到一张脸从厨房的窗口一闪而过。虽然没有声音,但是厨房里的光线几不可察得微弱了一分。除了两只惊恐的眼睛和一个头发剃得很短的脑袋,没等他们看清来者是谁,人就已经逃走了。 本顿咒骂了一声,二人冲到门口。凯特抓着一串钥匙,花了三秒钟才找到正确的那把。她忍不住责骂自己刚刚为什么没把钥匙留在钥匙孔里。现在,她拼命地想把钥匙插进锁孔,却发现怎么也插不进去。她嚷着:“他用自己的钥匙将锁孔堵死了。” 本顿一把扯开右手边的窗帘,拔起窗闩,重重地砸了两下木制窗框。窗户被牢牢地卡死了。他又试了两下,然后同凯特换到第二扇窗前。这一扇也卡住了。本顿拎起一把椅子,猛地朝窗框砸过去。随着玻璃清脆的声响,窗户被砸开了。 凯特喊道:“你去追他,你跑得快。我保护证物和照相机!” 本顿来不及听她说完就飞快地跳出窗户,追了上去。凯特迅速抓起照相机和调查工具箱,奔到窗边也跟着跳了出去。 帕吉特全速朝海边疾跑,本顿紧紧地跟在他身后,然而刚刚三四十秒的延误已经让二人拉开了不小的距离。如果不是杰戈突然出现在大宅子的拐角处,帕吉特或许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两个人猛地撞在一起,摔成一团。然而,没等晕头转向的杰戈爬起来,帕吉特已经迅速站起身,一溜烟地跑走了。他们朝灯塔奔去,本顿紧随其后,二人之间只剩下三十码的差距。翻过小坡时,凯特惊恐地发现他们来得太迟了。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米莉绕过灯塔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时间似乎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凯特只看见两个飞奔的身影,米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愕,接着帕吉特一把将她抱起来,拖进了灯塔。几秒钟后,当他们赶到灯塔门口时,只听见米莉的尖叫和门闩从里面落下的声音。 二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凯特平复了一下气息,说道:“把证物锁进保险箱里,然后把杰戈找过来。他需要有人给他搭把手。我需要他那架最高的梯子,还需要一架矮点儿的,够得到那排低矮的窗户就行。” 本顿说:“如果他把米莉押上回廊的话,什么梯子也够不到他。” “我知道,但是如果他真的将米莉押上塔顶的话——我相信他会的——他肯定知道梯子够不到他。但是他一定喜欢看我们把自己耍得像个傻子。我们要吸引他的注意力。” 本顿立刻跑开了,这时远处传来了说话声。一定是有人透过大宅子的窗户看见了刚刚的那场追逐。劳特伍德和艾米丽·霍尔库姆走在前面,伯布桥夫人和普伦基特夫人跟在两人身后。 艾米丽·霍尔库姆问:“发生什么事了?帕吉特呢?” “在灯塔里,他抓了米莉。” 伯布桥夫人追问道:“你的意思是,是他杀害了艾德里安?” 凯特没有回答,她说:“我希望你们所有人保持冷静,照我说的去做。” 忽然,一声高亢的尖叫传来,仿佛海鸥尖厉的鸣叫,可是声音如此短促,以至于一开始只有凯特抬头张望。随后,其他人也抬起了头,伯布桥夫人呻吟了一声,双手捂着脸瘫倒在地。 劳特伍德倒吸了一口凉气:“哦,天哪!” 帕吉特将米莉拎起来,举过了回廊的围栏,只见她踩着围栏外不足六英寸的边缘,紧抓着栏杆拼命地尖叫,帕吉特只抓着她的胳膊。他大声地叫嚷着些什么,然而声音都被吹散在风里。渐渐地,他拉着米莉沿着围栏外的边缘朝灯塔面向大海的那一侧移动。塔下的那一小群人也随之移动,众人几乎不敢抬头往上看。 这时,本顿赶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证据已经锁进保险箱了。杰戈去搬梯子了,他需要有人给他搭把手儿,得两个人才能搬动那架最高的梯子。” 这时,他们刚好看见杰戈飞奔着穿过大宅子的前院,凯特说:“快去帮他。” 凯特紧盯着塔顶的那两个人。米莉娇弱的身躯似乎就要从帕吉特的手中滑落。她默默地祈祷着:哦,上帝啊,千万别让她晕过去。 这时她听见杂乱的脚步声绕过灯塔,以及木头刮擦地面的声响,杰戈、本顿和劳特伍德抬着最高的那架梯子赶到了。特雷姆利特也赶来帮忙,他搬着一架不超过十二英尺的小梯子跟在他们身后。 凯特对本顿说:“我们要尽可能地让他保持冷静。如果没有人围观的话,我相信他不会把米莉扔下来。我希望劳特伍德和杰戈能举着那架高梯子倚着墙。一旦他动了,你们就举着梯子跟着他动。其他人请别挡路。” 她转过头对杰戈说:“我必须进入灯塔。我们无法开车将门撞开,车子太宽了。有没有类似破城槌那种能砸开门的东西?” “没有,小姐,那才是困难之处。我一直在想有没有能用的东西,但什么也想不出来。” 凯特转头对本顿说:“那么我必须从比较低矮的那排窗户钻进去。我想应该可行。” 劳特伍德和杰戈举着较高的那架梯子绕着灯塔移动,吃力地扶直梯子。梯子一度蹭着灯塔的墙壁滑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凯特似乎听到了帕吉特嘲讽的笑声,暗自希望自己的思路是对的。她需要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她跑到本顿跟前:“你跑得最快,去病房找乔·斯特维利,我需要他们那儿最大罐的凡士林。任何润滑油都可以,不过我估计他们最可能有的就是凡士林,我需要很多,再找把锤子回来。” 本顿没有回答,便转身跑开了。她快步走到灯塔门口,那一小群人正一言不发地等在那里。 梅科洛夫特问:“需要我叫一架救援直升机吗?” 这正是令凯特担忧的提议,它可能是个安全的选择。如果她没能进入灯塔也没有人会责怪她,毕竟她呼叫了救援直升机和专家。但是,那不正是帕吉特希望看到的围观者吗?他可能会因此将米莉和他自己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真希望能知道如果达格利什遇到这种情况的话会怎么办。凯特发觉众人无助地站着,将目光聚集到她的身上。 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害怕会刺激到他,逼他迈出最后一步。只有当他觉得下面有人围观他的举动或者他害怕时,他才会把米莉扔下来。”她抬高嗓门:“女士们请回大宅子去。我不希望让帕吉特觉得有人在围观他。请转告斯特维利医师我们可能需要他的帮助,如果他能暂时离开达格利什先生的话。” 人群四散开。普伦基特夫人扶着伯布桥夫人,艾米丽·霍尔库姆则挺直身板,略显孤单地走开了。 这时,本顿抱着一把锤子和一大罐凡士林翻过小坡。凯特检查了每扇窗户。位于灯塔顶端的那几扇窗户比裂缝大不了多少,越接近地面,窗户就越大。本顿将梯子架在离门最近、距离地面大约十二英尺高的窗户旁,然后爬了上去。凯特抬起头打量,心里估算着这扇窗户应该有三英尺高、十八英寸宽,中间竖着一根铁窗栏,底部并排横插着两根铁栏。 本顿砸碎玻璃,抡起锤子猛砸了几下铁窗栏。他滑下梯子说:“铁栏深嵌进石头里了,长官,砸不开。想从缝隙里挤进去的话也非常困难。” 凯特已经脱去衣服,浑身上下只剩内裤、文胸、袜子和鞋。她撬开凡士林的盖子,挖出一团黏糊糊的油膏,毫不吝惜地往身上抹。本顿也动手帮忙。凯特完全没注意他的手正在她身上游移,只觉得肩膀、后背和臀部厚厚地覆了一层冰凉的油脂。这时她发现盖伊·斯特维利也来了。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 顾不上理会他,本顿对凯特说:“真遗憾他抓的不是你,而是米莉,长官。那孩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能钻进去。” 凯特说:“如果我叫你推我,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就推吧。我必须得钻进去。” 凯特先将脚送进去,她可不想用脑袋冒险。她不知道这里距离闸室的地面有多高,不过好在底部的铁栏为她提供了一个把手。侧着身体往里钻比她预想的困难多了。本顿站在她身后的梯子上,一对健壮的手臂抱着她的腰。她的身体太滑了,很难控制,她抓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地往里挤。臀部和柔软的胸部都没有问题,但是肩膀卡住了。她知道单凭悬空身体的重量,还不足以将她拉进去。 她对本顿说:“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推我。”他的手先是放在她的脑袋上,后来又挪到她的肩膀。接着一阵剧痛袭来,她知道她的肩膀脱臼了,酷刑般的一瞬间令她忍不住痛苦地尖叫出声。她喘着气好不容易挤出了几个字:“接着推,这是命令。使劲儿,使劲儿!” 突然间,她猛地钻了进去。凯特本能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抓住底部的铁栏,然后慢慢地滑落到地上。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她瘫倒在地,左手不能动了,撕裂的肌肉和擦伤的皮肤疼得令她难以忍受。她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爬下一截楼梯走到灯塔底部上了闩的门前,艰难地将沉重的门闩拨起来,本顿立刻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斯特维利。 斯特维利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本顿回答:“现在还不需要,医生。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站在旁边吧。” 斯特维利转头问凯特:“你还好吗,还能爬楼梯吗?” “我必须得上去。不,你别跟过来,交给我们吧。” 本顿把她的裤子和夹克抱进来,焦急地往她身上套。凯特试着抬起手臂穿上夹克,可是如果没有本顿的帮忙她根本就做不到。她说:“快点,裤子就不穿了。这样就可以了。”只听他轻声说:“还是穿上吧,长官,你可能还得宣布逮捕令呢。” 本顿帮她穿上裤子,半扶着她爬上楼梯。通往塔顶的阶梯似乎没有尽头,那些看起来有些眼熟的房间被他们一一忽略。台阶、台阶,数不尽的台阶。终于,他们爬到了顶层的房间。 本顿说:“谢天谢地,门在临岛的那一侧。如果他没挪动地方的话,应该注意不到我们。” 二人终于登上了回廊。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凯特倚靠着塔灯的玻璃休息了一会儿,眼前的光线和色彩令她眼花缭乱,蔚蓝色的大海,浅蓝色的天空,高高飘过的云朵仿若一缕缕白烟,色彩缤纷的小岛跃然眼前,似乎有些目不暇接。凯特平顺了一下呼吸。四周寂静无声。只需要再往前走几步,他们就能知道米莉是死是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已经把米莉扔下去了,即便站在这个高度,他们也能听见下面举着梯子的几个人发出的恐惧的尖叫声。 凯特对本顿说:“我先过去。”说完,二人快速地绕过回廊。这时,帕吉特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他一只手抓着米莉,另一只手握着横杆,似乎也将自己推向了危险的境地。他转过头盯着凯特,眼神炽烈,凯特从他的目光中察觉出恐惧、怨恨,还有一丝可怕的坚决。在这样攸关生死的一刻,所有的疼痛都被抛诸脑后。她的举止、她的言语都关系着米莉的生死,甚至如何称呼他也可能关乎错误与否。轻言轻语至关重要,不过这个高度海风飘忽不定。她必须让对方听清自己在说什么。 凯特往前挪了一步,说道:“帕吉特先生,我们得谈谈。我知道你不想杀米莉,你也不必这么做。那样对你没有任何帮助,你的余生都会为此后悔,听我一句劝。” 米莉呻吟着,像只痛苦的小猫不时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哭喊声。接着,连珠炮似的咒骂涌向凯特,猥亵、暴力、污秽和仇恨愤怒地奔着她而来。 本顿悄悄在她耳边说:“最好让我试试,长官。” 她点点头,本顿从她身边经过,沿着栏杆靠近,脚步比起凯特更自信、更坚决。不过几秒钟,本顿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伸出手就能够到米莉。他抓住她的胳膊,黝黑的面庞贴近帕吉特的脸,说着些什么。凯特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帕吉特并没有打断他,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好笑,他们好像两个熟人为了达成某种谅解而交涉。时间似乎被拉长了,接着对话终止了,本顿向后退了一步,两只手抓着米莉将她拎过围栏。凯特跑上前,弯下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抱住女孩。她拥着啜泣的米莉,抬起头看向帕吉特。他的脸依然写满怨恨,但除此之外似乎又多了些更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无奈地顺从,还夹杂着些许胜利的喜悦。她转头看向本顿,本顿从她怀里接过米莉,她挣扎着站起身,直视着帕吉特的眼睛,宣布逮捕令。 11 他们将帕吉特押解到本顿的寓所,由本顿负责看守。他坐在一把直背椅上,戴着手铐的双手垂在双膝之间,目光呆滞。只有当凯特进入房间时,他才会流露出一些情绪,看向她的眼神充斥着蔑视和厌恶。凯特回到自己的客厅,致电伦敦,接着又通知德文郡和康沃尔警察部队安排移交帕吉特。无论有没有非典,他都不能再待在岛上。在等待回电期间,她能够想象对方正展开紧急磋商、评估风险、探讨后续的法律程序。令她觉得庆幸的是这些决定用不着她来做。转移帕吉特的风险不大。达格利什没有问询帕吉特,凯特或者本顿也都没有感染的迹象。电话很快打了回来,对方同意转移帕吉特,直升机大约在四十五分钟之内飞抵科姆岛。 凯特赶往病房,斯特维利医师和乔正等着她。乔撑住她,斯特维利拉着她的胳膊,准备将关节复归原位。二人提醒她会很疼,她强忍着不哭出声。疼痛虽然强烈却很短暂。一样痛苦但痛苦时间持续更长的是处理胳膊和大腿上的擦伤。每次呼吸凯特都感觉胸口一阵闷疼,斯特维利医师诊断是断了一根肋骨。显然,只能等它自行愈合了。凯特很感激他们的医术,但是倘若他们没有这么温柔和亲切,治疗的过程或许会更容易承受。她一直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伯伊德的尸体几乎是在一片寂静之中完成移交,当时只有她和本顿在场,甚至没有人透过窗口张望。今天,当帕吉特被押送上直升机时,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斯特维利和梅科洛夫特站在门口,凯特发觉他们身后是一双双探究的眼睛。众人已经向她和本顿表示过祝贺。无论岛民还是客人都松了一口气,兴奋得面泛红光。怀疑解除了,他们的安宁又回来了。人群之中只有耶尔兰德博士看起来不为所动。众人的祝贺虽然发自真心,却没有大肆宣扬。每一个人,甚至是米莉,似乎都意识到他们庆祝的是成功结案,并非完美的胜利。凯特隐约间听见喁喁的细语声,她松松地握了握热切的手,硬着头皮继续前进,支撑着自己不陷入疼痛和疲惫的泪水之中。乔给她开了几片止痛药,不过她还没有服下,因为害怕药力可能会迷惑她的思维。她必须向达格利什汇报情况,报告之前,她还不能放松神经。 直升机起飞后,凯特和本顿步行回到了案件调查室,她问:“你看守他的时候,他表现得怎么样?” “相当安静,对自己也相当满意。当然,他如释重负,也不必再担心最坏的结果,因为最坏的结果已经发生了。我觉得他很期待自己出名的那一刻,不过又不免有些恐惧。他无法完全接受自己所作所为的严重性。相对于他的胜利而言,蹲监狱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代价。毕竟,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禁锢在牢狱之中——一座无形的监狱。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他的生活就充斥着怨恨和羞辱。可怕的姨妈和她无能的丈夫——他们甚至强迫他改了名字,还有他的母亲,贝拉。当然,由于姨妈的缘故也不复存在了。” 凯特说:“她很可能还觉得自己是为了他们好,惯用的借口。人们做了最糟糕的事,往往还觉得自己是出自好意。帕吉特有没有告诉你他和奥利弗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奥利弗爬上灯塔,帕吉特尾随了他。他倾吐了自己的身世,然而只得到了对方的蔑视。奥利弗说:‘如果你还是个孩子的话,我可能需要承担一些抚养你的责任,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什么可给你的。但是,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不欠你的,你也得不到任何东西。如果你认为同一个放荡女学生的一笔糊涂账就能成为要挟我负担你一辈子的把柄,那么我劝你再好好想一想。毕竟,你也不是一个令人骄傲的儿子。我不会在意你这种卑劣的敲诈者。’然后,帕吉特扑向奥利弗,紧紧地掐住他的喉咙。” 一阵沉默。凯特问:“你对他说了什么?” 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塔顶的回廊,强迫自己撑起受伤的身体,陆地、海洋和天空璀璨的颜色令她眼花缭乱。她补了一句:“我是说在回廊上。” “我唤起了他内心最强烈的情感——对父亲的仇恨。还有一些对他而言十分紧要的东西:渴望出人头地,渴望被人重视。于是我说:‘如果你杀了米莉,你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她和你无冤无仇,她是无辜的。你杀了你的父亲,你不得不杀害伯伊德,这些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杀米莉。如果你想报仇的话,现在就是你的机会。从你出生那天起,他就对你和你的母亲置之不理,看不起你们,可是你又动不了他。现在你的机会来了。你可以让全世界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做过些什么。你会变得跟他一样出名,被人们长久地记住。只要人们提到他的名字,就会想起你。你要放弃这个机会吗,一个真正复仇的机会,还是你仅仅满足于置一个孩子于死地?’” 凯特说:“聪明,还有点儿讽刺。” “没错,长官,不过奏效了。” 对于他这种既冷酷又敏感的特质,她知之甚少。凯特回想起灯塔外的那一幕,他用手将油脂涂抹在她半裸的身体上,这已经够亲密了。他们的思维彼此贴近,不仅仅是思维,他一个人住吗?他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如何?他有兄弟姐妹吗?他加入警察队伍的初衷是什么?她猜他一定有女朋友,不过他似乎又脱离于一切人际关系之外。即便现在他们已经成为同事,他对她而言依然是一个谜。 她说:“那伯伊德呢?他……如果有的话,他如何为那次行凶开脱?” “他声称那只是一时冲动,他脱掉夹克,捡起石头,然后尾随伯伊德进入小教堂。这么说站不住脚。他去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手套,那是留在他别墅的护理用品。他说当时伯伊德跪在地上,看见他后就站起身直面他。伯伊德没有试图逃跑或者自卫,帕吉特认为他想死。”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凯特问:“你在想什么?”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不过凯特很少这么问,她将这视为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 “奥登的一句诗:对他们施以邪恶,他们就报以邪恶。[1] ” “那只是逃避的借口。这世上有无数的私生子,他们遭受虐待,被厌恶、被遗弃,可是他们长大后并没有全部成为杀人犯。” 她试图表现出一点同情,不过她所有的想象只能延展出一点点理解和淡淡的蔑视。她试着勾画出他的生活:软弱无能的母亲幻想着一份爱情,可事实上那不过是一场毫无乐趣的引诱,说得难听些就是强奸。单纯的侵犯,也许是蓄意为之又或者一时冲动,带给她的只有未婚生子、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将她推给了一个狭隘的虐待狂。凯特甚至能想象出那栋位于城郊惨淡凄凉的房子,昏暗的过道,散发着家具光亮剂气味的客厅,为了迎接客人的到来一直保持得干干净净,不过从来没有人来做客,一家人住在充斥着油烟味和失败氛围的小后屋。上学也成为了一种感恩的负担,一些慈善家从行使权力中获得快感,每年支付一笔微薄的费用让他成为了一个接受慈善捐助的孩子。他本可以在地方综合性大学里取得更好的成绩,然而——当然,他从未取得过什么好成绩。接着,是一连串失败的工作。从出生那天起他就是不被需要的那个,一辈子都是多余的——直到他来到科姆岛。可是,在这里他依然为不被尊重、不被认可而感到委屈。他要怎样才能做得更好呢?她想,不幸是一种传染病,你沾染上它的气息,就像携带了一种可怕疾病的恶臭。 帕吉特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正是60年代解放思潮兴起的十年后。他的生活现在听起来更像是很久以前的一场噩梦。难以相信现在像他姨妈那种冷血的人依然存在,依然拥有这样的影响力。但是,当然了,也存在着这种可能。然而,事情本不需要变成这样。一位不一样的母亲,凭借智慧、自信、体力和脑力,无疑能够为自己和孩子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成千上万的母亲都做到了。凯特不免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她会为自己付出这么多吗?凯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当她推开那幢位于内城区高层公营公寓的大门时,她无意间听到了外婆说的话。当时外婆正在和一位邻居聊天:“把她的私生女硬塞给我已经够糟糕的了,可是她至少应该活着,自己照顾这个孩子。” 她的外婆从未当着她的面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被视为一种负担,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意识到那也是爱的一种。现在,她逃离了埃里森·费尔韦瑟公营公寓,逃离了那种气息、那种绝望和那种恐惧,不必再在每次电梯失灵的时候爬过长长的楼梯,穿过每一层潜伏着暴力的楼层。她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她凭借着自己的辛勤、抱负——当然,还有一些冷酷,摆脱了贫穷和失败。然而,她无法摆脱她的过去。她的外婆至少提起过一次她母亲的名字,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没有人知道她父亲是谁,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她仿佛并非由脐带牵引着降生,而是凭空从虚无中飘浮到这个世上。然而,即便是晋升也沾染着愧疚。选择这份特殊的工作,她难道就没有背弃信仰,甚至背叛那些她难以摆脱关系的一无所有的人? 本顿开口了,声音如此之轻,以至于她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我在想就算童年过得幸福又怎么样。或许,结果还是一样。从小就幸福的人说不定长大后还会苦苦追求那些难以获得的东西。就像念书时过得最快乐的那群人,时常回来,不错过任何一次同学会。在我看来也是相当可悲。”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大多数人得到的爱都是我们不配得到的。” 沉默又一次降临。凯特说:“那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完整的一句?你肯定知道。毕竟,你拿到了文学学位,不是吗?” 那种她从未完全摆脱的怨恨再一次刺痛了她。 本顿平静地回答:“那句话出自奥登的一首诗,《1939年9月1日》。我和公众都知道,所有的学童在学习什么,对他们施以邪恶,他们就报以邪恶。[2] ” 她说:“并非所有人都那样,也并非总是那样。不过,他们不会忘记,而且他们也确实付出了代价。” 12 乔·斯特维利态度坚决。询问过凯特的伤势后,她说:“目前他没有咳嗽,不过,一旦他开始咳嗽你就把这个面罩戴上。我猜你们必须得见他,但是不要两个人同时进去。巡佐等一会儿再进。他坚持要下床,所以尽量长话短说。” 凯特问:“他已经康复到可以下床的程度了?” “当然没有。如果他又指使你,你或许可以告诉那个讨厌的家伙这间病房里我说了算。”然而,她的语气却饱含着温柔的情谊。 凯特独自进入病房。达格利什穿着晨衣坐在床边。他的鼻腔里不再插着输氧管,但是还戴着面罩,看见凯特进来他费力地站起身。彬彬有礼的样子令凯特一下子湿了眼眶,她眨眨眼忍住泪水,不慌不忙地走到乔特意放在远处的一把椅子旁。她的步伐尽量自然,免得让他看出伤口有多疼。 面罩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我们俩是一对伤兵,不是吗?你觉得怎么样,凯特?我听说你折了一根肋骨。我想一定疼死了。” “并不是一直疼,长官。” “至于帕吉特,我猜,一定已经离开了科姆岛。我听见直升机的声音了。他怎么样?” “他没惹什么麻烦,我想他正期待着恶名远扬的那一刻。我可以汇报情况了吗,长官?我的意思是,你感觉好些了吗?” 他温柔地说:“是的,凯特。我很好,慢慢说。” 凯特不需要翻阅笔记本。她一五一十地汇报事实,从如何发现冰箱里的血样和头发,到帕吉特劫持米莉,乃至灯塔里每分每秒发生的事。她尽可能少地提到自己。现在是时候说些有关本顿的事了。但是该如何说呢?本顿-史密斯巡佐的表现可圈可点?不行。听起来太像期末报告老好人似的套话了。 她顿了一下,坦白地说道:“如果没有本顿我不可能做得到。” “他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凯特。” “我认为他比预期做得更好,长官。把我往那扇窗户里硬推需要很大的勇气。” “能忍受那种痛苦也需要很大勇气。” 这远远不够。她低估了本顿,现在是时候为他正名了。她说:“他很擅长和人打交道。伯伊德死后,伯布桥夫人很痛苦。我认为我们已经无法从她身上获得什么信息。本顿却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我就不行。他很懂人文关怀。” 达格利什微笑着看着她,在凯特看来这个笑容所包含的意味远不只赞许、工作交情甚至友谊。达格利什本能地伸出手,凯特走到跟前握住它。许多年前她外婆去世时,懊悔和悲痛压垮了她,她曾扑进他的怀里寻求安慰,这是自那之后二人第一次的肢体接触。 达格利什说:“倘若我们未来的高级长官们不知道如何表达人文关怀的话,我们可就没有希望了。本顿的贡献不会被忽视。现在叫他进来,凯特,我会告诉他。” 他缓慢而艰难地站起身,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将凯特送到门口,仿佛恭送一位尊贵的客人。走到一半时,他停下脚步,身体孱弱地摇摆了一下。凯特将他送回到椅子上,这一次没有保持距离,小心地照顾着他,只是没有扶着他的胳膊。 他坐下来,说道:“这算不上是我们的成功,凯特。艾德里安·伯伊德本不应该送命。” 凯特忍不住想说他们无法避免他的遇害。当时他们并没有证据逮捕帕吉特或者其他任何人,也没有权利限制他们的活动,更没有足够的人手对所有嫌疑人实施二十四小时的秘密监控。不过,这些他全都明白。 走到门口时,她转过身:“帕吉特认为伯伊德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他本可以躲开的。他认为伯伊德想死。” 达格利什说:“我想说的是,哪怕帕吉特能够理解伯伊德一小部分想法,他就不会杀他。但是凭什么我就认为自己更明白呢?如果失败能够教会我们什么的话,那就是谦逊。给我五分钟时间,凯特,然后告诉本顿我准备好了。” [1] 节选自奥登的诗歌《1939年9月1日》,胡桑译。 [2] 节选自奥登的诗歌《1939年9月1日》,胡桑译。 尾声 1 凯特认为她会怀念自案件告破到隔离期满的这段时间,即便还身处其中,她也知道这是自己人生中最非比寻常、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有时候,一回想起当初促使她前往科姆岛的初衷,她便会感到一阵愧疚,悲伤和恐惧如此之快地被生活中的物质愉悦和意想不到的快乐所掩盖。由于他们中有人会出庭作证,大家已经达成共识——除了个别的私下闲聊,他们将不再对谋杀案做过多的讨论。而调查小组则被视为是到科姆岛寻求宁静、孤寂的贵宾,显然这座小岛最容易接受的就是这样的客人。 科姆岛在潜移默化间发挥着它的神秘力量。本顿继续做早餐,他和凯特从厨房取来午餐所需的食材,接着或共处或独处,随心所欲。米莉将对杰戈的热情转移到本顿身上,像只小狗似的跟在他的身后。本顿喜欢同杰戈一起去攀岩。凯特独自沿着悬崖散步时,偶尔能看见他们中的一个摇摇欲坠地攀在花岗岩峭壁上。 达格利什在能走路了之后就搬回了海豹别墅。凯特和本顿尽量不去打扰他,不过她偶尔路过时总能听见里面传来音乐声,显然他很忙碌——成箱的文件定期由直升机从新苏格兰场运抵科姆岛,再由杰戈搬进他的别墅。凯特怀疑达格利什的电话是不是从来没有安静过。她拔掉了自己的电话线,沉溺于科姆岛的宁静之中,治愈自己的心灵与身体。联系不上她的皮尔斯·塔兰特写来一份祝贺信,语气轻松而深情,带着些许的讽刺,凯特回复了一张明信片。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伦敦生活中的难题。 虽然白天的大部分时光他们都各忙各的,但是到了晚上大家会聚到藏书室喝上一杯,然后移步餐厅,享用普伦基特夫人精妙的烹饪手艺、品味美酒佳酿、体味与人相处的乐趣。跃动的烛光中,凯特打量着每一个人的面庞,意外地发现自己竟如此安逸自在、乐于开口的。她所有的的工作时间都是同警局的同事们一起度过的,而大部分社交生活也是如此。警察和捕鼠人一样,被认为是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附属物,需要他们的时候必须随叫随到,偶尔获得些赞赏,但是相比于他们所面临的风险和始终充斥在他们生活中的警惕和怀疑,那些都无法相提并论。造访科姆岛期间,凯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徜徉在宽广的天地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回归了自我,以一个女人而不是侦探的身份被旁人所接受。这样的转变不仅是一种释放,也令人欣慰。 一天下午,凯特穿着一件真丝衬衫去了伯布桥夫人的缝纫室,说话间提起她想为晚餐换身打扮。她带了足够多的衣服上岛,所以再叫直升机送衣服来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伯布桥夫人说:“我有一块淡海绿色的丝绸,很配你的头发和肤色,凯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在两天之内为你做一件新衬衫。” 衬衫很快完工了,穿上它的第一个晚上,凯特便收到了男士们赞许的目光和伯布桥夫人满意的微笑。令她觉得好笑的是,她发觉伯布桥夫人察觉或是猜测到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对她有几分暧昧,便善意地下了一些牵线搭桥的功夫。 有关科姆岛的未来,更多的情况是健谈的普伦基特夫人透露给她的:“一些信托人认为应该在这里为贫困儿童们构建一个度假营地,但是霍尔库姆小姐不同意。她说这个国家为孩子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们不能把非洲的孩子也接回来。接着,伯布桥夫人提议我们应该接纳城里过度辛劳的牧师们,以此作为对艾德里安的纪念,不过霍尔库姆小姐也不同意。她认为城里过度辛劳的牧师们大多是年轻人,他们更倾向现代的礼拜仪式——你懂的,班卓琴和尤克里里之类的。霍尔库姆小姐不去教堂做礼拜,不过她很热衷于公祷书。” 凯特怀疑这些话里是不是暗含着一丝讽刺的意味?她瞥了一眼普伦基特夫人无辜的面庞,又觉得似乎不太可能。 普伦基特夫人接着说:“许多先前来造访过科姆岛的客人写信询问我们什么时候重新开放,我想会恢复的。毕竟,更改基金会的章程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乔·斯特维利说政客们早就习惯将成百上千的士兵们送到战场上去送死,两具死尸根本影响不了他们什么,我敢说她说得没错。有传言称我们本该准备接待一些非常重要的客人,他们会只身登岛,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可能了。如果你问我怎么看,我觉得对于各方而言都松了一口气。我想你已经听说斯特维利夫妇准备回伦敦从业。嗯,我一点儿也不奇怪。他现在是一位英雄,所有的报纸都在夸他有多么聪明,如此之快地诊断出了非典型性肺炎。多亏了他才遏制了疫情的爆发,他不应该再留在这儿浪费他的医术。” “米莉呢?” “哦,米莉依然跟我们在一起,反正丹·帕吉特也不在了。伯布桥夫人和杰戈的朋友正试着帮她在内陆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不过那需要花些时间。” 客人中唯一置身事外的只有米兰达·奥利弗和丹尼斯·特雷姆利特。米兰达声称自己忙得没有时间参加晚餐聚会,许多事情需要致电他父亲的律师和出版商沟通讨论,还得着手安排追悼会,筹备婚礼。凯特猜她应该不是唯一庆幸米兰达不能出席晚餐的人。 只有到了晚上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这种陌生、几乎反常的平静才会被一些忽然冒出来的念头打破,她想象着丹·帕吉特躺在牢房里沉迷于自己危险幻想中的样子。稍后,她将在初级侦讯和刑事法庭中再次见到他,然而此刻凯特只想将这些谋杀案抛诸脑后。在一次独自散步的时候,她一时兴起走进了小教堂,却发现达格利什正站在那里盯着地上的血迹。 那时他说:“伯布桥夫人考虑过要不要找人来把地板擦洗干净。最后她决定敞着门,把它留给时间和自然。我在想它到底会不会完全消失。” 2 离开科姆岛的三天前,马克·耶尔兰德博士终于提笔给妻子写了回信。他很早就收到了信,并承诺会认真考虑,不过那之后就再没了动静。耶尔兰德掏出钢笔,谨慎地落笔道: 在科姆岛的这几个星期让我意识到我必须为我造成的痛苦负责,这其中包括那些动物,也包括你们。我从事的工作正当合理,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所以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将继续坚持研究。但是你嫁给我,并没有嫁给我的工作,你我的决定具有同样的效力。我希望我们的分离只是暂时分居,而不是离婚,不过选择权在你手上。等我回家的时候,我们应该好好谈谈,这一次我是说真的。我们需要好好聊一聊。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希望孩子们依然将我视为他们的父亲,你依然将我看作朋友。 信已寄出,决定已下。此刻,他最后一次环顾客厅,空荡的房间忽然变得如此陌生。他已经准备好迎接需要面对的一切,不过他会再回来的。耶尔兰德背起背包,朝气蓬勃地走向港口。 3 游隼别墅,丹尼斯·特雷姆利特只花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从衣架上取下了他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一丝不苟地折好放进帆布旅行袋里,拉上拉锁,然后将旅行袋留在房间里等着和其他行李一并运往港口。米兰达估算了火车票和计程车的费用,预订了一辆汽车到彭特沃斯接他们。 米兰达正在客厅忙着将奥利弗的书装进上岛时用来装书的纸箱子。特雷姆利特默默地取下书架上的最后几本书,送到她手边。她说:“我们不会再来了。” “是的。你应该不想再来了。太痛苦了,太多回忆了。”他补了一句,“可是,亲爱的,并非全是不好的回忆。” “对我而言都很痛苦。我们可以去我跟爸爸曾经去过的那些酒店度假,五星级。我想再去一次旧金山。以后就不一样了,下一次他们会知道谁在付账。” 特雷姆利特不禁怀疑对方是否真的在意付账的是谁,但是他明白米兰达很在意。现在,她变成了有钱人,一位已故名人的女儿,再也不是那个哀怨的跟班。他蹲跪在米兰达身边,一时心血来潮地说:“真希望我们没有对警方撒谎。” 她回过身,瞪着他说:“我们没有撒谎,不完全是。我对他们说的都是父亲希望我说的话。最后他一定会回心转意。刚得知那件事时他确实有些沮丧,不过那也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而已。他希望我获得幸福。” 那么你幸福吗?我又幸福吗?这些问题他没有问出口,自然也没有答案。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他必须要问,不管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说:“当我们得到消息,当你意识到他真的死了,是否有那么一瞬间,或许只有一两秒钟,你为此而高兴?” 米兰达一下子变了脸色,他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每一种转瞬即逝的情绪:诧异、愤怒、不解和顽固。“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当然没有。他是我的父亲。他爱我,我也爱他。我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他。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伤人、这么可怕的话?” “你父亲也会有兴趣知道,我们应该清楚我们之间的感受和想法有什么不同。” 米兰达啪的一声甩上纸箱的盖子,站起身:“我不懂你的意思。去拿一下透明胶带和剪刀,可以吗?我把它们放在那个小旅行袋上面了。我想我们应该把这些箱子封起来。” 他说:“我会想念他。” “好了,我们都会。不管怎么说,你只是他的雇员,我可是他的女儿。不过,他似乎也不年轻了,六十八岁。他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名声。你没必要再另找工作。很多事等着你去处理,装修房子、筹备婚礼、回复所有我们必须回复的邮件。你最好给办公室打个电话,告诉他们箱子差不多已经整理好了。我们需要借用车子。我差点要说让帕吉特去搬,可笑的是他已经不在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永远。”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特雷姆利特不敢问也不必再问,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回想起那些校样,边页的空白部分挤满了奥利弗一丝不苟、难以辨识的字迹,细致修订过的校稿将令他的作品最终成为一部优秀的小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原谅她。 特雷姆利特望着空荡荡的书架,空无一物的架子令他内心的失落感愈加强烈。他思索着奥利弗究竟是如何看待他的。视他为儿子?只有在奥利弗死后,他才纵容这种放肆的假设浮上心头。奥利弗从来没有将他当作儿子来对待。他从来都只是一个雇工而已。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曾一起沉浸于深奥而神秘的文字探险中。只有和奥利弗在一起时,他的生命才是鲜活的。 特雷姆利特跟在米兰达身后走到门口,他转过身默默地站着,最后长久地打量了一眼这间房间,他知道他在这儿过得很快乐。 4 离开科姆岛的那天终于来了。达格利什早早就准备就绪,但一直待在海豹别墅里直到直升机出现在视野中。他将钥匙放在桌子上,那把钥匙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个许诺他还会回来的护身符似的。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到科姆岛了。达格利什关上门,穿过灌木丛林地朝大宅子走去。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杂糅着憧憬、希望和畏惧。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艾玛和他几乎没什么交流。深爱语言文字的达格利什此刻似乎对所有的词字都失去了信心,特别是透过电话传达的那些话语。恋人之间的真情实感应该付诸于笔端,从容而孑然地字斟句酌,或者——最好是面对面地倾诉。他曾经在信中提及过求婚,他想要的并不是一段拖拉的恋爱关系,而且他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如今再次提及同样的请求倒显得他像是个任性的孩子般纠缠不休,尤其在他尚未痊愈时这么做更像是在乞求同情。还有艾玛那位不喜欢他的朋友克拉拉,说不定还说了他不少的坏话。虽然艾玛是个有主见的女人,但是如果克拉拉不断地呼应她内心若有似无的疑虑怎么办?达格利什知道当他们见面时艾玛会说她爱他。这一点他至少还有把握。可是,然后呢?一些女人曾经说过的话仿佛一连串冗长的失败陈述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但那时候听起来并不觉得痛苦,甚至有时候不失为一种解脱。 亲爱的,这是前所未有的美满关系,但是我们一直都明白它注定无法维持下去。我们甚至不住在同一座城市里。现在有了这份新工作,我不想再继续荒废晚上的空余时间。 我们曾拥有的一切都棒极了,可是你的工作永远摆在第一位,不是吗?工作抑或是诗歌。我们为什么不能面对现实,在其中一个受到伤害之前做个了断呢?如果有痛苦,你也总能写成诗。 我会永远爱你,亚当,但是你无法给予承诺,不是吗?你总是有所保留,或许那已经是你能给予的全部。所以现在不得不说声再见了。 艾玛会有她的说法,他只能振作精神,体面地见证希望的毁灭,不带一丝抱怨。 直升机没完没了地盘旋个不停,终于精准地着陆在十字记号的中心。接下来又是一阵等待,等着螺旋桨慢慢地停下来。接着,舱门打开,艾玛出现了。她先是试探地迈了几步,然后扑进达格利什的怀里。他甚至能听见她的心跳声,以及她轻声的耳语“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低下头,只觉得温热的泪水滑过他的脸颊。当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时,她的语气却很坚决。 “亲爱的,如果我们想请马丁神父主持婚礼——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我们最好能尽快确定日期,否则他可能会推说自己年纪太大不方便走动。你写信给他,还是我来写?” 他紧紧地搂住她,头挨着头:“我们谁都不用写。我们一起去见他。明天就去。” 凯特站在大宅子的后门处,脚边放着旅行袋,忽然听见岬地那边响起兴高采烈的笑声。 她正准备同本顿一起离开。本顿的一只肩膀上扛着行李,说道:“是时候回归现实生活了。” 米兰达、特雷姆利特和耶尔兰德已于前一日乘船离开了科姆岛,而达格利什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同梅科洛夫特商讨,凯特和本顿庆幸还有几个小时属于自己的时间。忽然间,科姆岛剩下的人都出现了。大家都来为他们送行。其实他们私下里早已经各自道过别,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对凯特说的话倒是有几分出乎意料。 当时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他伸出手,说道:“真希望我能够邀请你们回来探望我们,可惜那不符合规定。我期望所有员工都能够遵守规定,所以我必须依规行事。不过,如果能够再次在这里见到你该有多好。” 凯特笑着说:“我又不是什么贵宾,但是我不会忘记科姆岛。关于这里的回忆并非都很糟糕,我在科姆岛过得很开心。” 梅科洛夫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两艘船在夜间相遇的机会并不多,它们一度并肩航行,不过终将奔赴不同的港口。” 达格利什和艾玛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等着他们。凯特知道,对于她而言有些事情终于尘埃落定,那种渺茫的希望,即便她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她也清楚那是不现实的,正如童年时期她时常幻想自己的父母并没有死,终有一天他们会再次出现,英俊的父亲会开着亮闪闪的汽车载着她永远地离开埃里森·费尔韦瑟公寓。这是她童年时期深藏在心中的幻想,供她聊以自慰,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她的工作、寓所和成就感中消磨殆尽,被另一个更加理性却同样脆弱的希望取而代之。现在她也要放弃那个希望,虽然遗憾却并不感到痛苦。 云朵从天空中低低地飘过,圣马丁短暂的夏季早已经过去。直升机不情愿似的起飞,环绕着科姆岛最后盘旋了一圈。挥手作别的人们越来越小,最后逐一转身离去。凯特俯视着熟悉的建筑,此刻它们看起来如同模型或是孩子的玩具般紧凑:科姆别墅巨大的弧形窗户、她曾经临时下榻的马厩区、三人召开深夜会议的海豹别墅、依然残留着血迹的方形小教堂以及其中最令人着迷、色彩鲜亮的红顶灯塔。科姆岛通过一系列她尚未理解的方式改变了她,不过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对于坐在她身旁的达格利什和艾玛而言,这一天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或许对她而言也是如此,未来充满了无限可能。直升机骤然拉高,穿过白色的云层冲上闪耀的天空,凯特毅然转过脸,迎向东方,迎向工作,迎向伦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